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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哈拉的故事-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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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一个看不见的恐怖的东西将我一片一片在撕碎。我眼前完全是黑的。什么都看不见,神智是很清楚的,只是身体做了剧痛的奴隶,在做没有效果的挣扎。我喊不动了,开始咬枕头,抓床单,汗湿透了全身。

荷西跪在床边,焦急得几乎流下泪来,他不断的用中文叫我在小时候只有父母和姐姐叫我的小名——〃妹妹!妹妹!妹妹——〃

我听到这个声音,呆了一下,四周一片黑暗,耳朵里好似有很重的声音在爆炸,又像雷鸣一样轰轰的打过来,剧痛却一刻也不释放我,我开始还尖叫起来,我听见自己用中文在乱叫:〃姆妈啊!爹爹啊!我要死啦!我痛啊——〃

我当时没有思想任何事情,我口里在尖叫着,身上能感觉的就是在被人扭断了内脏似的痛得发狂。

荷西将我抱起来往外面走,他开了大门,将我靠在门上,再跑去开了车子,把我放进去,我知道自己在外面了,就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痛。强烈的光线照进来,我闭上眼睛,觉得怕光怕得不得了,我用手蒙住眼睛对荷西说:〃光线,我不要光,快挡住我。〃他没有理我,我又尖叫:〃荷西,光太强了。〃他从后座抓了一条毛巾丢给我,我不知怎的,怕得拿毛巾马上把自己盖起来,趴在膝盖上。

星期天的沙漠医院当然不可能有医生,荷西找不到人,一言不发的掉转车头往沙漠军团的营房开去。我们到了营房边,卫兵一看见我那个样子,连忙上来帮忙,两个人将我半拖半抱的抬进医疗室,卫兵马上叫人去找医官。我躺在病台上,觉得人又慢慢好过来了,耳朵不响了,眼睛不黑了,胃不痛了,等到二十多分钟之后,医官快步进来时,我已经坐起来了,只是有点虚,别的都很正常。

荷西将这个下午排山倒海似的病情讲给医生听,医生给我听了心脏,把了脉搏,又看看我的舌头,敲敲我的胃,我什么都不在痛了,只是心跳有点快。他很奇怪的叹了口气,对荷西说:〃她很好啊!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我看荷西很泄气,好似骗了医官一场似的不好意思,他说:〃你看看她的眼睛。〃

医官扳过我的眼睛来看看,说:〃灌脓了,发炎好多天了吧?〃

我们拼命否认,说是一小时之内肿起来的。医官看了一下,给我打了一针消炎针,他再看看我那个样子,不像是在跟他开玩笑,于是说:〃也许是食物中毒。〃我说:〃不是,我没有泻肚子。〃他又说:〃也许是过敏,吃错了东西。〃我又说:〃皮肤上没有红斑,不是食物过敏。〃医官很耐性的看了我一眼,对我说:〃那么你躺下来,如果再吐了再剧痛了马上来叫我。〃说完他走掉了。

说也奇怪,我前一小时好似厉鬼附身一样的病痛,在诊疗室里完完全全没有再发。半小时过去了,卫兵和荷西将我扶上车,卫兵很和善的说:〃要再发了马上回来。〃坐在车上我觉得很累,荷西对我说:〃你趴在我身上。〃我就趴在他肩上闭着眼睛,颈上的牌子斜斜的垂在他腿上。

沙漠军团往回家的路上,是一条很斜的下坡道。荷西发动了车子,慢慢的滑下去,滑了不到几公尺,我感到车子意外的轻,荷西并没有踏油门,但是车子好像有人在后面推似的加快滑下去。荷西用力踏煞车,煞车不灵了,我看见他马上拉手煞车,将排档换到一档,同时紧张的对我说:〃三毛,抱紧我!〃车子失速的开始往下坡飞似的冲下去,他又去踩煞车,但是煞车硬硬的卡住了,斜坡并不是很高的,照理说车子再滑也不可能那么快,一刹间我们好像浮起来似的往下滑下去,荷西又大声叫我:〃抓紧我,不要怕。〃我张大了眼睛,看见荷西前面的路飞也似的扑上来,我要叫,喉咙像被卡住了似的叫不出来。正对面来了一辆十轮大卡车的军车,我们眼看就要撞上去了,我这才〃啊——〃一下的狂叫出来,荷西用力一扭方向盘,我们的车子冲出路边,又滑了好久不停,荷西看见前面有一个沙堆,他拿车子一下往沙里撞去,车停住了,我们两个人在灰天灰地的沙堆里吓得手脚冰冷,瘫了下来。

