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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投珠-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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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姿势拥挤,纪慎语的右臂抵着丁汉白的左臂,即将施展不开时丁汉白扬手避开,把手臂搭在后面,半包围着他。二人屏气,蘸墨换笔时或许对视一眼,此外别无交流。
  一场无声的合作随日落结束,一整幅画终于完成。
  丁汉白点评:“能画成,那为什么之前不画得精细点?”
  纪慎语也是刻苦学过画的,不愿平白被误会,起身跑去卧室,回来时拿着本册子。硬壳封皮只印着纪芳许的章,他说:“这是我师父的画,你看看。”
  丁汉白打开,里面山水人物各具其形,线条流畅简单,设色明净素雅,然而不可细观。但凡细节处都寥寥几笔带过,韵味有了,却没精心雕琢,让人觉得这画师挺懒。
  丁汉白摇摇头:“不对,我家也有纪师父的画册,不这样。”
  丁汉白翻找出一本花鸟册,是纪芳许年轻时送给丁延寿的生日礼物,翻开一看,花花草草都极其逼真,鸟禽都活灵活现,难以仿制的精细。
  纪慎语随即明白,纪芳许后来迷上古玩,重心渐渐偏了,反正有得也有失。
  一夜过去,丁汉白又不上班,大清早拎着铝皮水壶灌溉花圃,丁香随他姓,被他浇得泥泞不堪。浇完去书房等着,准备上午完成勾线。
  纪慎语叼着糖果子姗姗来迟,往桌前一伏:“师哥,我有个问题。”
  丁汉白用鹿皮手绢擦石头:“什么问题?”
  纪慎语说:“咱们不是要切磋吗?可是合雕一块东西必须保持同步,那怎么分高下?”
  丁汉白抬起眼眸,目光就像纪慎语雕富贵竹那次,语气也不善:“你能跟上趟儿就行了,分高下?比我高的也就一个丁延寿,分个屁。”
  纪慎语猛地站好,他早领教过丁汉白的狂妄自大,但没想到对方仍这么看不起他。
  二人守着芙蓉石勾线,这石头是他们不容怠慢的心头爱,因此较劲先搁下,尽力配合着进行。纪慎语已经见识过丁汉白勾线的速度,他师承纪芳许的懒意画风又不能一夕改变,渐渐有点落后。
  他知道丁汉白在放慢速度等他,但放慢四分正好的话,丁汉白只放慢不到两分。
  纪慎语手心出汗:“师哥,等等我。”
  笔尖顺滑一撇,丁汉白完全没减速:“求人家等干什么?可能被拒绝、被嘲笑、被看不起,不如咬牙追上,追平再超过,那就能臊白他、挤兑他、压着他了。”
  纪慎语咬紧齿冠加快,眼观鼻鼻观心,堪堪没被落下。好不容易勾完线,他沁着满头细汗问:“等某一天我真臊白你、挤兑你、压着你,你会怎么办?”
  丁汉白回答:“不怎么办,那怪我自己没努力。”他把毛笔涮干净,笔杆磕着笔洗甩水珠,珠子甩出去,脸上却浮起淡淡的笑,“永远别恨对手强大,风光还是落魄,姿态一定要好看。”
  纪慎语点点头,自打来到这里,丁汉白对他说了不少话,冷的热的,好的坏的,他有的认同,有的听完就忘。刚才那句他记住了,连带着丁汉白的神情语气,一并记住了。
  画完就要出胚,从构思到画技,他们俩各赢一局,眼下是最根本最关键的下刀刻,没十分钟再次出现分歧。
  丁汉白做贼似的,偷瞥对方数眼:“珍珠?”
  开腔还装着亲昵,他说:“粗雕出胚,你拿着小刀细琢什么?”
  纪慎语捏着长柄小刀:“传统精工确实是粗雕出胚,可我师父不那样,点睛几处要点,把整体固定好,中心离散式雕刻。”
  丁汉白想起南红小像,他当时给予高度评价全因为光感,可是下刀不能回头,必须每刀都提前定好。“这样是不是决定亮度?”他问,“其实你确定的是光点?”
  刀尖霎时停住,纪慎语有些急:“你、你不能……”
  丁汉白饶有兴致:“不能什么?”
  纪慎语难得疾言厉色:“不能偷学!这是我师父琢磨出来的,不外传!”
