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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第1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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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九道:“今日忙些个,苏州府况钟老爷驰驿复任,即刻船到,在此趱夫哩!”支助道:“既如此,改日再会。”支助自去了。
却说况钟原是吏员出身,礼部尚书胡瀠荐为苏州府太守,在任一年,百姓呼为“况青天”。因丁忧回籍,圣旨夺情起用,特赐驰驿赴任。船至仪真闸口,况爷在舱中看书,忽闻小儿啼声,出自江中,想必溺死之儿,差人看来,回报:“没有。”
如此两度。况爷又闻啼声,问众人皆云不闻。况爷口称怪事。
推窗亲看:只见一个小小蒲包,浮于水面。况爷叫水手捞起,打开看了,回复:“是一个小孩子。”况爷问:“活的死的?”水手道:“石灰腌过的,像死得久了。”况爷想道:“死的如何会啼?况且死孩子,抛掉就罢了,何必灰腌,必有缘故。”叫水手,把这死孩连蒲包放在船头上:“如有人晓得来历,密密报我,我有重尝。”水手奉钧旨,拿出船头。恰好夫头包九看见小蒲包,认得是支助抛下的,“他说是臭牛肉,如何却是个死孩?”遂进舱禀况爷:“小人不晓得这小孩子的来历,却认得抛那小孩子在江里这个人,叫做支助。”况爷道:“有了人,就有来历了。”一面差人密拿支助,一面请仪真知县到察院中同问这节公事。况爷带了这死孩,坐了察院,等得知县来时,支助也拿到了。况爷上坐,知县坐于左手之旁。况爷因这仪真不是自己属县,不敢自专,让本县推问。那知县见况公是奉过勒书的,又且为人古怪,怎敢僣越。推逊了多时,况爷只得开言,叫:“支助,你这石灰腌的小孩子,是那里来的?”支助正要抵赖,却被包九在旁指实了。只得转口道:“小的见这脏东西在路旁不便,将来抛向江里,其实不知来历。”况爷问包九:“你看见他在路旁捡的么?”包九道:“他抛下江里,小的方才看见。问他什么东西,他说是臭牛肉。”况爷大怒道:
“既假说臭牛肉,必有瞒人之意。”喝教手下选大毛板,先打二十再问。况爷的板子厉害,二十板抵四十板还有余。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支助只是不招,况爷喝教夹起来。况爷的夹棍也厉害,第一遍,支助还熬过;第二遍,就熬不得了。招道:“这死孩是邵寡妇的,寡妇与家童得贵有奸,养下这私胎来。得贵央小的替他埋藏,被狗子爬了出来,故此小的将来抛在江里。”况爷见他言词不一。又问:“你肯替他埋藏,必然与他家通情。”支助道:“小的并不通情,只是平日与得贵相熟。”况爷道:“他埋藏只要朽烂,如何把石灰腌着?”
支助支吾不来,只得磕头道:“青天爷爷,这石灰其实是小的腌的,小的知邵寡妇家殷实,欲留这死孩子去需索他几两银子。不期邵氏与得贵都死了。小的不遂其愿,故此,抛在江里。”况爷道:“那妇人与小厮果然死了么?”知县在旁边起身打一躬,答应道:“死了,是知县亲验的。”况爷道:“如何便会死?”知县道:“那小厮是刀劈死的,妇人是自缢的。知县也曾细详,他两个奸情已久,主仆之分久废。必是小厮言语触犯,那妇人一时不忿,提刀劈去,误伤其命,情慌自缢,别无他说。”况爷肚里踌躇:“他两个既然奸密,就是语言小伤,怎下此毒手!早间死孩儿啼哭,必有缘故。”遂问道:“那邵氏家还有别人么?”知县道:“还有个使女,叫做秀姑,官卖去了。”况爷道:“官卖,一定就在本地,烦贵县差人提来一审,便知端的。”知县忙差快手去了。不多时,秀姑拿到,所言与知县相同。况爷踌躇了半晌,走下公座,指着支助,问秀姑道:“你可认得这个人?”秀姑仔细看了一看,说道:“小妇人不识他姓名,曾认得他嘴脸。”况爷道:“是了,他和得贵相熟,必然曾同得贵到你家来。你可实说;若半句含糊,便上拶。”秀姑道:“平日间实不曾见他上门,只是结末来,他突入中堂,调戏主母,被主母赶去。随后得贵方来,主母正在房中啼哭。得贵进房,不多时两个就都死了。”况爷喝骂支助:“光棍!你不曾与得贵通情,如何敢突入中堂?这两条人命,都因你起!”叫手下:“再与我夹起来。”支助被夹昏了,不由自家做主,从前至尾,如何教导得贵哄骗主母;如何哄他血孩到手,诈他银子;如何挟制得贵要他引入同奸;如何闯入内室,抱住求奸,被他如何哄脱了,备细说了一遍:“后来死的情由,其实不知。”况爷道:“这是真情了。”放了夹,叫书吏取了口词明白。知县在旁,自知才力不及,惶恐无地。
