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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音-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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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以前不回来可就……”
“哦,很快就回来。”
阿照绕到门口去了。
黑狗息不知打哪儿钻了出来,它也模仿着母狗,走在信吾之前到了门口,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它半边身的毛都濡湿了。
“呀,真可怜。”
英子刚想在小狗前蹲下来,信吾就说:
“母狗在我家产下五只狗崽,已经有主了,四只给要走了。只剩下这只,可也有人要了。”
横须贺线的电车空空荡荡。
信吾透过车窗观赏着横扫而来的两脚,心情顿觉舒畅。心想:出来对了。
“往来参拜八幡神的人很多,电车都挤得满满的。”
英子点了点头。
“对、对,你经常是在元旦这天来的。”信吾说。
“嗯。”
英子俯首良久,说:
“今后即使我不在公司工作了,也让我在元旦这天来拜年吧。”
“如果你结婚了,恐怕就来不了啦。”信吾说,“怎么啦?你来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
“别客气,尽管说好了。我脑子迟钝,有点昏溃了。”
“您说得那样模糊。”英子的话很微妙,“不过,我想请您允许我向公司提出辞职。”
这件事,信吾是预料到的,可一时还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元旦一大早,本来不应该向您提出这种问题。”英子用大人似的口气说。
“改天再谈吧。”
“好吧。”
信吾情绪低落下来了。
信吾觉得在自己办公室里工作了三年的英子,突然变成了一个女人似的。她简直判若两人了。
平常,信吾并没有仔细地观察过英子。对信吾来说,也许英子不过是个女办事员罢了。
刹时间,信吾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把英子挽留下来。但是,并不是说信吾就能把握住英子了。
“你所以提出辞职,恐怕责任在我吧。是我让你带我到修一的情妇家里去的,让你感到厌烦了。在公司里同修一照面,也难以为情了吧?”
“的确是难堪啊。”英子明确地说。“不过,事后想想,又觉得当父亲的,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的。再说,我也很清楚,自己不好,不该叫修一带我去跳舞,而且还洋洋自得,到绢子她们家里去玩。简直是堕落。”
“堕落?没那么严重吧。”
“我变坏啦。”英子伤心似的眯缝着眼睛,“假如我辞职了,为了报答您照顾的恩情,我将劝绢子退出情场。”
信吾十分震惊。也有点自愧。
“刚才在府上门口见到少奶奶了。”
“是菊子吗?”
“是。我难过极了。当时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去劝说绢子。”
信吾的心情也变得轻松多了,感到英子也仿佛轻松多了。
或许,用这种轻巧的手法,也不是不能意外地解决问题的。信吾忽然这样想道。
“但是,我没有资格拜托你这样做。”
“为了报答您的大恩,是我自愿下决心这样做的。”
英子凭着两片小嘴唇在说大话。尽管如此,信吾怎么也觉得自愧弗如。
信吾甚至想说:请你别轻举妄动,多管闲事!
但是,他似乎被英子为自己下定的“决心”所打动了。
“有这么一位好妻子,竟还……男人的心,不可理解啊。我一看见他和绢子调情,就觉着讨厌。要是他和妻子再怎么好,我也是不会妒忌的。”英子说。“不过,一个女人不会妒忌别的女人,男人是不是觉得她有点美中不足呢?”
信吾苦笑了。
“他常说他的妻子是个孩子,是个孩子哩。”
“是对你说的?”信吾尖声地问道。
“嗯。对我也对绢子……他说,因为是个孩子,所以老父亲很喜欢她。”
“真愚蠢!”
信吾情不自禁地望了望英子。
英子有点失措,说:
“不过,最近他不说了。最近他不谈他妻子的事了。”
信吾几乎气得浑身发抖。
信吾意识到修一所说的,是菊子的身体。
难道修一要新婚的妻子去当娼妇吗?如此无知,真是令人震惊啊!信吾觉得这里似乎还存在着更可怕的精神上的麻木不仁。
修一连妻子的事也告诉了绢子和英子,这种有失检点的行为,大概也是来自这种精神上的麻木吧。
信吾觉得修一十分残忍。不仅是修一,连绢子和英子对待菊子也是十分残忍。
难道修一感受不到菊子的纯洁吗?
信吾脑海里浮现出身段苗条、肌肤白皙的么女菊子那张稚嫩的面孔来。
信吾也意识到由于儿媳妇的关系,自己在感觉上憎恨儿子,有点异常,但他却无法抑制自己。
信吾憧憬着保子的姐姐。这位姐姐辞世之后,他就和比自己大一岁的保子结了婚,自己这种异常难道潜流在自己生涯的底流,乃至为菊子而愤怒吗?
