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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琴似也发觉了自己的失言,红了红脸,小声解释道:“奴婢的意思是……少爷您身份娇贵,怎么能干这种下人的活?”
“那有什么?我本就闲着,找点事做,反倒不觉得无聊。”
真要论起来,这袁府上下,有哪个是把我当少爷瞧的?在旁人眼里,我也不过是个吃闲饭的罢了。
“可是……”焚琴偷偷觑了我几眼,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
“还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唔……那个……”仍旧闪烁其辞。
“算了。”我偏过头去,不急不缓的说,“明日,我自己去你房里取东西。”
“不行啦!”她一下就急了,动手来扯我的衣袖,跺着脚说,“少爷你不知道,小姐她……我……哎呀!”
焚琴一咬牙,干脆把眼闭上了,直说道:“小姐要我绣的,是她成亲时用的鸳鸯水绣云罗被。”
天旋地转。
我只觉背上腾起一阵凉意来,身体的某处疼得厉害。
却又偏偏笑了起来,越是心痛,就越是开怀。
鸳鸯么?
呵呵……好!
那我便愿他们比翼双飞,白头到老。
于是深吸一口气,微微笑着看了焚琴一眼,吩咐道:“将东西拿过来吧。那一床水绣云罗被,我自当亲手绣出来,送他们做成亲的贺礼。”
这以后,我花了许多心思,才将目瞪口呆的焚琴打发了出去。
静下来的时候,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我如今住在冷竹院里,身边没有下人伺候着,什么事都要靠焚琴打点,也实在是够她累的了。我虽然腿脚不便,一双手总是好使,平日里闲着的时候,也该替她干点活。而第一样要做的,自然就是打水了,每回见她一个姑娘家,提着满满一桶水走回来,着实让人过意不去。
我的性子本就不急,平日又缓惯了,再加上力气小,光是行到井边,再将水打上来,就已花去了半个时辰。
如此看来,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将这水提回屋里去。
皱了皱眉,终于发现,打水这一件事……似乎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难上许多。
那时,陆信已经能够下床走路了,而且偶尔也会到院子里走走。
因此,当他刚巧路过井边,见了我状况之后,立刻浅笑着说要帮我的忙。
我思及他好歹也算是个武林人士,气力一定比我大些,所以也就没有推辞,由得他提起了木桶。
谁料,他才一使劲,脸色就沉了下来,才摇摇晃晃的往前走了几步,便已微微的喘起气来了。
我忙推了推椅子,跟了上去,一面又问道:“你要不要紧?若是提不动,就算了。”
“没关系,马上就到了。”陆信摇了摇头,笑容温和,却是一边说话一边咳嗽。
眼见他越往前走,一张俊颜就越是苍白,我在旁看得心惊肉跳。
他每往前行一步,胸口就会跟着紧一下,只走了一半的路程,我手心里就已全是冷汗了。
这男人虽然生得好看,当真做起事来,却连我这一个断腿的都及不上。'
早知如此,就算一点一点的将水拖回去,也好过寻他帮忙。
正想着,陆信已经身子一软,直直的倒了下去。
“小心!”
呼吸一窒,顿时竟忘了自己腿脚不便,拼命的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
结果是,我虽然抱住了陆信的腰,却因为重心不稳,同他一起跌倒在了地上。那木桶自然也打翻了,微凉的井水全淋在了我们两个身上。
“咳……咳咳!”被我压在身下的某人紧紧按着胸口,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我挣扎着爬起身来,一时竟是手足无措。“你怎么了?伤口裂开了吗?”
“没……”他摆了摆手,苦笑,“如果,袁兄你没有压到我的伤口的话,一定不会疼得这么厉害。”
我心下一惊,急忙将自己的腿挪开,又问道:“很痛吗?要不要叫大夫过来?”
他没有答话,但那脸色白得吓人,实在称不上好看。
“等着,我这就去找人过来!”