  这种技法和传统雕刻法相悖,看似只是提前加几刀,但没有经过大量研究和练习,根本无法达到效果,外人想学自然也不容易。
  丁汉白故意说:“别失传在你手里。”
  “不牢你惦记。”纪慎语劲劲儿的,“将来传给我的儿女,再传给我的孙辈,代代相传无穷无尽……没准儿还会申请专利呢。”
  丁汉白笑,掩在笑意之下的是一丝后悔。他把话撂早了,纪慎语也许真能与他分个高低,抛开灵感妙思,也抛开独门技巧,他只观察对方的眼神。
  纪慎语醉心于此时的活计,面沉如水,只有眼珠子活泛。眼里的情绪十分简单,除却认真,还弥着浓浓的喜欢。
  丁汉白回想一番,纪慎语没这样看过他爸,没这样看过姜采薇,更没这样看过自己,只如此看着这块芙蓉石。但他明白,如果换成鸡血石,换成玛瑙冰飘和田玉,纪慎语的眼神不会改变。
  他说过,一旦拿刀,眼里心中就只有这块料。
  他做得到,纪慎语也做得到,但存在大大的不同。
  出胚完成已是午后,纪慎语回房间了,丁汉白用鹿皮手绢将芙蓉石盖好,静坐片刻想些杂七杂八的,再起身迎了满身阳光。
  天儿这么好,不如出去逛逛。
  丁汉白换上双白球鞋,不走廊下,踩着栏杆跳出去两米,几步到了拱门前。卧室门吱呀打开,纪慎语立在当中:“你去玉销记吗?”
  丁汉白揣起裤兜:“我玩儿去,你要想跟着就换衣服。”
  纪慎语挺警惕:“去澡堂子?”
  他心有余悸,搓澡蒸桑拿的滋味儿简直绕梁三日。换好衣服跟丁汉白出门,丁汉白骑自行车驮着他,晃晃悠悠,使他差点忘记梁上的“浑蛋王八蛋”。
  “师哥,”纪慎语道歉,“对不起啊。”
  丁汉白毫不在意:“没事儿,那次怪我忘了接你。”
  就这两句,说完都没再吭声,一路安静着到达目的地。大门进去,长长的一片影壁,后面人声嘈杂,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
  纪慎语跟着丁汉白走,绕过影壁踏入一方大千世界——玳瑁古玩市场。
  满目琳琅,满地宝贝,先摘出真假不论,一眼望去各式各样的好看,叫人目不暇接。人和器物一样,多又杂,丁汉白踩着紧窄的路开始逛,稀罕这个着迷那个,把纪慎语忘到脑后。
  纪慎语也顾不得其他,每个摊位都仔细瞧,蹲久了还被人踹屁股,起身后搜寻一圈,见丁汉白在不远处挑串子。他过去旁观,觉得木头串子真难看,扭脸望望,不少摊位都在卖木头串子。
  老板努力夸赞自己的木头手串,紫檀,油性大,金星漂亮……丁汉白把玩着,说:“十个紫檀七个假,我看你这珠子质感不行,过两年就得崩茬。”
  老板打包票:“不可能,我这绝对不崩!”
  丁汉白又说:“不崩说明密度小,上乘木料都密度大,那你这原材料就不行。”
  老板被他套住,左右都没好,眼看就要吵起来。纪慎语往丁汉白身后一躲,薅住丁汉白衣角拽一拽,不想惹事儿。
  谁知丁汉白挑完刺儿竟然乖乖掏钱,把那几串全买了。
  他们逛了很久,从头至尾没有错漏,最后在小卖部外面喝汽水,桌上摊着那些手串。纪慎语拿起一条,闻闻皱眉:“假紫檀。”
  丁汉白首肯:“确实。”
  那你买来干什么?纪慎语想问。没等他问,丁汉白先问他:“木质的,核桃的,极品的十二瓣金刚,你觉得这些手串怎么样?”
  纪慎语想都没想:“难看,倒贴钱我都不戴。”
  丁汉白饮尽橘子水:“我也觉得难看,可好些摊儿都卖,比玉石串子红火。这就是行情,就是即将炒热的流行趋势。”
  这古玩市场就是个缩影,泛滥的假货,无知的买主,圈子里的人越来越多,真的、好的却寻不到市场。变通就要降格,具体到玉销记,降格就是要命。
  “那怎么办?”纪慎语这次问了。
  丁汉白答:“不怎么办,这样也挺好,高级的还是高级,俗气的更迭变换都无所谓。”
  他们继续逛,但纪慎语没之前那么兴奋了,他隐隐觉出丁汉白话没说完,换言之,丁汉白跟他说不着。
  他还隐隐觉得丁汉白心里藏着什么,藏着高于玉销记的东西。
  又逛了一会儿,丁汉白见纪慎语两手空空,想尽一下地主之谊:“有没有看上的,我给你买。”
  纪慎语自觉地说:“我看看就行,没有想要的。”
  丁汉白误会他的意思:“是不是怕选中赝品?”