对面那辆军车上的人马上下来了,他们往我们跑来,一面问:〃没事吧?还好吧!〃我们只会点头,话也不会回答。

等他们拿了铲子来除沙时,我们还软在位子上,好像给人催眠过了似的。

荷西过了好一会,才说出一个字来,他对那些军人说:〃是煞车。〃

驾驶兵叫荷西下车,他来试试车。就有那么吓人,车子发动了之后,他一次一次的试煞车都是好好的,荷西不相信,也上去试试,居然也是好的。刚刚发生的那几秒钟就像一场恶梦,醒来无影无踪。我们张口结舌的望着车子,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以后我们两人怎么再上了车,如何慢慢的开回家来,事后再回想,再也记不得了,那一段好似催眠中的时光完全不在记忆里。

到了家门口,荷西来抱我下车,问我:〃觉得怎么样?〃我说:〃人好累好累,痛是不再痛了。〃

于是我上半身给荷西托着,另外左手还抓着车门,我的身子靠在他身上,那块小铜片又碰到了荷西,这是我事后回忆时再想起来的,当时自然不会注意这件小事情。

荷西为了托住我,他用脚大力的把车门碰上,我只觉得一阵昏天黑地的痛。四只手指紧紧的给压在车门里,荷西没看见,还拼命将我往家里拖进去,我说:〃手——手,荷西啊——。〃他回头一看,惊叫了一声,放开我马上去开车门,手拉出来时,食指和中指看上去扁扁的,过了两三秒钟,血哗一下温暖的流出来,手掌慢慢被浸湿了。

〃天啊!我们做了什么错事——〃荷西颤着声音说,掌着我的手就站在那里发起抖来。

我不知怎的觉得身体内最后的气力都好似要用尽了,不是手的痛,是虚得不得了,我渴望快快让我睡下来。

我对荷西说:〃手不要紧,我要躺下,快——。〃

这时一个邻家的沙哈拉威妇女在我身后轻呼了一声,马上跑上来托住我的小腹,荷西还在看我卡坏了的手,她急急的对荷西说:〃她——小孩——要掉下来了。〃我只觉得人一直在远去,她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抬头无力的看一下荷西,他的脸像在水波上的影子飘来飘去。荷西蹲下来也用力抱住了我,一面对那个邻居女人说:〃去叫人来。〃

我听见了,用尽气力才挤出几个字——〃什么事?我怎么了?〃

〃不要怕,你在大量的流血。〃荷西温柔的声音传过来。

我低头下去一看,小水注似的血,沿着两腿流下来,浸得地上一滩红红的浓血,裙子上早湿了一大片,血不停的静静的从小腹里流出来。

〃我们得马上回去找医官。〃荷西人抖得要命。

我当时人很清楚,只是觉得要飘出去了似的轻,我记得我还对荷西说:〃我们的车不能用,找人来。〃荷西一把将我抱起来往家里走,踢开门,将我放在床上,我一躺下,觉得下体好似啪一下被撞开了,血就这样泉水似的冲出来。

当时我完全不觉得痛,我正化做羽毛慢慢的要飞出自己去。

罕地的妻子葛柏快步跑进来,罕地穿了一条大裤子跟在后面,罕地对荷西说:〃不要慌,是流产,我太太有经验。〃

荷西说:〃不可能是流产,我太太没有怀孕。〃罕地很生气的在责备他:〃你也许不知道,她或许没有告诉你。〃

〃随便你怎么说,我要你的车送她去医院,我肯定她没有怀孕。〃

他们争辩的声音一波一波的传过来,好似巨响的铁链在弹着我当时极度衰弱的精神。我的生命在此时对我没有意义,唯一希望的是他们停止说话,给我永远的宁静,那怕是死也没有比这些声音在我肉体上的伤害更令我苦痛的了。

我又听见罕地的妻子在大声说话,这些声浪使我像一根脆弱的琴弦在被它一来一回的拨弄着,难过极了。我下意识的举起两只手,想捂住耳朵。

我的手碰到了零乱的长发,罕地的妻子惊叫了一声,马上退到门边去,指着我,厉声的用土语对罕地讲了几个字,罕地马上也退了几步,用好沉重的声音对荷西说:〃她颈上的牌子,谁给她挂上去的?〃

荷西说:〃我们快送她去医院,什么牌子以后再讲。〃

罕地大叫起来:〃拿下来,马上把那块东西拿下来。〃荷西犹豫了一下,罕地紧张得又叫起来:〃快,快去拿,她要死了,你们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