说着就欲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连坐回椅子上的力气都使不出来,拖着一双残腿,哪里也去不了。
怎么办?难道还要高呼救命不成?
嘴角抽搐了一下。
不过是打水罢了,如何料到竟会弄得这般狼狈?
如今这么一闹,那些丫鬟下人们,以后就算想忽略我也难了,肯定人人见了我,都会掩唇窃笑。
罢了,反正我也不在乎这些。
清了清嗓子,正欲放声大喊,却有人先开了口。
“少爷,陆公子,你们怎么会躺在这儿?”
那算不上甜美的声音,此刻听来,却有如天籁。
7
折腾了半天,水没有打成,我和陆信却抱成一团摔在了地上。最后,多亏了焚琴刚好路过,把我们两个弄回了房里。
我的身体素来不好,下午的时候受了惊又淋了水,当天夜里就觉得身上不大舒服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显是受了风寒。
我怕焚琴知道了又要担心,所以变干脆瞒了下来,只在床上辗转了一会儿,渐渐入睡了。
恍惚间,自己似乎又回到了苏州城里最有名的那条花街,身上穿着姑娘家的旧衣裳,站在醉红楼的后门口踢毽子。
我那时年纪尚小,不曾听说过什么苏州袁家,只晓得自己的小名唤做圆圆,又有一大群干娘和姐姐。虽然时常被打扮成姑娘家的模样,却到底是受尽疼宠的。
然后,只不过转了个眼,自己就成了袁家的大少爷。爹爹威严刚正,大娘美艳无双,又有不少下人在旁奉承巴结,却没有一个是打从心底里喜欢我的。会莫名其妙的当上大少爷,也不过因了我是袁家唯一的子嗣。
九岁那年冬天,大娘又为了一点小事大发脾气,命人打折了我的腿,又将我扔进雪地里,……一天一夜。
最后,性命虽然救了回来,一双腿却是完全废了。
回首往事,漫天黑影扑压而来。
逃不开,因为我根本连一步都走不动。
于是,索性发起疯来,又是哭又是笑的,心口疼得几乎要窒息了。
仿佛回到了那个大雪天,我静静的躺在地上,手脚冰凉。
一直等一直等,却没有一个人来救自己。
好冷……
恰在此时,一双手朝自己伸了过来,急急的喊:“袁兄……”
“我不是!”咬了咬牙,拼命摇头。
若能重新选过的话,我情愿自己不是什么袁府的大少爷,而只是那个小小的圆圆,站在窄窄的巷子口,一下一下的踢着毽子……
片刻之后,那双手的主人轻轻叹了口气,柔声说:“圆圆,抓紧我的手。”
只这一句话,冰雪尽销。
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中午了。
听说我病了整整一夜,也因此连累陆信整夜不睡的陪着。
心下很是歉然,原本是想照顾人的,结果,反而让人家照顾了。
陆信昨日摔在地上时,还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今天却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他甚至去了趟厨房,替我端了碗白粥回来,虽然动作仍是慢吞吞的,但,总算是比我厉害了些。
我觉得身体好了许多,所以干脆坐了起来,倚在床头,一边喝粥一边同他说话。
陆信一直坚持自己是武林人士,会些功夫,可说起话来却是文绉绉的,倒更像个书生。
我也不过是稍微隐瞒了一下病情,他便旁征博引,搬出一大堆道理来教训我。分明是在生气了,那声音却仍是柔柔软软的,面上半分恼意也无,叫人听着听着,便不由自主的走了神。
待他全部说完了,我才发现自己只听清了开头几句,于是只得连说几次“抱歉”,敷衍了过去。
碗里的粥快见底的时候,焚琴也推门而入了。
她一见我和陆信坐在床边,立刻就大喊了起来:“你们两个,病的病,伤的伤,拜托别再给我添麻烦了好不好?”
“少爷!”手一挥,指着我的脸,怒道:“你病得这么重,还爬起来做什么?马上给我躺回去!”
