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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第1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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忖了一忖,面红耳热,颠倒讨不出价钱来。张大便向文若虚丢个眼色,将手放在椅子背后,竖着三个指头,再把第二个指,空中一撇道:“索性讨他这些。”文若虚摇头竖一指道:
“这些我还讨不出口在这里。”却被主人看见道:“果是多少价钱?”张大捣一个鬼道:“依文先生手势,敢象要一万哩。”主人呵呵大笑道:“这是不要卖,哄我而已。此等宝物,岂止此价钱!”众人见说,大家目睁口呆,都立起了身来,扯文若虚去商议道:“造化!造化!想是值得多哩。我们实实不知,如何定价?文先生不如开个大口,凭他还罢。”文若虚终是碍口识羞,待说又止。众人道:“不要不老气!”主人又催道:“实说何妨。”文若虚只得讨了五万两。主人还摇头道:“罪过,罪过。没有此话。”扯着张大私问他道:“老客长们海外往来,不是一番了。人都叫你是张识货,岂有不知此物就里的?必是无心卖他,奚落小肆罢了。”张大道:“实不瞒你说,这个是我的好朋友,同了海外顽耍的,故此不曾置货。适间此物,乃是避风海岛,偶然得来,不是出价置办的,故此不识得价钱。
若果有这五万与他,够他富贵一生,他也心满意足了。”主人道:“如此说,要你做个大大保人,当有重谢,万万不可翻悔!”
遂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宝来,主人家将一张供单绵料纸,折了一折,拿笔递与张大道:“有烦老客长做主,写个合同文书,好成交易。”张大指着同来一人道:“此位客人褚中颖,写得好,”把纸笔让与他。褚客磨得墨浓,展好纸,提起笔来写道:
立合同议单张乘运等,今有苏州客人文实,海外带来大龟壳一个,投至波斯玛宝哈店,愿出银五万两买成,议定立契之后,一家交货,一家交银,各无翻悔。有翻悔者,罚契上加一。合同为照。
一样两纸,后边写了年月日,下写张乘运为头,一连把在坐客人十来个写去,褚中颖因自己执笔,写了落末,年月前边,空行中间,将两纸凑着,写了骑缝一行,两边各半,乃是“合同议约”四字,下写“客人文实,主人玛宝哈”,各押了花押,单上有名的,从后头写起,写到了张乘运道:“我们押字钱重些,这买卖才弄得成。”主人笑道:“不敢轻,不敢轻。”写毕,主人进内,先将银一箱抬出来道:“我先交明白了佣钱,还有说话。”众人攒将拢来,主人开箱,却是五十两一包,共总二十包,整整一千两。双手交与张乘运道:“凭老客长收明,分与众位罢。”众人初然吃酒写合同时,大家撺哄鸟乱,心下还有些不信的意思,如今见他拿出精晃晃白银来做佣钱,方知是实。
文若虚恰像梦里醉里,话都说不出来,呆呆地看。张大扯他一把道:“这佣钱如何分散?也要文兄主张。”文若虚方说一句道:“且完了正事慢处。”只见主人笑嘻嘻的对文若虚说道:“有一事要与客长商议,价银现在里面阁儿上,都虽向来兑过的,一毫不少,只消请客长一两位进去,将一包过一过目,兑一兑为准,其余多不消兑得。却又一说,此银数不少,搬动也不是一时功夫。况且文客官是个单身,如何好将下船去?又要泛海回还,有许多不便处。”文若虚想了一想道:
“见教得极是。而今却待怎样?”主人道:“依着愚见,文客官目下回去未得,小弟此间有一个缎匹铺,有本三千两在内。其前后大小厅屋楼房,共百余间,也是个大所在,价值二千两,离此半里之地。愚见就把本店货物及房屋文契,作了五千两,尽行交与文客官,就留文客官在此住下了,做此生意。其银也做几遭搬了过去,不知不觉。日后文客官要回去,这里可以托心腹伙计看守,便可轻身往来。不然小店交出不难,文客官收贮却难也,愚意如此。”说了一遍,说得文若虚与张大跌足道:“果然是是客纲客纪,句句有理。”文若虚道:“我家里原无家小,况且家业已尽了,就带了许多银子回去,没处安顿。依了此说,我就在这里,立起个家园来,有何不可?此番造化,一缘一会,都是上天作成的,只索随缘做去便是。货物房产价钱,未必有五千,总是落得的。”便对主人说:“适间所言,诚是万全之算,小弟无不从命。”主人便领文若虚进去阁上看,又叫张褚二人:“一同来看看,其余列位不必了,请略坐一坐。”他四人进去了。众人不进去的,个个伸头缩颈,你三我四,说道:“有此异事!有此造化!早知这样,懊悔岛边泊船时节,也不去走走,或者还有宝贝,也未见得。”有的道:“这是天大的福气撞将来的,如何强得?”
