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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女客。今年年初,一回府中宴饮,我偶然听见几位贵妇人围着嫂嫂聊起珠宝首饰,先是众人都围着敬武伯夫人夸赞她凤钗上的南珠成色上好,后来一位夫人听得不服,就插嘴说那南珠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家中有整整一匣子更好得多的南珠,只不便拿出来显摆罢了。
“敬武伯夫人被削了面子,当即反唇相讥,说再比她那珠子好的货色只能是御供了,有价无市,那位夫人家的男人是兵部的,又摸不着御供的边儿,怎可能弄得到?那位夫人支吾了几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但我当时清楚看出,她是听见了那‘御供’两个字,才开始脸色陡变的。看她那意思,显是另有隐情不便多说,绝不是简单的词穷。”
皇帝初时听她说起什么妇人聊天,还觉得纳闷,若非是听她说,简直就要听不下去,待听到“兵部”两个字,才猛然警醒,目中光芒霎时锋利起来。
绮雯手拿火筷子挑了挑炉火,垂着眼继续道:“我没有着意结交贵妇,并没留意别人对那位夫人的称呼,但现在回想起她的服侍打扮,再联系余人与她说话的态度,想来她身份不低,应当是位尚书夫人。想来圣上厚爱臣子,拿御供赏赐也不稀奇,但敬武伯夫人的南珠能让那些见过世面的贵妇人都赞叹不已,那位夫人家却能拿得出一整匣更好的,好像就不那么自然了。挪用御供,或是与挪用的人分赃,想必都是极重的罪责吧?记得四五月的时候,好像刚有哪位大人为这事被抄了家的。”
皇帝诧异的说不出话来,他白天与邱昱、方奎商议寻找兵部尚书崔振的罪证,她最多是来奉茶时听去了只言片语,却这么快就能为他指出一条蹊径?这份心思之机敏,简直令他都有些胆寒。
她怎会想得明白这些事?这年头的女子最多学些女四书,皇后出身比她这个没落侯府的千金还高了一大截,都尚且对国事几乎一无所知。
御书房的北墙上挂着一幅天下舆情图,王智曾对他说起过,有天绮雯曾指着上面闲聊问起从京城行军去到辽东需要几天什么的,把王智给唬的一跳……皇帝很清楚,那张图拿给皇后看,皇后是一点都看不懂的。
可是,她懂,指的出解决之道,并不代表此事该她置喙。
绮雯抬起眼来,见他肃然紧盯着自己,不由得有些不自在,勉强装作若无其事,拿火筷子关了炉门,又用汤勺轻刮着锅底,以防粘锅。
“你知不知道?”皇帝静默半晌,才缓缓说道,“你这叫做——妄,言,朝,政。”
第41章 城
依照祖制,当今女子当中,仅有皇后和太后可以插手朝政,还要是在皇帝生病、不在、年幼等极特殊情况之下参与辅政,还仅限于过问监督而已,没有建议和决断的权力。她一个宫女,连个女官都不是,竟然敢在皇帝面前指点朝政?这份胆量就足够先让皇帝大吃一惊。
他与人谈政事没去防她,但她听去是一回事,听得懂是另一回事,听懂后还能帮着想出办法来,就是第三回事,至于想出办法后,还敢对他直说出来,那就更是另当别论了。
绮雯拿不准是不是触怒了他,半是胆怯半是讨好地说:“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我是知道的。但奴婢以为,若被都察院那些大人们听说,向您说起朝政的是个宫女,想来他们连信都不能信的。”
她说得也有理,要是嫔妃就朝政给皇帝出主意,传去外头,那些言官们必然炸了窝,非拿奏章把皇帝埋了不可,可换成宫女,那些人听说了根本都不会信。可是……
“那又怎样?”皇帝咄咄相逼,“即便没有传去外面的可能,你便该来与我说这些话么?”