况爷提笔,竟判审单:
审得支助,奸棍也。始窥寡妇之色,辄起邪心;
既秉弱仆之愚,巧行诱语。开门裸卧,尽出其谋;固胎取孩,悉堕其术。求奸未能,转而求利;求利未厌,仍欲求奸。在邵氏一念之差,盗铃尚思掩耳;乃支助几番之诈,探箧加以逾墙。以恨助之心恨骨,恩变为仇;于杀贵之后自杀,死有余愧。主仆既死勿论,秀婢已杖何言。惟是恶魁,尚逃法网。包九无心而遇,腌孩有故而啼,天若使之,罪难容矣!宜坐致死之律,兼追所诈之赃。
况爷念了审单,连支助亦甘心服罪。况爷将此事申文上司,无不夸奖人才,万民传颂,以为包龙图复出,不是过也。
这一家小说,又题做《况太守断死孩儿》。有诗为证:
俏邵娘见欲心乱,蠢得贵福过灾生。
支赤棍奸谋似鬼,况青天折狱如神。
………………………………………………

第五十八卷 苏小妹三难新郎

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
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那见逊公卿?
自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虽则造化无私,却也阴阳分应。阳动阴静,阳施阴受,阳外阴内。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的,顶冠速带,谓之丈夫。出将入相,无所不为,须要博古通今,达权知变。主一室之事的,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日之计,止无过饔飧井臼;终身之计,止无过生男育女。所以大家闺女,虽曾读书识字,也只要他识些姓名、记些帐目。他又不应科举,不求名誉,诗文之事,全不相干。
然虽如此,各人资性不同。有等愚蠢的女子,教他识两个字,如登天之难;有等聪明的女子,一般过目成诵,不教而能,吟诗与李、杜争强,作赋与班、马斗胜。这都是山川秀气,偶然不钟于男而钟于女。且如汉有曹大家,他是个班固之妹,代兄续成汉史。又有个蔡琰,制《胡笳十八拍》,流传后世。晋时有个谢道韫,与诸兄咏雪,有“柳絮随风”之句,诸兄都不及他。唐时有个上官婕妤,中宗皇帝叫他品第朝臣之诗,臧否一一不爽。至于大宋妇人,出色的更多,就中单表一个叫作李易安,一个叫作朱淑真。他两个都是闺阁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论起相女配夫,也该对个聪明才子。争奈月下老错注了婚籍,都嫁了无才无学之人,每每怨恨之情,形于笔札。有诗为证:
鸥鹭鸳鸯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那李易安有《伤秋》一篇,调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乍寒时候,正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力。雁过也,总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忺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朱淑真时值秋间,丈夫出外,灯下独坐无聊,听得窗外雨声滴点,吟成一绝: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到又昏黄。
那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
后来刻成诗集一卷,取名《断肠集》。
说话的,为何单表那两个嫁人不着的?只为如今说一个聪明女子,嫁着一个聪明的丈夫,一唱一和,遂变出若干的话文。正是:
说来文士添佳兴,道出闺中作美谈。