修一很早就有了情妇,菊子不知从何妒忌起了。但是,在修一的麻木和残忍的影响下,不,也许因此反而唤醒了菊子作为一个女人的欲念。
信吾觉得英子是个发育不健全的姑娘,比菊子还差些。
最后,信吾缄口不言了。或许是自己某种寂寞的情绪抑制住自己的愤怒?
英子也默默无言,脱下了手套,重新整了整自己的秀发。





一月中旬,热海旅馆的庭院满园樱花怒放。
这就是常说的寒樱,从头年岁暮就开始绽开。信吾却感到自己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的春天里。
信吾误把红梅看作红桃花。白梅很像杏花或别的什么白花。
进入房间之前,信吾已被倒影在泉水里的樱花所吸引,他走向溪畔,站在桥上赏花。
他走到对岸去观赏伞形的红梅。
从红梅树下钻出来的三四只白鸭逃走了。信吾从鸭子黄色的嘴和带点深黄的蹼上,也已感受到春意了。
明天要接待公司的客人,信吾是来这里做准备工作的。办理了旅馆的手续,也就没什么特别的事了。
他坐在廊道的椅子上,凝望着盛开鲜花的庭院。
白杜鹃也开花了。
浓重的雨云从十国岭飘了下来,信吾走进房间里了。
桌上放着两只表;一只怀表、一只手表。手表快了两分钟。两钟表很少走得一样准确。信吾不时惦挂着。
“要是总放不下心,带一只去不就成了吗?”保子这么一说,他也就觉得在理,可这已是他的长年习惯了。
晚饭前下大雨,是一场狂风暴雨。
停电了。他早早便就寝了。
一觉醒来,庭院里传来了狗吠声。却原来是倒海翻江般的风雨声。
信吾的额上沁出了汗珠。室内沉闷,却微带暖意,恍如春天海边的暴风雨,让人感到胸口郁闷。
信吾一边深呼吸,忽地觉得一阵不安,好像要吐血似的。六十寿辰这年他曾吐过少量血,后来安然无恙。
“不是胸痛,而是心里恶心。”信吾自己嘟哝了一句。
信吾只觉得耳朵里塞满了讨厌的东西,这些东西又传到了两边太阳穴,然后停滞在额头上。他揉了揉脖颈和额头。
恍如海啸的是山上的暴风雨声,又有一种尖锐的风雨声盖过这声音迫近过来。
这种暴风雨声的深处,传来了远远的隆隆声。
这是火车通过丹那隧道的声音。对,信吾明白了。肯定是那样。火车开出隧道的时候,鸣笛了。一
但是,听到汽笛声之后,信吾顿时害怕起来,他完全清醒过来了。
那声音实在太长了。通过七千八百米长的隧道,火车只需七八分钟。火车驶进隧道对面的洞口时,信吾似乎就听见了这种声音。火车刚一开进函南对面的隧道口时,旅馆距这边的热海隧道口约七百多米远,可怎么可以听见隧道里的声音呢?
信吾用他的头脑确实感觉到这声音,同时也感觉到这穿过黑暗隧道的火车。他一直感觉到火车从对面的隧道口驶到这边的隧道口。火车从隧道钻出来的时候,信吾也如释重负了。
然而,这是桩怪事。信吾心想:明天一早就向旅馆的人打听,或者给车站上挂个电话探询一下。
信吾久久未能成眠。
“信吾!信吾!”信吾也听到了这样的呼唤,既似梦幻又似现实。
只有保子的姐姐是这样的呼唤。
信吾非常兴奋似的,睁开了迟钝的眼睛。
“信吾!信吾!信吾!”