看着他脸上的暖意已经荡然无存,倒像是动了真怒,绮雯脸色有些发白,僵了动作:“我也是……想替您分忧。”
“用不着。”皇帝说得断然不留余地,“平远侯府的账目,源瑢安插的奸细,崔振的罪名,这些本都用不着你操心,都不是你该插口的事。”
空气中最后的一点温馨欢乐也终于消失殆尽。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垂下头道:“奴婢有罪。”
她起身想要跪拜请罪,冷不防却被皇帝一把抓住了左手。
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两人的动作都如雕塑一般凝定下来。
“不必。”他放开了手,语气重又透出几分柔和。
绮雯满心迷惑,自己还是弄不懂他的啊。
她重新坐回去,姿态比之前恭谨了许多,一动不再动,一语不再发。
皇帝静静吃着碗里最后一点菜,目光落在她放在膝头的手上。粉蓝色的衣袖,嫩白如玉的手,每一处曲线起伏都恰到好处,剔透玲珑,美不胜收。
外人绝想不到,他一个皇子,一个君王,成年以来几乎没有碰过女子。
他望得出了神,隐隐企盼着,能再去将那只手握在手里。而抬眼看看她,神思便回到了现实——她眼观鼻鼻观心地规矩坐着,已是拒人以千里的姿态。
“又生气了?”他放下碗筷问。将侯府账目的功劳都抹杀了,说起来是有点不近人情,但他有他的理由,并不觉得这算是对她的亏待。
“奴婢不敢。”这话说出来,自然就是不高兴的了。
“那就说说话。”他端了一点命令的口吻出来,这样时候,主仆关系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
“那……我就说一说自己从前的旧事吧。”她很顺从地开口,调整了一下姿势,“您或许也曾有耳闻,我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都是从去年七月里那回死里逃生,才变成这样的。”
她无声地呼了口气,很家常地讲起来:“那时候猛然得悉,嫂嫂撺掇爹爹,要将我嫁入东昌侯家做填房。那位老东昌侯年过半百,比我爹爹还大几岁,听说他不但好色成性,还喜爱用些古怪法子折磨女子,家中已有几个妾室通房就死得不明不白。嫂嫂想叫我嫁给那样一个人,兄长全听她的,我爹爹也不反对,眼看事情就快定下来了,我无计可施之下,就吞了一把金锞子。”
皇帝心头一震,伸向砂锅的筷子都凝定在空中。这事早听邱昱提过,但只是一言带过,说她是自尽未遂,何尝想得到,事情竟是那般惨烈。
吞了一把金锞子,她竟是吞过一把金锞子的人啊!
与这凄惨往事殊不相称的,是她此刻淡漠平常的反应,就好像她说起的,只是与谁聊了个天、吃了个饭那么平和的过往。
绮雯露出自嘲的微笑,淡淡说着:“看来是我命不该绝,也不知怎么的,金锞子居然都被我吐出来了,有没有残留下一两颗在肚里,我也不知道。反正吞下去那会儿我也没数过,吐出来的时候,我更是半死不活。听说见到我吐出和着血的金锞子,还吓晕了身边的丫鬟。那会儿我真后悔啊,选什么吞金呢?该选悬梁的,听说悬梁的人过去得特别快,挣扎一忽儿就无知无觉了。我就是犯傻,嫌悬梁的人突眼吐舌的,太难看。”
她那会儿其实不是在后悔,是在埋怨原主犯傻,害得她在现代死了一回,到了这边还要受折磨。经历不全是她的,这份凄凉苦涩的心境却是她的,说出来的都是真情实感。
“你,说起这些……”皇帝强压下心头酸涩,有些难以启齿。
“我说起这些,不是为了博您疼惜。”绮雯仍旧平淡说着,还盛好一碗汤给他,“还有什么能比嫁给东昌侯那个糟老头,或是吃了金锞子挣扎在床上吐血更难受的呢?宫里那么多人都觉得我是想爬龙床,攀高枝,争荣宠,三王爷更有甚之,怕是都以为我有心控制您,争权夺利了。他们都不知道,其实我这人根本没那么高的心气儿,我可容易知足了,别说做个宫女,就是当初听说爹爹犯案,我都想好了,将来被罚入教坊司,若能做个清倌人,我都是知足的!”