话说四川眉州,古时谓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蟇颐、峨眉,水有岷江、环湖。山川之秀,钟于人物,生出个博学名儒来,姓苏名洵,字明允,别号老泉,当时称为“老苏”。老苏生下两个孩儿:大苏、小苏。大苏名轼,字子瞻,别号东坡;小苏名辙,字子由,别号颍滨。二人都有文经武纬之才,博古通令之学。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学士之职。天下称他兄弟,谓之“二苏”;称他父子,谓之“三苏”。这也不在话下。
更有一桩奇处:那山川之秀,偏萃于一门。两个儿子未为希罕,又生个女儿,名曰小妹,其聪明绝世无双,真个闻一知二,问十答十。因他父兄都是个大才子,朝谈夕讲,无非子史经书;目见耳闻,不少诗词歌赋。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况且小妹资性过人十倍,何事不晓。
十岁上,随父兄居于京师。寓中有绣球花一树,时当春月,其花盛开。老泉赏玩了一回,取纸笔题诗,才写得四句,报道门前客到,老泉阁笔而起。小妹闲步到父亲书房之内,看见桌上有诗四句:
天巧玲珑玉一丘,迎眸烂慢总清幽。
白云疑向枝间出,明月应从此处留。
小妹览毕,知是咏绣球花所作,认得父亲笔迹,遂不待思索,续成后四句云:
瓣瓣折开蝴蝶翅,团团围就水晶球。
假饶借得香风送,何羡梅花在陇头。
小妹题诗依旧放在桌上,款步归房。老泉送客出门,复转书房,方欲续完前韵,只见八句已足,读之词意俱美。疑是女儿小妹之笔,呼而问之,写作果出其手。老泉叹道:“可惜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儿,可不又是制科中一个有名人物。”
自此愈加珍爱,恣其读书博学,不复以女工督之。看看长成一十六岁,立心要妙选天下才子与之为配,急切难得。
忽一日,宰相王荆公着堂候官,请老泉到府,与之叙话。
原来王荆公讳安石,字介甫,未得第时,大有贤名。平时常不洗面,不脱衣,身上虱子无数。老泉恶其不近人情,异日必为奸臣,曾作《辨奸论》以讥之,荆公怀恨在心。后来见他大苏小苏连登制科,遂舍他而修好。老泉亦因荆公拜相,恐妨二子进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正是:
古人结交在意气,今人结交为势利。
从来势利不同心,何如意气交情深。
是日老泉赴荆公之召,无非商量些今古,议论了一番时事,遂取酒对酌,不觉忘怀酩酊。荆公偶然夸奖:“小儿王雱,读书只一遍,便能背诵。”老泉带酒答道:“谁家儿子读两遍!”
荆公道:“倒是老夫失言,不该班门弄斧。”老泉道:“不惟小儿只一遍,就是小女也只一遍。”荆公大惊道:“只知令郎大才,却不知有令爱。眉山秀气,尽属公家矣。”老泉自悔失言,连忙告退。荆公命童子取出一卷文字,递与老泉道:“此乃小儿王雱窗课,相烦点定。”老泉纳于袖中,唯唯而别。回家睡至半夜,酒醒想起前事:“不合自夸女孩儿之才。今介甫将儿子窗课属吾点定,必为求亲之事。这头亲事,非吾所愿,却又无计推辞。”沉吟到晓。
梳洗已毕,取出王雱所作,次第看之。真乃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又不觉动了个爱才之意。“但不知女儿缘分如何?我如今将这文卷与女儿观之,看他爱也不爱。”遂隐下姓名,吩咐丫鬟道:“这卷文字,乃是个少年名士所呈,求我点定。我不得闲暇,转送与小姐批阅,阅完时,速来回话。”丫鬟将文字呈上小姐,传达太老爷吩咐之语。小妹滴露研朱,从头批点,须臾而毕。叹道:“好文字!此必聪明才子所做,但秀气泄尽,华而不实,恐非久长之器。”遂于卷面批云:
新奇藻丽,是其所长;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则有余,享大年则不足。
后来王雱十九岁中了头名状元,未几夭亡,可见小妹知人之明。这是后话。
却说小妹写罢批语,叫丫鬟将文卷纳还父亲。老泉一见大惊:“这批语如何回复得介甫!必然取怪。”一时污损了卷面,无可奈何,却好堂候官到门:“奉相公钧旨,取昨日文卷。
面见太爷,还有话禀。”老泉此时手足无措,只得将卷面割去,重新换过,加上好批语,亲手交与堂候官收讫。堂候官道:
“相公还吩咐得有一言动问:贵府小姐曾许人否?倘未许人,相府愿谐秦晋。”老泉道:“相府议亲,老夫岂敢不从。只是小女貌丑,恐不足当金屋之选。相烦好言达上。但访问自知,并非老夫推托。”堂候官领命,回复荆公。荆公看见卷面换了,已有三分不悦。又恐怕苏小姐容貌真个不扬,不中儿子之意。