荷西被罕地一推,他上来用力一拉牌子,丝带断了,牌子在他手里。

罕地脱下鞋子用力打荷西的手,牌子掉下来,落在我躺着的床边。

他的妻子又讲了很多话,罕地似乎歇斯底里的在问荷西:〃你快想想,这个牌子还碰过什么人?什么东西?快,我们没有时间。〃

荷西结巴的在说话,他感染了罕地和他妻子的惊吓,他说:〃碰过我,碰过录音机,其它——好像没有别的了。〃罕地又问他:〃再想想,快!〃

荷西说:〃真的,再没有碰过别的。〃

罕地用阿拉伯文在说:〃神啊,保佑我们。〃

又说:〃没事了,我们去外面说话。〃

〃她在流血——〃荷西很不放心的说,但是还是跟出去了。

我听见他们将前面通走廊那个门关上了,都在客厅里。

我的精神很奇怪的又回复过来,我在大量的流冷汗,我重重的缓慢的在呼吸,我眼睛沉重得张不开来,但是我的身体已经不再飘浮了。

这时,四周是那么的静,那么的清朗,没有一点点声音,我只觉得舒适的疲倦慢慢的在淹没我。

我正在往睡梦中沉落下去。

没有几秒钟,我很敏感的精神觉得有一股东西,一种看不见形象的力量,正在流进这个小房间,我甚至觉得它发出极细微的丝丝声。我拼命张开眼睛来,只看见天花板和衣柜边的帘子,我又闭上眼睛,但是我的第六感在告诉我,有一条小河,一条蛇,或是一条什么东西已经流进来了,它们往地上的那块牌子不停的流过去,缓缓的在进来,慢慢的在升起,不断的充满了房间。我不知怎的感到寒冷与惧怕,我又张开了眼睛,但是看不见我感到的东西。

这样又过了十多秒钟,我的记忆像火花一样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我惊恐得几乎成了石像,我听见自己狂叫出来。〃荷西——荷西——啊……救命——。〃

那扇门关著,我以为的狂叫,只是沙哑的声音。我又尖叫,再尖叫,我要移动自己的身体,但是我没有气力。我看见床头小桌上的茶杯,我用尽全身的气力去握住它,将它举起来丢到小泥地上去,杯子破了,发出响声,我听到那边门开了,荷西跑过来。

我捉住荷西,疯了似的说:〃咖啡壶,咖啡壶,我擦那块牌子时一起用去污粉擦了那个壶——。〃

荷西呆了一下,又推我躺下去,罕地这时过来东嗅西嗅,荷西也嗅到了,他们同时说:〃煤气——。〃

荷西拖了我起床就走,我被他们一直拉到家外面,荷西又冲进去关煤气筒,又冲出来。

罕地跑到对街去拾了一手掌的小石子,又推荷西:〃快,用这些石子将那牌子围起来,成一个圈圈。〃

荷西又犹豫了几秒钟,罕地拼命推他,他拿了石子跑了进去。

那个晚上,我们睡在朋友家。家中门窗大开着,让煤气吹散。我们彼此对望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恐怕占住了我们全部的心灵和意志。