说着,凤眼一瞪,双手往腰间一叉,竟是霸气十足。
我只觉心头一跳,连忙拉过被子,乖乖睡了下去。
“还有你!陆公子。”焚琴一转身,又对着陆信骂了起来,“昨日才跌了一下,今天就到处乱跑,你也不怕伤口裂开?快点回床上躺着,不许乱动!”
“啊?可是在下……”
焚琴狠狠瞪他一眼,挑眉问道:“怎么?还要奴婢踹你上去不成?”
陆信呆了呆,俊颜微红。
隔了许久,方才苦笑着答:“不劳姑娘费心。”
一边说,一面又慢悠悠的上了床,在我身侧躺了下来。
“这还差不多。”焚琴点了点头,面色稍霁,“你们两个好好休息就行了,其他的事情,奴婢自然会打点好的。”
说罢,又伸手替我紧了紧被子,这才转身出了房门。
我眼望住她远去的背影,不由得叹起气来。
两个大男人,竟连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都敌不上,实在可笑。
心头微痛,又忆起了昨夜的梦魇。
那些个过往,我一样一样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早已是……物是人非了。
所谓的人生,才刚起了个头,对我而言,却已经太嫌漫长了。
悲悲喜喜,全如一梦,只盼这一切快快结束了才好。
想要的,永远得不到,由始至终,都是一样寂寞。
昨夜,那一道温柔的唤着自己名字的声音,也仅是错觉吧?
握了握拳,指尖上似还残留着余温。
心头空荡荡的,若有所失。
常常以为自己已经抓住了一切,到头来,却仍是一场空。
就好比那个时候,不顾一切的喜欢上宋文悠,甚至不在意他是男是女,结果呢?真正伤心痛苦的人,还是只有我。
是时候放手了……
君若无情我便休。
人家既无心于我,苦苦纠缠着,也实在没什么意思。
如此想着,又是一声轻叹。
一转眼,却见躺在身旁的陆信正盯着自己瞧。
那一双黑眸,暗光流转,似梦似幻。
我看得痴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脸微微红着,道:“昨晚麻烦陆公子照顾我,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他摇了摇头,却仍是直直的望住我。
“陆公子……?”愣了愣,一时竟说不上话来。
他只眨了眨眼,微微笑着,神情温柔似水。
然后,轻唤出声:“……圆圆。”
8
“今天的天气很好。”
那日早晨,倚在窗边看风景的陆信突然就这么说了一句。
我当时正忙着往云罗被上绣鸳鸯,因而并未理会他,隔了好一会儿,才略略抬起头来,问道:“你刚才同我说话了?”
“呃……”他扯了扯唇,浅浅笑着,答,“更正一下,不是方才,而是半个时辰前。”
微窘的偏了偏头,又问:“那,你说了些什么?”
“在下是说,外头风和日丽的,实在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闻言,我仅是转头往窗外望了望,不答。
对我而言,年年岁岁,春光只相似。
纵是再美又如何,瞧在眼里,也不过徒增忧扰罢了。
但面前的男子显然兴致大好,自顾自的说道:“这种日子,应当出去放纸鸢才是。”
纸鸢?我一听这两个字,立刻就惊得目瞪口呆。
“……你?”愣了愣,忍不住脱口而出。
且不提陆信的年纪,光是他的身子就……
不得不怀疑,这男人当真跑得动吗?
“袁兄,”陆信轻咳了一声,苦笑道,“在下虽然身体不济,但稍微走几步还是不成问题的。”
“喔。”点点头,无可无不可的答了一句,“那你就去吧,不送了。”
说罢,重又将注意力放回了刺绣上头。
谁料,那男人却忽然伸手拉了拉我的袖子,巴巴的望着我,软言软语的问道:“袁兄,你不一起去吗?”