  那一刻,纪慎语透过丁汉白的眼神读出得意,再一看,丁汉白浑身散发着游刃有余的大款气质,他以为丁汉白要糟钱,却没想到,丁汉白凑近对他讲了句悄悄话。
  “这些我分得清真假,绝无错漏。”
  纪慎语被领着转悠,停在一处摊位前还发着怔,他看见各式孤品玩意儿,一时有点花眼。丁汉白让他挑一个,他随手挑个珐琅彩的胸针。
  丁汉白蹙眉:“你戴?”
  “我送给小姨戴。”他说。
  丁汉白夺下放回去:“我送你,你送小姨,借花献佛还明着告诉我,我用不用再谢谢你?”
  他说完挥开纪慎语的手,亲自挑选,筛掉瑕疵货和赝品后一眼确定,提溜起一条琥珀坠子。“就这个。”他把坠子扔给对方,付完钱就走人。
  回去的路上将要日落,纪慎语在后座看坠子,捏着绳,手忽高忽低寻找最好的光源。对上远方的晚霞,琥珀打着转儿,把千万年形成的美丽展露无遗。
  他说:“谢谢师哥。”
  丁汉白蹬着车子,没说不客气。
  纪慎语又问:“为什么选这个送我?”
  “颜色好看。”丁汉白这次答了,却没说另半句——像你的眼睛。


第11章 大晚上为什么要散步?
  迎春大道上那间玉销记最宽敞,上下两层,后堂有总库,还有设备最全的机器房。而旁边紧邻的小楼就是区派出所,站二楼正冲着民警办公室,特别安全。
  丁汉白中午在对面的追凤楼吃饭,博物馆的领导请客,感谢他之前雕刻汉画像石,吃完从酒店出来,隐约看见丁延寿带纪慎语进了玉销记。
  他应酬完过去,门厅只有伙计在,步入后堂操作间看见丁延寿亲自擦机器。“爸。”他喊道,走一步倚靠门框,“你今天不是去二店么?”
  丁延寿说:“你二叔跟尔和在,不用凑那么多人。”
  两句话的空当,丁汉白注意到桌上的纸箱,里面层层报纸裹着,拆开是那块芙蓉石。他就像个炮仗,急眼爆炸只需一瞬间:“你怎么又碰我这料?!纪珍珠呢!我让他看着,他这个狗腿子!”
  话音刚落,纪慎语从外面跑进来:“谁咋呼我?”
  见是丁汉白,他解释:“师哥,师父让我带过来抛光,没想做别的。”手里的鹿皮手绢湿哒哒,他将细雕过的芙蓉石擦拭一遍,转去问丁延寿,“师父,我们是不是各抛一半?”
  丁延寿也擦好了打磨机:“你抛他那半,他抛你那半。”
  抛光是玉雕的最后一项,最后这一下要是没哆嗦好,等于前功尽弃。这块芙蓉石他们定稿花费一天,勾线出胚花费一天,细雕更是废寝忘食身心俱疲,一旦抛光完成,这场切磋就有了结果。
  前面都是各凭本事,但丁延寿让他们给对方抛。
  丁汉白蔫着乐:“你想看我们互相使坏,还是合作愉快?”
  丁延寿也蔫着乐:“那就看你俩的觉悟了。”
  石头不能劈两半,那他们只好分先后,纪慎语率先给丁汉白那半抛光,沉心静气,忽略掉身后的父子俩,极认真地完成。
  他之所以认真,不是怕怠慢会惹丁汉白炮轰,纯粹太喜欢这物件儿,只想尽力达到完美。
  完成后交接,纪慎语忽然惴惴,他能心无二致地为对方抛光,丁汉白能吗?
  他按照纪芳许的方法雕刻,要是丁汉白故意使坏,成品的光感必然大打折扣。
  纪慎语立在一旁没动,垂眸盯着那块银汉迢递,机器开了,他伸食指点在丁汉白的肩头。丁汉白抬脸看他:“有事儿?”
  他不好明说:“……别划着手。”
  丁汉白似觉可笑,没有理会,刚要开始便感到肩上一沉。还是那根修长的食指,按着他,茧子都没有却带着力道。
  他再次抬脸:“你看上我这肩膀了?”