密地差人打听。
原来苏东坡学士,常与小妹互相嘲戏,东坡是一嘴胡子,小妹嘲云:
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
小妹额颅凸起,东坡答嘲云:
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
小妹又嘲东坡下颏之长云:
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
东坡因小妹双眼微抠,复答云:
几回拭眼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
访事的得了此言,回复荆公,说:“苏小姐才调委实高绝。
若论容貌,也只平常。”荆公遂将姻事阁起。不提。
然虽如此,却因相府求亲一事,将小妹才名播满了京城。
以后闻得相府亲事不谐,慕而来求者,不计其数。老泉都教呈上文字,把与女孩儿自阅。也有一笔涂倒的,也有点不上两三句的。就中只有一卷文字做得好。看他卷面写有姓名,叫做秦观。小妹批四句云:
今日聪明秀才,他年风流学士。
可惜二苏同时,不然横行一世。
这批语明说秦观的文才在大苏、小苏之间,除却二苏,没人及得。老泉看了,已知女儿选中了此人。吩咐门上:“但是秦观秀才来时,快请相见。余的都与我辞去。”谁知众人呈卷的,都在讨信,只有秦观不到,却是为何?那秦观秀才字少游,他是杨州府高邮人。腹饱万言,眼空一世。生平敬服的,只有苏家兄弟,以下的都不在意。今日慕小妹之才,虽然炫玉求售,又怕损了自己的名誉,不肯随行逐队寻消问息。老泉见秦观不到,反央人去秦家寓所致意。
少游心中暗喜。又想道:“小妹才名,得于传闻,未曾面试。又闻得他容貌不扬,额颅凸出,眼睛凹进,不知是何等鬼脸?如何得见他一面,方才放心。”打听得二月初一日,要在岳庙烧香,趁此机会,改换衣装,觑个分晓。正是:
眼见方为的,传闻未必真。若信传闻语,枉尽世间人。
从来大人家女眷入庙进香,不是早,定是夜。为甚么?早则人未来,夜则人已散。秦少游到二月初一日,五更时分就起来梳洗,打扮个游方道人模样:头裹青布唐巾,耳后露两个石碾的假玉环儿,身穿皂布道袍,腰系黄绦,足穿净袜草履,项上挂一串拇指大的数珠,手中托一个金漆钵盂。侵早就到东岳庙前伺候。天色黎明,苏小姐轿子已到。少游走开一步,让他轿子入庙,歇于左廊之下。小妹出轿上殿,少游已看见了:虽不是妖娆美丽,却也清雅幽闲,全无俗韵。但不知他才调真正如何。
约莫焚香已毕,少游却循廊而上,在殿左相遇。少游打个问讯云:
小姐有福有寿,愿发慈悲。
小妹应声答云:
道人何德何能,敢求布施!
少游又问讯云:
愿小姐身如药树,百病不生。
小妹一头走,一头答应:
随着人口吐莲花,半文无舍。
少游直跟到轿前,又问讯云:
小娘子一天欣喜,如何撒手宝山?
小妹随口又答云:
风道人恁地贪痴,那得随身金穴!
小妹一头说,一头上轿。少游转身时,口中喃出一句道:
“‘风道人’得对‘小娘子’,万千之幸!”小妹上了轿,全不在意。跟随的老院子却听得了,怪这道人放肆,方欲回身寻闹,只见廊下走出一个垂髫的俊童,对着那道人叫道:“相公这里来更衣。”那道人便前走,童儿后随。老院子将童儿肩上悄地捻了一把,低声问道:“前面是那个相公?”童儿道:“是高邮秦少游相公。”老院子便不言语。回来时,却与老婆说知了,这句话就传入内里。小妹才晓得那化缘的道人是秦少游假妆的,付之一笑,嘱咐丫鬟们休得多口。
话分两头。且说秦少游那日饱看了小妹容貌不丑,况且应答如流,其才自不必言。择了吉日,亲往求亲,老泉应允。
少不得下财纳币——此是二月初旬的事。少游急欲完婚,小妹不肯。他看定秦观文字,必然中选;试期已近,欲要象简乌纱,洞房花烛。少游只得依他。到三月初三礼部大试之期,秦观一举成名,中了制科。到苏府来拜丈人,就禀复完婚一事。因寓中无人,欲就苏府花烛。老泉笑道:“今日挂榜,脱白挂绿,便是上吉之日,何必另选日子?只今晚便在小寓成亲,岂不美哉!”东坡学士从旁赞成。是夜与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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