“胡说些什么!”皇帝忍不住低喝了一声,不觉间已攥紧了手,指节挣得发白。
绮雯看出他眼中真真切切的疼惜怜爱,亦是心头一阵酸涩,目中闪起水光,又很快倔强地强忍下去。
她也知道,才与他互明心迹这么几天,就去当他的面谈论朝政,是太过唐突,难免引他猜忌提防。但她不得不出此下策。
依着他现在这处境,成天都在为政事焦头烂额,她想跟他看星星看月亮谈诗词歌赋谈人生理想,他没那个工夫,更没那个心情。想要投他所好,最好的办法就是脚踏实地地帮上他的忙,为他分忧解难。
她也想慢慢来,也想循序渐进,可惜不行!她拦不住自己去爱他,好感度总是相差毫厘,有时出神想一想他,都可能涨上几点。
她都在担心,不定哪天做个梦梦见他,自己就没希望再醒的过来了。
原来不临到这境地何尝想得到,自己竟是这般一旦爱了就再收不住手脚的人。她必须尽快争取到他更多的爱恋,没时间文火慢煎。所以明知唐突,也只能冒险一试。
见他果然抵触,她满心无奈,就想了这么个法子,向他解释,自己其实可容易知足了,根本无需他那么多心提防。
只苦于没办法直接向他解释,我只是为了保命,远比你想的要卑微可怜,不想办法让你多爱我一点,我就死了啊!
被封了风门的小炉子里隐隐噼啪作响。默然半晌,皇帝才道:“并非如你想的那样,我不是防备你,不是怕你会有心乱政,才不愿你插口朝政的。”
如今国制又不同盛唐,有祖制条条制约,开朝近三百年来都不曾出过一个把持朝政的女人,她再精明,也没可能谋夺江山,最多就是左右他的意志,可是就他这意志,有那么容易被左右么?他要是为这而防备她,未免也太草木皆兵了。
窗外早已昏黑下来,屋内仅点了一盏鸳鸯双头烛台,小炉上的火光逐渐暗淡下去。绮雯直直望了他好一阵,也没等来他的进一步解释。
皇帝忽地起身:“你早些歇着吧。”
“主子,”绮雯紧跟着站起,趁他刚转过身之际叫住他,“上一回被三王爷钻了空子,惹了那么大的误会出来,您……没后悔过么?”
见皇帝转回身来望她,绮雯面上满是殷切诚挚,“请恕我直言,您看来也不像有何难言之隐,又为何不能将心中所想直说给我听?我心中如何猜,如何想,您不是……不是也在乎的么?”
“没错,我在乎!”皇帝冲口回道,面上依旧冷毅平淡,仅眉心微微蹙起,暗含着沧桑无奈。
极力用她的企盼和自己的真心渴望鼓励着自己,他终于还是说了下去:“我不说,不是不想说,也不是不能说,而是因为……我不会。”
绮雯眸光一闪,已明白了些许。
皇帝轻叹一声,转回身重新归座:“我幼时的光景,你也有所耳闻吧?从小到大,没人愿意听我的心里话。与我最亲近的人莫过于王智、元禾、方奎三人,可他们只管照顾我的起居,要说交心,他们不够格,也不大会,你觉得掏心掏肺是件轻松的事,于我却不是。”
想说的时候没有人听,有人想听的时候,他已忘了如何开口。他那冷清的过往,绮雯从李嬷嬷口中也隐约听过一些。
“我明白了。”绮雯说得万分恳切,体恤理解溢于言表,“我不怪您,您是这样的人,上回还能说那些话给我听,足见待我致诚,是我太过贪心了。”
皇帝静默一阵,道:“我不想你插口政事,是因为,那些不是你该做的事。”
绮雯默然听着,心里并不十分明白,这与方才她的理解又有多大不同?还不是觉得她越了本分么?
