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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上“天下第一连子心”七个大字。
这七个字是他师父一次酒醉后用剑刻下的,此后上山的江湖客,一见到这入石三分清隽飘逸的七个字,就没有人再敢在骊山用剑。
探骊宫中四十余名道人均出来迎接,鱼贯列在山门两侧。凤岐令他们安排好谢戟的起居,便径自回了旧时宫中居所。
谢戟跟着引路道人,漫不经心打量着周遭景致。他心底明白凤岐的想法,国师放不下被囚的庆侯,所以回到骊山,是为了陪他。
无愧于天下……却终究负了一人。
宫中住了三两日,凤岐把谢戟带到藏书阁,向他分别介绍了医药、武功、地理、军事等种种书籍放置的位置。“这些书是先师从各地搜罗来的,其中有些古籍仅存于此。”凤岐对谢戟道,“你闲来无事时,不妨挑有兴趣的看一看。”
谢戟痴迷得几乎忘了回答,往里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回头,道了声多谢。
又过了数日,谢戟一头栽进书海,凤岐则时而给在靖国的故友写写信,时而让道童们扎扎针灸,闲散打发日子。期间谢戟听闻弟弟谢砚在骊山脚下的镇子上找了份活计,一直守着酆狱不肯离开。
谢砚这般任性着实堪忧,然而如国师那般绝口不提陆长卿,也并不让人安心。
陆长卿就在山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没人敢对凤岐提一个字。他自己也仿佛忘了陆长卿这个人,专心致志休养生息。
他的外伤断骨好了七七八八,就连咳疾也被周王每日送来的灵丹妙药调养的好了许多。只是半年前陆长卿攻城那日伤过筋骨的手脚,却每况愈下。周王赐给他玄金杖如今已彻底成了拐杖,不借助外力便难走远路,尤其雨天,断筋之处疼痛欲裂,更是寸步难行。
凤岐与谢戟在探骊宫住了小半个月,接到传书的荒原客终于赶到了。他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坛香醇四溢的好酒,一边痛饮一边大步走进了探骊宫。
凤岐坐在亭中,仍披着厚厚的裘衣,翻阅着桌上六七封书信。
谢戟一见爷爷,丢下了手中的书卷,终于安心地舒了口气。
凤岐收起书信,揣进怀中,接过荒原客丢过来的酒坛,双手捧着痛饮了一口。
“国师日子过得倒也不错。”荒原客坐在阑干上,打量着四周道。
凤岐只是笑了笑。
“那日的刺客,可有眉目了?”凤岐靠在阑上问,山风吹动他的银发,如湖面月光般潋滟。
荒原客瞅着他一头银发,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喟然而叹:一夜白头,当是何等的悲切。然而却从未听他将心事提起过一句。凤岐虽然擅长曲意逢迎,内心却刚烈的很。
荒原客灌了一口酒,道:“那一日之后,我追了他们好些日子,却没一点线索。本来想根据武功路子问问我那帮江湖老友,结果半路听说了你干的荒唐事,就直奔镐京来了。”
“赤霄之毒无药可解,大国师,你有时聪明绝顶,有时傻得令人发指!”把喝光的酒坛丢进阑干外的池塘中,溅起一片水花,“连子心那老酒鬼猴精得很,却教出你这么个笨徒弟。只要你肯替陆长卿说话,根本不至于被丰韫逼到这份上。”
“陆长卿谋逆有罪,我怎能替他说话。”
“权力场的事,是是非非怎么说得清楚。你太较真了。”荒原客叹了口气。
“凡事都该有个公道。”凤岐道,“天子朝堂,都不分是非,拿什么治理天下。”
“你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为何还是把公道二字挂在嘴边?最重要的是保天下太平,不是什么公道不公道。如果为了公道,就得屠杀万人,你也要认这个死理?”
“就算死千万人,我也要这公道二字。”凤岐沉声道。荒原客听得心中一惊,望向他的眼。那一双幽蓝的凤眸,竟如崖底时看到的一般,鬼气森森。
荒原客忽然觉得他十分陌生。
凤岐抚摸着玄金杖头,冷冷道:“一个是非不分的国家长久不了,姑息了千万人,将来死得就是万万人。”
“……你在崖底看到了什么?”荒原客突然问。
凤岐一怔,似是想说什么,然而徒然抖了抖唇,却又紧紧抿住。
“没有什么……”他垂下眼帘掩饰狼狈,手按住了额头,“……只是一想到阿蛮,心里难受罢了……拼命要证明自己做的对……”
荒原客觉得,这样的凤岐,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然而方才那句“虽死千万人亦要求一个公道”,仍是让他心有余悸。一种莫名的不安弥漫心头,荒原客却又不知哪里不对劲。
“凤岐,你这几个月太累了,又是行军又是坠崖的,在这里好好休息些时日吧。”荒原客道,“我这趟来也不是为了和你争论这些。我认识不少毒门高手,你那毒我想法子给你找解法。”
这时看见谢戟端茶过来,他耸耸肩道:“小砚那崽子在山下村子里找了份活计,我怎么叫他他也不肯走,小戟,你说说你这混账兄弟想干什么?”