正欣羡间,文若虚已同张褚二客出来了。众人都问:“进去如何了?”张大道:“里边高阁,是个上库放银两的所在,都是桶子存着。适间进去看了,十个大桶,每桶上千;又五个小匣,每个一千,共是四万五千,已将文兄的封皮记号封好了,只等交了货,就是文兄的了。”主人出来道:“房屋文书缎匹账目,俱已在此,凑足五万之数了。且到船上取货去。”
一拥都到海船来。
文若虚于路对众人说:“船上人多,切勿明言!小弟自有厚报。”众人也只怕船上人知道,要分了佣钱去,各各心照。
文若虚到了船上,先向龟壳中,把自己包裹被囊取出了,手摸一摸壳口里,暗道:“侥幸,侥幸。”主人便叫店内后生二人来抬此壳,吩咐道:“好生抬进去,不要放在外边。”船上人见抬了此壳去,便道:“这个滞货,也脱手了。不知卖了多少?”文若虚只不做声,一手提了包裹,往岸上就走。这起初同上来的几个,又赶到岸上,将龟壳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又向壳内张了一张,捞了一捞,面面相觑道:“好处在那里?”主人仍拉了这十来个,一同上去,到店里说道:“而今且同文客官看了房屋铺面来。”众人与主人,一同走到一处,正是闹市中间,一所好大房子!门前正中是个铺子,旁有一弄,走进转个湾,是两扇大石板门。门内大天井,上面一所大厅,厅上有一匾,题曰:“来琛堂”,堂旁有两楹侧屋,屋内三面有橱,橱内都是绫罗各色缎匹,以后内房,楼房甚多。
文若虚暗道:“得此为住居,王侯之家,不过如此矣。况又有缎铺营生,利息无尽,便做了这里客人罢了。还思想家里做甚?”就对主人道:“好却好,只是小弟是孤身,毕竟还要寻几房使唤的人才住得。”主人道:“这个不难,都在小店身上。”
文若虚满心欢喜,同众人走归本店来。主人讨茶吃了,说道:
“文客官今晚不消船里去,就在铺中下了。使唤的人,铺中现有,逐渐再讨便是。”众客人多道:“交易事已成,不必说了,只是我们毕竟有些疑心,此壳有何好处?价值如此。还要主人见教一个明白。”文若虚道:“正是,正是。”主人笑道:
“诸公枉了海上走了多遭,这些也不识得!列位岂不闻说,龙有九子乎?内有一种是鼍龙,其皮可以鞔鼓,声闻百里,所以谓之鼍鼓。鼍龙万岁,到底蜕下此壳成龙。此壳有二十四助,按天上二十四气,每肋中间节内有大珠一颗。若有肋未完全时节,成不得龙,蜕不得壳。也有生捉得它来,只好将皮鞔鼓。其肋中也未有东西,直待二十四肋,肋肋完全,节节珠满,然后蜕了此壳,变龙而去。故此,是天然蜕下,气候俱到,助节俱完的,与生擒活捉,寿数未满的不同,所以有如此之大。这个东西,我们肚中虽晓得,知他几时脱下?又在何处地方守得他着?壳不值钱,其珠皆有夜光,乃无价宝也!今天幸遇巧,得之无心耳。”众人听罢,似信不信。只见主人走将进去了一会,笑嘻嘻的走出来,袖中取出一西洋布的包来,说道:“请诸公看看。”解开来,只见一团绵裹着寸许大一颗夜明珠,光彩夺目。讨个黑漆的盘,放在暗处,其珠滚一个不定,闪闪烁烁,约有尺余亮处。众人看了,惊得目睁口呆,伸了舌头,收不进来。主人回身转来,对众逐个致谢道:“多蒙列位作成了,只这一颗,拿到咱国中,就值方才的价钱了。其余多是尊惠。”众人个个心惊,却是说过的话,又不好翻悔得。主人见众人有些变色,取了珠子,急急走到里边,又叫抬出一个缎箱来。除了文若虚,每人送与缎子二端,说道:“烦劳了列位,做两件道袍穿穿,也见小肆中薄意。”
袖中又摸出细珠十数串,每送一串道:“轻鲜,轻鲜。备归途一茶罢了。”文若虚处另是粗些的珠子四串,缎子八匹,道是权且做几件衣服。文若虚同众人欢喜作谢了,主人就同众人送了文若虚到缎铺中,叫铺里伙计后生们,都来相见。说道:
“今番是此位主人了。”