昨天黄昏,我躺在客厅的长椅上,静静的细听着每一辆汽车通过的声音,渴望着荷西早早下班回来。

邻居们连小孩都不在窗口做他们一向的张望,我被完全孤立起来。

等荷西下了班,他的三个沙哈拉威同事才一同进门来。

〃这是最毒最厉的符咒,你们会那么不巧拾了回来。〃荷西的同事之一解释给我们听。

〃回教的?〃我问他们。

〃我们回教不弄这种东西,是南边'茅里塔尼亚'那边的巫术。〃

〃你们不是每个沙哈拉威人都挂著这种小铜片?〃荷西说。〃我们挂的不一样,要是相同,早不死光了?〃他们的同事很生气的说。

〃你们怎么区别?〃我又问。

〃你那块牌子还挂了一个果核,一个小布包是不是?铜牌子四周还有白铁皮做了框,幸亏你丢了另外两样,不然你一下就死了。〃

〃是巧合,我不相信这些迷信。〃我很固执的说。

我说出这句话,那三个本地人吓得很,他们异口同声的讲:〃快不要乱说。〃

〃这种科学时代,怎么能相信这些怪事?〃我再说。他们三个很愤怒的望着我,问我:〃你过去是不是有前天那些全部发作的小毛病?〃

我细想了一下,的确是有。我的鼻子过敏,我常生针眼,我会吐,常头晕,胃痛,剧烈运动之后下体总有轻微的出血,我切菜时总会切到手——。

〃有,都不算大病,很经常的这些小病都有。〃我只好承认。

〃这种符咒的现象,就是拿人本身健康上的缺点在做攻击,它可以将这些小毛病化成厉鬼来取你的性命。〃沙哈拉威朋友又对我解释。

〃咖啡壶溢出来的水弄熄了煤气,难道你也解释做巧合?〃我默默不语,举起压伤了的左手来看着。

这两天来,在我脑海里思想,再思想,又思想的一个问题却驱之不去。

我在想——也许——也许是我潜意识里总有想结束自己生命的欲望。所以——病就来了。〃我轻轻的说。听见我说出这样的话来,荷西大吃一惊。

〃我是说——我是说——无论我怎么努力在适应沙漠的日子,这种生活方式和环境我已经忍受到了极限。〃〃三毛,你——〃

〃我并不在否认我对沙漠的热爱,但是我毕竟是人,我也有软弱的时候——。〃

〃你做咖啡我不知道,后来我去煮水,也没有看见咖啡弄熄了火,难道你也要解释成我潜意识里要杀死我们自己?〃〃这件事要跟学心理的朋友去谈,我们对自己心灵的世界知道得太少。〃

不知为什么,这种话题使大家闷闷不乐。人,是最怕认识自己的动物,我叹了口气,不再去想这些事。

我们床边的牌子,结果由回教的教长,此地人称为〃山栋〃的老人来拿去,他用刀子剖开二片夹住的铁皮,铜牌内赫然出现一张画着图案的符咒。我亲眼看见这个景象,全身再度浸在冰水里似的寒冷起来。

恶梦过去了,我健康的情形好似差了一点点,许多朋友劝我去做全身检查,我想,对我,这一切已经得到了解释,不必再去麻烦医生。

今天是回教开斋的节日,窗外碧空如洗,凉爽的微风正吹进来,夏日已经过去,沙漠美丽的秋天正在开始。

天梯

对于开车这件事情,我回想起来总记不得是如何学会的。很多年来,旁人开车,我就坐在一边专心的用眼睛学,后来有机会时,我也摸摸方向盘,日子久了,就这样很自然的会了。

我的胆子很大,上了别人的车,总是很客气的问一声主人:〃给我来开好吧?我会很当心的。〃

大部份的人看见我如此低声下气的请求,都会把车交给我。无论是大车、小车、新车、旧车,我都不辜负旁人的好意,给他好好的开着,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这些交车给我的人,总也忘了问我一个最最重要的问题,他们不问,我也不好贸然的开口,所以我总沉默的开着车子东转西转。

等到荷西买了车子,我就爱上了这匹〃假想白马〃,常常带了它出去在小镇上办事。有时候也用白马去接我的〃假想王子〃下班。

因为车开得很顺利,也从来没有人问起我驾驶执照的事情,我不知不觉就落入自欺心理的圈套里去,固执的幻想着我已是个有了执照的人。

有好几次,荷西的同事们在家里谈话,他们说:〃这里考执照,比登天还难,某某人的太太考了十四次还通不过笔试,另外一个沙哈拉威人考了两年还在考路试。〃

我静听着这种可怕的话题,一声也不敢吭,也不敢抬头。但是,我的车子还是每天悄悄的开来开去。

登天,我暂时还不想去交通大队爬梯子。

有一天,父亲来信给我,对我说:〃驾驶执照乘着在沙漠里有空闲,快去考出来,不要这么拖下去。〃

荷西看见家信,总是会问:〃爸爸妈妈说什么?〃我那天没提防,一漏口就说:〃爸爸说这个执照啊可不能再赖下去了。〃

荷西听了嘿嘿得意冷笑,对我说:〃好了,这次是爸爸的命令,可不是我在逼你,看你如何逃得掉。〃

我想了一下,欺骗自己,是心甘情愿,不妨碍任何人。但是,如果一面无照开车同时再去骗父亲,我就不愿意。以前他从不问我开车,所以不算欺骗他。

考执照,在西班牙是一定要进〃汽车学校〃去学,由学校代报名才许考。所以就算已经会开了,还得去送学费。

我们虽然住在远离西班牙本土的非洲,但是此地因为是它的属地,还是沿用西班牙的法律。

我答应去进汽车学校的第二日,荷西就向同事们去借了好几本不同学校的练习试卷,给我先看看交通规则。

我实在很不高兴,对他说:〃我不喜欢念书。〃荷西奇怪的说:〃你不是一天到处像山羊一样在啃纸头,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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