“小砚十分看重庆侯,知道他被囚在酆狱中,自然不肯离开。”谢戟一边摆茶一边回答。
“讲义气是好事,只是我总觉得那小子越大越怪气。”荒原客搔着头皮说,“你呢?什么时候走?”
谢戟默了默,却转身朝凤岐跪地一拜。
凤岐只松松垮垮披了件裘衣,姿态十分随意,没料到谢戟忽然一拜,顿时怔愣了下。
“求师父收我为徒。”谢戟端端正正道。
“你小子……”荒原客一直知道谢戟那副天是老大我是老二的脾气,是故亦没料到他会真心服谁,此刻虽有些舍不得,却又颇为欢喜,“……你小子倒是会打算,却没问问人家国师肯不肯收。”
谢戟此举正合凤岐心意,他微微笑道:“小戟,你早说一声,我今日也好穿得周正些。”
彼此都是随性洒脱的人,哪有那么多讲究。凤岐此语,不过是委婉表明收下他做徒弟了而已。
荒原客哈哈笑道:“阿戟,你好好把国师的才智学到手,但可千万别学他有时的傻气。”
凤岐无奈的摇摇头,荒原客朝他拱了拱手,脚下一轻纵身而起,飞踏廊瓦而去。望着他的背影,凤岐轻轻舒了口气。心中那人又横出来作乱,他虽也一向是非分明,却未到那人偏执的地步。所幸荒原客没有察觉他的异样。
夜深之时,山中夜枭惊啼,蛐蟮叹巢之声窸窣不断。
房中点着灯,凤岐坐在案前,拿着白日里的书信细细琢磨。他叱咤朝野数十年,长袖善舞,人脉深广。几日来的通信,已将靖国的权力局势了然于心。要收拾丰韫,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此刻战火方熄,百废待兴,绝非征讨良机,且丰韫表面功夫做得足,已受封勤王功臣,更让王师出师无名。然而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若要日后清算,此时必定要先将棋子一步步摆好。
另一方面,栖桐君的谋逆之罪是已故文王定下的,若要为栖桐君平反,相当于指责了文王的过错,没有万全的证据,亦不能轻举妄动。
种种目的,重重提防在凤岐心上交织成纵横相间的棋盘,一步错,满盘皆输,他这一局棋下得分外辛苦。虽然每日在谢戟看来养尊处优,他却是身心俱疲。
风将窗户吹开了一道缝隙,烛火摇曳,凤岐浸了凉意,掩口一通咳嗽。咳嗽搅起了心口一股闷痛,赤霄之毒似又隐隐欲发。
凤岐望向案头摆着的一盆红花。
花的形状有些像蔷薇,花瓣鲜红,中心最浓,至于花蕊近乎于深红发暗如凝固之血。味道亦十分浓郁,整个房间中都弥漫着一股醉人的甜香。
心口的闷痛愈演愈烈,渐渐变得如同刀割。
凤岐的脸色苍白起来,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案上的花。那诱人的甜香仿佛比之前更加浓郁了,让他很想咬下一片花瓣尝尝。
只咬一口,只尝一尝,一片花瓣就能让此刻心口的剧痛缓解一些吧。
凤岐半眯着眼,贪婪地嗅着空气中的甜香,苍白的脸竟当真恢复了些血色。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倏然睁开双眼,微微蹙眉,起身快步走开。他一把推开屋门,径直走到院子中央。
清冷月华盈满他的全身。
凤岐深深呼吸了几口山林中夜晚的空气,只觉沁透心脾。他想起方才屋中自己的举动,不禁叹了口气。
赤霄之毒的诱惑竟比他的预计更难抵抗。
然而他却又淡淡一笑,还好,当日是他喝了那杯酒。
作者有话要说: 还好不是活力榜……
☆、第二十五章
陆长卿被押送的将领交接给了酆狱的长官霍秀。这是个有些怪异的男人,一半的脸被面具遮住,另一半露在外面的脸却精致美丽。
陆长卿伤重未愈,被半拖半架送进了一间五楹大殿中。狱卒将他的双脚双膝用铁链锁在地上,双手缚在背后。从天花板上悬吊下来两只铁钩,狱卒按住陆长卿,竟用这一对铁钩刺穿了他的琵琶骨。陆长卿咬紧牙,闷哼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沫。这样的束缚和钩吊,他便不能完全躺下,也不能完全站起,唯有一直保持一个姿势跪在地上,忍受双肩上传来的剧痛。
这对于陆长卿重伤的身体,无疑又是一种折磨。
霍秀神经质地按着自己半边脸的面具,似笑非笑地看着陆长卿。陆长卿抬眼冷冷看过去,霍秀受不住这阴鹜的眼光,受惊般退了半步,细声道:“你们快把他眼睛蒙上!”