主人自别了去道:“再到小店中去去来。”只见须臾间数十个脚夫找了好些杠来,把先前文若虚封记的十桶五匣都发来了。文若虚搬在一个深密谨慎的卧房里头去处,出来对众人道:“多承列位挈带、有此一套意外富贵,感激不尽。”走进去把自家包裹内所卖“洞庭红”的银钱,倒将出来,每人送他十个,止有张大与先前出银助他的两三个,分外又是十个。道:“聊表谢意。”
此时文若虚把这些银钱,看得不在眼里了。众人却是快活,称谢不尽。文若虚又拿出几十个来对张大说道:“有烦老兄将此分与船上同行的人,每位一个,聊当一茶。小弟住在此间,有了头绪,慢慢到本乡来。此时不得同行,就此为别了。”张大道:“还有一千两佣钱,未曾分得,却是如何?须得文兄分开,方没得说。”文若虚道:“这倒忘了,”就与众人商议,将一百两散与船上众人,余九百两照现在人数,另外添出两股,派了股数,各得一股。张大为头的,褚中颖执笔的,多分一股。
众人千欢万喜,没有说话。内中一人道:“只是便宜了这回回,文先生还该起个风要他些,不敷才是。”文若虚道:
“不要不知足,看我一个倒运汉。做着便折本的,造化到来,平空地有此一主财爻。可见人生分定,不必强求。我们若非这主人识货,也只当废物罢了。还亏他指点晓求,如何还好昧心争论?”众人都道:“文先生说得是,存心忠厚,所以该有此富贵。”大家千恩万谢,各各赍了所得东西,自到船上发货。
从此文若虚做了闽中一个富商,就在那里,娶了妻小,立起家业。数年之间,才到苏州走一遭,会会旧相识依旧去了。
至今子孙繁衍,家道殷富不绝。正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
莫与痴人说梦!思量海外寻龟。
………………………………………………

第六十卷 㑳梅香认合玉蟾蜍

诗曰:
世间好事必多磨,缘未来时可奈何;
直至到头终正果,不知底事欲蹉跎?
话说从来有人道“好事多磨”。那到底不成的自不必说。
尽有到底成就的,起初时千难万难,挫过了多少机会,费过了多少心机,方得了结。就如王仙客与刘无双两个中表兄妹,从幼许嫁。年纪长大,只须刘尚书与夫人做主,两个一下配合了,有何可说?却又尚书翻悔起来,千推万阻。比及夫人撺掇得肯了,正要做亲,又撞着朱泚、姚令言之乱,御驾蒙尘,两下失散。直到得干戈平静,仙客入京来访,不匡刘尚书被人诬陷,家小配入掖庭,从此天人路隔,永无相会之日了。姻缘未断,又得发出宫女打扫皇陵,恰好差着无双在内。
驿庭中通着消息与王仙客,跟寻着希奇古怪的一个侠客古押衙,将茅山道士仙丹矫诏药死无双,在皇陵上赎出尸首来救活了,方得成其夫妇,同归襄汉。不知挫过了几个年头,费过了多少手脚了。早知到底是夫妻,何故又要经这许多磨折,真不知天公主的是何意见?可又有一说,不遇艰难,不显好处。古人曰: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只如偷情一件,一偷便着,却不早完了事?然没一些光景了。毕竟历过多少间阻,无限风波,后来到手,方为希罕。
所以在行的道:“偷得着不如偷不着。”真有深趣之言也。
而今说一段因缘,正要到手,却被无意中搅散。及至后来两下各不指望了,又曲曲弯弯,反弄成了。这是氤氲大使颠到人的去处。且说这段故事,出在那个地方?什么人家?怎的起头?怎的了结?看官不要性急,待小子原原委委说来。有诗为证:
打鸭惊鸳鸯,分飞各异方;
天生应匹偶,罗列自成行。
话说杭州府有一个秀才,姓凤,名来仪,字梧宾,少年高才。只因父母双亡,家贫未娶。有个母舅金三员外,看得他是个不凡之器,是件照管周济他。凤生就冒了舅家之姓进了学,入场考试,已得登科。朋友往来,只称凤生;榜中名字却是金姓。金员外一向出了灯火之资,替他在吴山左畔赁下园亭一所,与同两个朋友做伴读书。那两个是嫡亲兄弟。一个叫做窦尚文,一个叫做窦尚武。多是少年豪气,眼底无人之辈。三个人情投意合,颇有管、鲍、雷、陈之风。窦家兄弟为因有一个亲眷上京为官,送他长行,就便往苏州探访相识去了。凤生虽已得中,春试尚远,还在园中读书。