这唤声悄悄地传到了后窗下。
信吾一惊,猛然醒了过来。房后的小溪流水声很响。还扬起了孩子们的喧嚣声。
信吾起身把房后的木板套窗都打开了。
朝阳明晃晃的。冬天的旭日泼撒下恍如经过一阵春雨儒湿的暖和的辉光。
七八个去小学校的孩子聚集在小溪对岸的路上。
刚才的呼唤声,或许是孩子们互相引诱的声音吧。
但是,信吾还是探出身子,用眼睛去探索小溪这边岸上矮竹丛中的动静。





早露







正月初一,儿子修一说过:爸爸也满头银发了。当时信吾回答说:活到我们这把年纪的,有时一天就增添许多白发。岂止一天,眼看着就变成花白哩。因为当时信吾想起北本来了。
提起信吾的同学,现在大都已年过六旬,从战争期间直到战败之后,命途多舛,沦落者为数不少。五十岁一代身居高职者摔得也重,一旦摔下来就难以重新站起来。这个年龄的人,也大多让儿子在战争中死去。
北本就失去了三个儿子。公司的业务变成为战争服务的时候,他就成了一个派不上用场的技术员了。
“据说他在镜前拔白发,拔着拔着就疯了。”
一个老朋友到公司拜访信吾,谈到了北本这一传闻。
“因为不上班,闲得慌,为了解闷,就拔起白发来的吧。起初,他家里人看着也不当回事,甚至觉得他何必那么介意呢……可是,北本每天都蹲在镜前。头天刚拔掉的地方,第二天又长出了白发。实际上白发早已多得拔不胜拔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北本呆在镜前的时间就更长了。每次看不见他的身影,他都一定是在镜前拔白发。有时即使离开镜子不大一会儿,他就又马上慌里慌张地折回来,一直拔下去。”
“那么,头发怎么没被拔光呢。”信吾都快要笑起来了。
“不,不是开玩笑。是那样的。头发一根也没有了。”
信吾终于笑开了。
“瞧你,不是说谎呀!”友人同信吾互相看了看,“据说北本拔白发,拔着拔着,头白渐渐都变白了,拔一根白发,旁边的两三根黑发转眼又变白了。就这样,北本一边拔白发,一边定睛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自己的白发更多了。他那眼神是无法形容哩。头发也明显变得稀疏了。”
信吾忍笑问道:
“他妻子不说话,就听任他拔下去吗?”
这位友人继续一本正经地说:
“剩下的头发越来越少了。据说剩下的仅有的少数头发也全白了。”
“很痛吧。”
“你是说拔的时候吗?为了避免把黑发拔掉,他格外精心,一根根地拔,并不痛。据医生说,拔到最后,头皮收缩,用手摸头就会疼痛。没有出血,拔秃了的头却红肿起来。最后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他在医院里把剩下仅有的头发也全拔光了。多么可怕啊!固执得令人生畏哩。他不愿老朽,想返老还童。他究竟是疯了才开始拔白发,还是白发拔得大多了才疯的,就不得而知了。”
“后来不是又好了吗?”
“是好了。出现了奇迹。光秃秃的脑袋上居然又长出毛茸茸的黑发来。”
“你可真能编故事啊。”信吾又笑开了。
“是真事呀,老兄。”友人没有发笑。“常言说疯子是没有年龄的。如果我们也疯了,也许变得更年轻呢。”
友人望了望信吾的头。接着说:
“我这号人是无望了,你们大有希望啊。”
友人的头几乎全秃了。
“我也拔拔试试吗?”信吾嘟哝了一句。
“拔拔试试,恐怕你没有那股热情拔到一根都不剩吧。”
“是没有。我对白发并不介意。也不想头发变黑乃至想到发疯。”
“那是因为你的地位安稳,可以从万人的苦难和灾患的大海中哗哗地游过来。”
“你说得很简单,犹如冲着北本说,与其去拔那拔不尽的白发。莫如把发染了更简单一样。”信吾说。
“染发只是一种掩饰。有掩饰真相的念头,我们就不会出现像北本那样的奇迹。”友人说。
“可是,你不是说北本已经去世了吗?纵令出现如你所说的那样的奇迹,头发变黑,返老还童也……”
“你去参加葬礼了吗?”
“当时我并不知道。战争结束,生活稍安定以后才听说的。即使知道了,那时空袭最频繁,恐怕也不会到东京去的。”
“不自然的奇迹是不会持久的。北本拔白发,也许是反抗年龄的流逝,反抗没落的命运。不过,寿命看来又是另一码事。头发虽然变黑了,寿命却不能延长。或许是相反。继白发之后又长出黑发来,因此而消耗了大量的精力,也许这才缩短了寿命呢。但是,北本的拼死冒险,对我们来说也不是毫不相干的。”友人摇了摇头,下了结论。他的头都歇顶了,边上的毛发简直像一幅垂帘。
“最近,不论碰到谁都苍苍白发了。战争期间,像我这样的人头发并不怎么白,可战争结束以后,明显地变白了。”信吾说。
信吾并不完全相信夫人的话,只当作加油添醋的传闻听听而已。
然而,北本辞世的消息,也从别人那里听说了。这是千真万确的。
友人走后,信吾独自回想方才的那番话,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心理活动。假如北本过世是事实,那么他过世之前白发变成黑发这件事,大概也是事实吧。假如长出黑发来是事实,那么长黑发之前他疯了,大概也是事实吧。假如疯了是事实,那么在疯之前他把头发都拨光,大概也是事实吧。假如把头发拔光是事实,那么照镜子时他眼看着头发变白了,大概也是事实吧。这样看来,友人的话岂不都是事实吗?信吾不寒而栗了。
“忘了问他,北本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的。头发是黑的呢,还是白的?”