于是狱卒们找出黑布,又匆匆将陆长卿的眼睛盖了起来。
狱卒们没有一句交待,处置完便离去,陆长卿动弹不得,视物不能,一个人跪在黑暗之中。
没人告诉他要这样跪多久,也不知什么时候会送饭,连更衣的时间都没有交待。
这样的未知,比疼痛更让人受折磨。
陆长卿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双腿已经酸软,他身子刚稍稍放低,琵琶骨就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滚烫的液体从伤口处流下来,淌到前胸后背,有些发痒,却也无法擦拭。
他不明白,凤岐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若真心救他,就当放他走;这样的囚禁和折磨,对他来说却比死还可怕。
路上在囚车里,纪萧告诉他,凤岐替他受了毒酒之刑。
这样做的凤岐更令他困惑。凤岐不肯放他,是顾忌他再次谋反,那么让他喝下毒酒,受其牵制,不应该更合凤岐的心意?这样不肯杀,又不肯救,却代他受刑,那个男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落到如今的地步,全然拜凤岐所赐,陆长卿越痛苦,心中就越恨凤岐。然而因为他最后的手下留情,陆长卿又在心底留存着一缕惦念。
当痛苦中仇恨要占上风之时,他便逼迫自己忘记凤岐的冷言冷语和欺骗,不断回忆着与那男人相处时温暖的时候。
他想要恨他,却又怕自己真的恨他。
浑身的伤口都在叫嚣着疼痛,他无法触摸自己,无法看到自己,昏迷中惊醒,陆长卿只觉自己浑身都溃烂流脓,恶臭不堪,然而又立即发现,这不过是另一层梦境。痛苦仿佛永不休止,陆长卿再次逼迫自己回忆凤岐温柔的模样,两人相处时感到心灵相通的一些瞬间。
然而回忆多了,他却也发现,过去以为的温暖回忆,其实也不过是凤岐的骗局。
男人表面臣服的温柔态度,其实却是为了麻痹敌人,伺机金蝉脱壳;留下三只锦囊,看似是为他献计,其实都是为了周朝江山;信誓旦旦相邀归隐的诺言,轻柔呼唤着他儿时的乳名,这些都是为了暂时安抚他,都是为了困住他……
——陆长卿乱臣贼子,罪不容诛,不加以重责,不足以告诫天下!
——我今日的选择,无愧天下,绝不后悔。
好一个罪不容诛!好一个绝不后悔!凤岐!凤岐!你恨绝至极!
我兄长之死,庙堂之毁,我身陷囹圄,生不如死,俱是拜你所赐!
啊!啊!啊!陆长卿野兽般嘶吼。霍秀看着濒于疯狂的陆长卿,冷冷地笑了:就是要逼疯他,就是要把他变成一条疯狗。靖侯殿下痛恨之人,我要让他不得好死!
想起丰韫,霍秀不由自主又摸上自己脸上的面具,目中露出悲哀之色。丰韫最爱美人,脸已毁了,断不能再见他……
陆长卿没有真正崩溃,因为他一直想不明白,凤岐为何要替他受刑。因为想不明白这一点,所以心中终归还是存留了最后一丝希望。
凤岐正在看着探骊宫的道人们演练他布置的阵法,心口突然剧烈一痛。
“阿蛮……”他按住胸口坐起身,不由自主地低语。
他半月来竟不敢下骊山,不敢正视陆长卿。他事已做绝,如今又有何面目见他?他不可能给予陆长卿想要的爱,即使随他心意也不过是继续欺骗他的感情,倒不如避而不见,彻底斩断陆长卿的念想。
然而让人断念,却是何等残酷之事。
凤岐一想起陆长卿,不知为何,心中总隐隐不安。谢戟见他心不在焉,挽了个剑花收起长剑,问:“师父怎么了?”