一日,傍晚时节,诵读少倦,走出书房,散步至园东。忽见墙外楼上有一女子凭窗而立,貌若天人。只隔得一垛墙,差不得多少远近。那女子看见凤生青年美质,也似有眷顾之意,毫不躲闪。凤生贪看自不必说。四目相视足有一个多时辰。凤生只做看玩园中菊花,步来步去,卖弄着许多风流态度,不忍走回。直等天黑将来,只听得女子叫道:“龙香,掩上了楼窗。”一个侍女走起来,把窗扑的关了。凤生方才回步。心下思量道:“不知邻家有这等美貌女子;不晓得他姓甚名谁,怎生打听一个明白便好?”过了一夜。次日,清早起来,也无心想观看书史,忙忙梳洗了,即望园东墙边来。抬头看那邻家楼上,不见了昨日那女子。正在惆怅之际,猛听得墙角小门开处,走将一个青青秀秀的丫鬟进来,竟到圃中采菊花。凤生要撩拨他开口,故意厉声道:“谁家女子盗取花卉?”那丫鬟啐了一声道:“是我邻家的园子;你是那里来的野人?反说我盗。”凤生笑道:“盗也非盗,野也不野。一时失言,两下退过罢。”丫鬟也笑道:“不退过,找你些什么?”凤生道:
“请问小娘子,采花去与那个戴?”丫鬟道:“我家姐姐梳洗已毕,等此插戴。”凤生道:“你家姐姐,高姓大名?何门宅眷?”
丫鬟道:“我家姐姐姓杨,小字素梅;还不曾许配人家。”凤生道:“堂上何人?”丫鬟道:“父母俱亡,傍着兄嫂同居。性爱幽静,独处小楼刺绣。”凤生道:“昨日看见在楼上凭窗而立的,想就是了。”丫鬟道:“正是他了,那里还有第二个?”
凤生道:“这等,小娘子莫非龙香姐么?”丫鬟惊道:“官人如何晓得?”凤生本是昨日听得叫唤明白在耳朵里的,却诌一个谎道:“小生一向闻得东邻杨宅有个素梅娘子,世上无双的美色;侍女龙香姐十分乖巧,十分贤惠,仰慕已久了。”龙香终是丫头家见识,听见称赞他两句,道是外边人真个说他好,就有几分喜动颜色。道:“小婢子有何德能?直叫官人知道。”凤生道:“强将之下无弱兵。恁样的姐姐须得恁样的梅香姐,方为厮称。小生有缘,昨日得瞥见了姐姐,今日又得遇着龙香姐,真是天大的福分。龙香姐怎生做得一个方便,使小生再见得姐姐一面么?”龙香道:“官人好不知进退!好人家儿女,又不是烟花门户,知道你是什么人?面生不熟,说个一见再见!”凤生道:“小生姓凤,名来仪,今年秋榜举人,在此园中读书,就是贴壁紧邻。你姐姐固是绝代佳人,小生也不愧今时才子。就相见一面,也不辱没了你姐姐!”龙香道:“惯是秀才家有这些老脸说话!不耐烦与你缠帐,且将菊花去与姐姐插戴则个。”说罢,转身就走。凤生直跟将来送他,作了揖道:“千万劳龙香姐在姐姐面前说凤来仪多多致意。”龙香只做不听,走进角门,扑的关了。
凤生只得回步转来。只听得楼窗豁然大开,高处有人叫一声:“龙香,怎么去了不来?”急抬头看时,正是昨日凭窗女子。新妆方罢,等龙香采花不来,开窗叫他。恰好与凤生打个照面。凤生看上去,愈觉美丽非常。那杨素梅也看上凤生在眼里了,呆呆偷觑,目不转睛。凤生以为可动,朗吟一诗道:
几回空度可怜宵,谁道秦楼有玉箫?
咫尺银河难越渡,宁交不瘦沈郎腰!
楼上杨素梅听见吟诗,详那诗中之意,分明晓得是打动他的了;只不知这俏书生是那一个?又没处好问得。正在心下踌躇,只见龙香手拈了一朵菊花来,与他插好了。就问道:
“姐姐,你看见那园中狂生否?”素梅摇手道:“还在那厢摇摆,低声些,不要被他听见了。”龙香道:“我正要他听见,有这样老脸皮没廉耻的!”素梅道:“他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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