信吾这么说了一句,笑了。这话和笑都没有发出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就算友人的话都是事实,没有夸张,可也带有嘲弄北本的口气吧。一个老人竟如此轻薄而残酷地议论已故老人的传闻,信吾总觉得不是滋味。
信吾的同学中,死法非同寻常的,就是这个北本,还有就是水田。水田带着年轻女子去温泉旅馆,在那里悴然长逝。去年岁暮,有人让信吾买了水田的遗物能剧面具。他吸收谷崎英子到公司里来也是为了北本的吧。
水田死于战后,信吾可以去参加他的葬礼。北本死于空袭时期,这是后来才听说的。谷崎英子带着北本的女儿开具的介绍信到公司里来时,信吾这才知道北本的遗属疏散到歧阜县后,就一直呆在那里。
英子说,她是北本的女儿的同学。但是,北本的女儿介绍这样一个同学到公司来求职,信吾感到十分唐突。信吾没见过北本的女儿。英子说她在战争期间也没见过北本的女儿。信吾觉得这两个女孩子都有点轻薄。要是北本的女儿同北本的妻子商量此事,因而想起信吾,就由她自己写信来就好了。
信吾对北本的女儿开具的介绍信,并不感到有什么责任。
信吾一看见经介绍而来的英子,就觉得她体质单薄,似是个轻浮的姑娘。
但是,信吾还是聘请英子,并安排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英子工作已经三年了。
三年的时光飞快流逝。后来信吾又想:英子怎么竟能继续呆下去呢。这三年里,就算英子和修一一起去跳舞算不了什么,可她甚至还出出进进修一的情妇的家。信吾甚至曾经让英子作向导,去看过那个女人的家。
近来英子对这件事感到无比苦恼,好像对公司也产生了厌倦。
信吾没有同英子谈过北本的事。英子大概不知道友人的父亲是疯了之后死去的吧。或许她们之间的朋友关系,还没有达到彼此可以随便造访对方家庭的程度吧。
过去,信吾认为英子是个轻浮的姑娘。但是,从她引咎辞职这件事看来,信吾觉得英子也有些良心和善意。因为她还没有结婚,这种良心和善意,使人感到很纯洁。





“爸爸,您真早啊!”
菊子把自己准备洗脸的水放掉,又给信吾放了一脸盆新水。
血滴滴答答地滴落在水里。血在水中扩散开去,血色淡化了。
信吾蓦地想起自己的轻微喀血,他觉得那血比自己的血好看。他以为菊子喀血了。其实是鼻血。
菊子用毛巾捂住了鼻子。
“仰脸,仰脸。”信吾把胳膊绕到菊子的背后。菊子仿佛要躲闪似的,向前摇晃了一下。信吾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往后拉了拉,一只手按着菊子的前额,让她仰起脸来了。
“啊!爸爸,不要紧的。对不起。”
菊子说话的时候,血顺着手掌一直流到胳膊肘。
“别动!蹲下去,躺下!”
在信吾的搀扶下,菊子就地蹲了下来,靠在墙壁上。
“躺下!”信吾重复了一遍。
菊子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她那张失去血色的白脸上,露出了一副恍如对什么事物都死了心的孩子那种天真烂漫的表情。她的刘海发下的浅浅的伤疤,跳入了信吾的眼帘。
“止血了吗?要是止血了,就回寝室去休息吧。”
“止了。没事了。”菊子用毛巾揩了揩鼻子,“我把脸盆弄脏了,马上就给您洗干净。”
“嗯,不用了。”
信吾赶紧把脸盆里的水放掉。他觉得血色仿佛在水底淡淡地溶化了。
信吾没有使用这脸盆,他用手掌接过自来水,洗了洗脸。
信吾想把妻子叫醒帮一把菊子的忙。可转念又想,菊子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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