凤岐摩挲着玄金杖头,道:“没事,你继续练功,我看着呢。”
谢戟走过来叹气道:“师父……我陪你去酆狱看看如何?”
凤岐蓦然起身,冷冷道:“不必。”
谢戟却不怕他脸色难看,依旧平静道:“新王登基,正是需要国师辅佐之际,您却这时候离宫。您为何要搬到骊山住?难道就为了在这里喝茶赏花?”
凤岐被谢戟戳到痛楚,面色愈冷,笑道:“何时有徒弟质问师父之理?”
谢戟见他当真恼了,垂眼道:“……师父通透之人,自然明白事理。您若要逃避,也自然有道理……我只是担心您而已。”
凤岐刚才话一出口便已然生了悔意,不由道:“……小戟,方才是为师蛮横不讲理了。”
随即他又叹道:“去看看他……也好。”
凤岐令侍从赶车,带谢戟到了骊山脚下的村庄,先去见了谢砚。半月不见,谢砚竟瘦了一圈,整个人憔悴不堪。
谢戟颇懂人情世故,何况是一贯熟谙的弟弟,看穿了谢砚的心事,他心底喟然不已。这样不合俗礼的感情,本就难以开花结果,更何况,陆长卿心里只有一个国师罢了。
“阿砚,臭小子,你该多吃点饭。”他压住满心怜惜,板着脸教训道。
谢砚见了哥哥也是高兴,然而没说几句话,一得知二人要去酆狱,他便立刻在凤岐面前跪了下来。
“求凤岐大人带我去酆狱!求求您!”谢砚不断地磕头,知道凤岐肯首,他方站起。
谢砚的心意昭然若揭,凤岐也不说破,责令他好好吃了顿饭,才一同乘马车去了酆狱。
霍秀听了下人来报,款款而出,见了凤岐,上下细细打量他一番,笑道:“久闻国师大名。”
他将三人引入关押陆长卿的殿中,便只留下几名狱卒,轻笑着告退。
谢砚一眼看到陆长卿,眼泪便夺眶而出,他跌跌撞撞跑过去抱住了他。
陆长卿被铁链锁了琵琶骨,蒙着眼,凄惨不堪,连谢戟都一瞬间惊住。他悄悄看向凤岐,见他只是静静望着陆长卿,神色不变。谢戟早已熟悉了凤岐的性子,知道他就算已经五内俱焚,也可以照旧逞强面不改色。
陆长卿只觉得有人来了,却不知是谁。谢砚抱着他大哭,他认出来声音,心中百感交集。
万没料到,第一个闯入他的黑暗的,是这个孩子。
他咧开干枯的唇,勉强笑着哄道:“是小砚啊,谢谢你来看我,别哭了,鼻涕都蹭我身上了。”这样咧开嘴一笑,唇上便裂开了许多血口,狠狠刺痛了凤岐的眼睛。
这样哄着孩子的陆长卿,让凤岐想起了那日悬崖上他拈花而笑的样子,心口骤然剧痛。那个时候的陆长卿,青裘白马,孤俊清傲,而如今……而如今却是这般模样。
陆长卿虽然被关得久了,但头脑却依然清醒。他知道谢砚绝不可能自己进来。而能带他进酆狱的,恐怕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难道此刻也在这里么?!
陆长卿只觉浑身的血液忽而炙热忽而冰冷,他既想要寻找凤岐,却又不敢动弹。他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然而身子却微微前倾,似乎在寻觅什么。这样欲盖弥彰的样子落在凤岐眼底,让他说不出的心疼。
陆长卿已不在说话,谢戟看出他正专心致志地等待着凤岐。殿中唯有谢砚仍在不断地抱着陆长卿哭诉。
谢戟瞥向凤岐,见他双手拢在袖中。他一言不发,然而那袖口分明在簌簌颤抖。
凤岐微微退了半步,陆长卿内功底子深厚,捕捉到了,身子不由自主又前倾了一下,被他生生克制住。
二人又僵持下来,陆长卿已经听不到谢砚的哭声,他的全部神经都用来捕捉伫立门口的那个男人,任何细微的动作。
说些什么呢,还能说些什么?难道要对陆长卿说“你受苦了”?他受苦了,我能放他走吗?他受苦了,又是拜谁所赐?凤岐又退了几步,决然转身离开了大殿。
陆长卿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突然觉得浑身都冷了。
凤岐离开大殿,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