“这与你所想的不一样。”皇帝看穿了她的心思,继续说道,“我不是怕你起坏心,不是怕你得意忘形,而是觉得,那些不是你该担的责任,是我的!若是朝政还需你来帮我……我会觉得自己太没用。”
原来如此,绮雯呆呆朝他望着,几乎屏住了呼吸。
“上一回银两的事,没有你提醒我,没有那张账目,只需多拖上一些时日,我也照旧能治那四个经手官员的罪,照旧能收得回银子;今日你不来帮我,迟一些我也能寻得到崔振的罪证;源瑢的事,更不是一天两天,我心中自有计较。这些不该由你来操心。”
他轻轻一叹,触人心弦,“原本……就已经让你做了太多不该你做的事,不能再多了。”
斗室之中暖流涌动,残存的食物香味若有若无,充满了世俗天伦的凡世烟火气。包裹其中的一对男女却是此时无声。
您看看,这么一说出来,不是就全不一样了么?绮雯抿唇而笑,几许含羞,几许得意,更是几欲满溢而出的由衷欣喜。她又不是真心喜欢搀和政治,能被他宠着,被他心疼不用去费那个脑子,她乐不得呢。
这脸颊白中透粉,水嫩欲滴,令皇帝忽地想起了刚到西安那时,头次逛街见到路边卖的瓷娃娃。他曾想买下一个来玩的,又怕被王智他们笑话,还是忍下了,没想到竟成了一小块心病,后来这些年里时不时还会为之遗憾。如今,他终于有了个活的瓷娃娃。
果然还是说出来好的。
“你容我些时候。不会的事,有工夫学一学,也便会了。”他说。
她含笑点头。
他起身要走,不妨左手上一暖,竟被她用双手拉住。蓦然回身,她有些窘迫,似是想给自己这动作寻个借口,却又没说出来,最后只得悻悻然将手松开。
原来她也一直在跃跃欲试,也在渴望着与他的亲近。他目光一派柔和,不等她将手收回,便反手抓了。她脸上的粉红加重了些,更加像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瓷娃娃。
人心总是不足,这一稳稳拉了她的手,看着她眼神闪烁,又娇羞又兴奋的模样,他心神荡漾,又想再进一步,将她拉进怀里了……
皇帝的手僵了僵,还是下次吧,自己做这种事,实在是经验缺缺。
“其实您不必那么公正厚道的,想要办谁,没有罪证,栽赃他一下就不行么?”送他到门口时,绮雯贼头贼脑地小声进言。
被他不善的眼神一扫,她又赶忙恢复乖顺:“奴婢知错了,以后一定谨言慎行。”
“得意忘形!”皇帝拿食指指节在她头上轻敲一记,想要走去,又回身向她解释,“我不去栽赃,不是因为我公正厚道,而是因为目前我手下的可靠之人太少,远不比对方朋党众多。我若使诈栽赃,一旦有风声走漏,便会成为把柄被对方拿捏,到时更要陷入被动。所以我这公正厚道,是迫不得已。”
绮雯两眼放光地点头不迭:“奴婢受教了,多谢主子点拨。”
皇帝心满意足,迈步走去。果然还是说个清楚的好。
望着他转过琉璃照壁消失,绮雯脸上的笑意缓缓散去。其实不该引他说出来的,心里梗着点对他的误解,不把他看得那么好,不就可以不那么爱他了么?
果然恋爱中的人都是傻的……
第42章 真心难换
照理说没人亲眼看见皇帝去了哪里,但隆熙阁的下人们似乎都猜得到,并且一致心照不宣。皇帝回去正殿时,王智神色如常地迎上前伺候他净手漱口,也不再像往日那样劝晚膳,似乎一切了然于胸。
“差人去叫方奎过来。”皇帝步入明堂时吩咐。
他是个务实的人,不至于因为嘴上说了不要绮雯插手,就放着这个现成的茬口不屑于去用。崔振那老狐狸上防下防,防的都是锦衣卫和东厂能摸得到的那些方面,却想不到自家婆娘在闺蜜圈里泛个酸也能惹祸上身。挪用贡品,这罪过可大可小,十分适用。
坐到御书房南窗下的罗汉椅上,脑中盘绕的影像都是她那只皓白修长的手,乡下村妇都还有只银镯子呢,她身为当朝帝王心尖儿上的人,竟一颗耳钉都没。
皇帝将茶杯端在唇边,忽问道:“秀女进宫都不让带随身物品,那其余宫女的首饰从哪儿来的?”
王智平和答道:“回爷的话,那都是各宫主子赏下来的。除了平常对得脸的宫女子赏赐,逢年过节会有大赏,连掖庭的粗使宫女也会多少得着一些儿。不过如今宫中节约内帑,后宫主子又少,怕是没多少赏了。”
皇帝沉吟着,他是个没首饰的主子,眼下又在节约内帑严禁奢靡,公然为她一个人打首饰也不像话,那又能到哪儿去弄呢?总不能去找其余妃嫔要吧?
“爷,”王智接下他的茶杯,“奴婢听说前阵子皇后娘娘做主,将从前宫里一些老主子们留下的首饰器物收集起来,送去银作局清洗重铸,准备分给宁主子她们。眼下这批首饰已做好了,都送去了御用监,还没分发下去呢。”
旧物回收利用,皇后这是在省钱的同时尽量照顾姐妹们的面子和情绪。
皇帝微挑着眉看看王智,露出一抹讽笑。身边搁着这么个肚里的蛔虫,着实省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