  纪慎语憋半天:“……千万别划着手。”
  丁汉白几欲发飙,挥掌将纪慎语推开,这时丁延寿在后面幸灾乐祸:“他这是对你不放心,怕你坏了他的功德。”
  “师父……”纪慎语急忙冲丁延寿打眼色,再看丁汉白,那人俨然已经横眉冷对。真是不好惹,他转身去整理库房,结果如何听天由命吧。
  客人来了又走,喜鹊离梢又归,如此反复。
  纪慎语立在后堂檐下,等屋内机器声一止便偏头去看,看见丁汉白拿毛笔扫飞屑,沉着面孔,抿着薄唇,毫无大功告成的兴奋。
  难道真没抛好?他担心。
  丁汉白久久没起身,注视着芙蓉石不知在想什么,想够了,看够了,只字未言去了屋外洗手。纪慎语野猫溜家似的,轻巧蹿进去检查,一眼就笑开了。
  “师父!”他向丁延寿献宝,“这座叫银汉迢递,人物鸟禽都有,你划的四刀改成了银河……师哥抛得真好。”
  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有点不好意思。
  丁延寿戴上眼镜端详,评价:“设计出彩,雕刻的手法也没得说,人物清瘦,不像汉白惯有的风格,开始我以为是你刻的。”
  纪慎语答:“师哥说这料晶莹剔透,而且雕牛郎织女,瘦削才有仙气。”
  他回头看一眼门口,丁汉白还没回来,可他等不及了,问:“师父,你觉得哪一半更好?”
  丁延寿反问:“你自己怎么看?”
  这话难答,答不好准得罪人,但纪慎语打算实话实说:“单纯论雕刻技艺的话,师哥比我好,他太稳太熟了,我和他一起雕的时候就非常吃惊,也非常佩服。”他顿片刻,凑近给丁延寿说悄悄话,“不过我这部分光感好,每一刀都是最好的位置,是不是师父?”
  丁延寿一愣,随即嗤嗤地笑起来。他原本四个徒弟,那三个向来怕他,也恭敬,许是他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而丁汉白难以管教,吵起来什么都敢呛呛,叫人头疼。
  从来还没有哪个徒弟这样离近了,眼里放着光,像同学之间嘀咕话,也像合谋什么坏事儿。他把纪慎语当养儿,此时此刻小儿子卖乖讨巧,叫他忍不住高声大笑,乐得心花怒放。
  丁延寿也压低声音说悄悄话:“是,芳许的绝活你都学透了。”
  纪慎语并非一定要分高下,他更想获得丁延寿的认可,让对方认为他有价值。“师父,其实……”他欣喜渐收,“其实我原本想捂着这绝活,只有我会,那我对玉销记就有用。”
  丁延寿点点头,认真听着,纪慎语又说:“但是你对我太好了,师哥又是你亲儿子,要不我教给他?”
  洗手归来的丁汉白仍沉着脸,不知为何抛个光像破了产。纪慎语见状觉出不妙,抱起芙蓉石躲灾,逃往门厅看柜台去了。
  屋内只剩下丁家父子,丁汉白落座叹口气:“说说吧,师父。”
  丁延寿道:“不相伯仲,手法上你更胜一筹,怎么着也不至于这么意难平吧,难道你还想大获全胜?”
  丁汉白大获全胜惯了,只胜一筹就要他的命,他还轻蔑地笑话过纪慎语,现在想来怎么那么棒槌?关键是……他有些害怕。
  他怕纪慎语有朝一日超过他。
  也不能说是怕,还是意难平。
  “儿子,放宽心。”丁延寿很少这么叫他,“行里都说我的手艺登峰造极,我只当听笑话,但别人怎么夸你,我都接着。你是我儿子,你从小有多高天分,肯下多少苦功,我最清楚,只要你不荒废,你就能一直横行无忌。”
  丁汉白被这用词惹笑,笑完看着他爸:“那纪慎语呢?”
  丁延寿如实答:“慎语太像芳许了,聪慧非常,悟性极高,毛病也都一样,就是经验不足。之所以经验不足,是因为他们喜欢的东西多,又因为太聪明什么都学得会,无法专注一样。”
  丁汉白打断:“还会什么?”
  丁延寿说:“那我说不好,他跟着芳许十来年,不可能只会雕东西。”略微停顿,拍拍丁汉白的手背,“你根本不是怕被撵上,你怕,是因为他拥有你不具备的东西。他喜欢雕东西,雕什么都倾注感情,可你扪心自问,你是吗?”
  这正是让丁汉白不安的地方,丁延寿早说过,他出活儿,技术永远大于感情,难听的时候甚至说他冷冰冰地炫技。
  丁延寿也警告过他,无论他爱不爱这行,都得担负责任,他应了,从未松懈,但也仅此而已,无法加注更深的感情。
  门厅里安静无声,西边柜台摆着银汉迢递,纪慎语坐柜台后头,膝上放着盒开心果,为掩人耳目还在开心果里掺一把冰飘,假装自己没上班偷吃。
  咔嚓嗑一粒,扔起来仰头张嘴,吃到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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