那笑容温雅动人,那一双眼睛里似含了水雾,朦朦胧胧,亦幻亦真的,直瞧得人失心失魂。
于是,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应下了。
阳春三月,正是放纸鸢的最好时节。
我年少的时候也曾玩过这个,只是时间过得久了,几乎都记不清了,而今再见,竟是恍如隔世。
我的腿动不了,帮不上陆信的忙,所以只是在树底下坐着,看他一个人玩得高兴。
陆信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跑了好几圈,那纸鸢才摇摇坠坠的飞了上去,接着风力,在半空里上上下下的晃着。
他于是转过头来,朝着我笑了笑,几步上前,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抬眸,看了一眼他沾着泥巴的白衣以及夹了细草的黑发,笑问道:“如何?这一回你又摔了几次?”
陆信面上一红,瞪了瞪眼,微恼的答:“我不过是……是……”
“也就是在平地上走走,然后便无缘无故的跌倒了。”我眨眨眼,打断了他的话,“陆公子果然好功夫。”
明明地上什么都没有,他却能一头栽下去,这本事……实在叫人佩服。
“袁兄!”他窒了窒,哭笑不得的答,“我虽然武功不好,却也还没有差到这种地步。”
闻言,我仅是扬了扬唇,但笑不语。
陆信也没有继续解释下去,却将那一根系着纸鸢的丝线递了过来,塞进我手里。
“……?”
“你也试试看,很好玩。”他说着指了指飞在半空中的纸鸢,浅笑悠然。
我于是调转视线望过去,直直的看了一会。
万里无云,天高地迥。
却偏偏……看得人心生郁结。
隔了许久,方才垂下眼,闷闷的说:“真羡慕这些东西,明明只是薄纸一张,却可凭借东风,直上青云。”
空有凌云之志,却若我一般,连走都走不得,又有什么意思?
“其实,人啊,就跟这纸鸢一样,纵然飞得再高再远也没用,只要你心里还记挂着某个人,就总是要回到地面上。”陆信眯了眯眼,微微笑着,道,“因为,你身上的线,牵在那个人的手里。”
我只觉心中一动,禁不住问道:“握着你身上那根线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微微一愣,仅是懒懒的闭了闭眼,不答。
隔了许久,却又蓦地笑了起来,声音低哑的答道:“那家伙……相当可爱,小事上斤斤计较,一遇上大事就犯迷糊。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宠着她。”
说这话的时候,他眸里满满的,全是宠溺。尤其是那眼神,温柔的似能滴出水来。
我静静听着,不自觉的沉下脸来。
似乎是有些嫉妒了,我自己形单影只的,一见人家成双成对,便会觉得生气。
心里虽然不好受,却偏能装得无动于衷,继续同人家谈笑风生。
“你喜欢的,定然是个好姑娘。是已经结亲了,还是尚在谈婚论嫁?”
“……还早。”陆信一径浅笑着,脸红得几乎抬不起头来,神色却是温柔异常。
我扯了扯手里的丝线,勾了勾唇,慢悠悠的说:“你若是当真喜欢她,就最好快点把人娶过门。免得到时候,人家成亲了,要嫁的人却不是你。”
连我也搞不懂,为何要说出这种恶毒的话来。
只因自己命不好,便恨不得全天下人都同我一样么?实在是……卑鄙无耻!
却偏偏怎么都控制不了我自己。
陆信本就是个容易较真的人,一听我这话,神色马上便黯了下去。
“袁兄说的对,不过……”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情爱这种东西,本就没有所谓的先来后到,她喜欢的若是别人,就算我手脚再怎么快都没用。”
“不会不甘心么?”即使是他这种人,也是会心生怨恨的吧?
“如何不会?”他浅浅笑着,眼底却全是苦味,“但,若是那个人做的选择,我绝对……”
顿了又顿,后头的话却是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他却全然当了真,又是蹙眉又是咳嗽的,神色间尽是凄苦之意,瞧起来,简直比我这个刚被抛弃了的人还要惨。
我看得心惊不已,急忙出言安慰了一番。
这男人,虽然稍嫌愚蠢了点,却……相当的痴情。
神思一晃,忽又忆起了另外一个人来。当初,我还以为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