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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夜没给出任何反应。
永昼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看不透极夜的表情。“我一定要交代一点。我不希望妳在这方面上有任何误会、误解或者认知不足:这不会有下一次。这单纯不可能发生。往后的每一场战斗,若果塞拉菲娜在妳背后的话,我都会在妳身边。”
树下的马打了个响鼻。
永昼僵硬地与极夜对望,从那双清澈得像是仲夏夜空的眼眸里找到了自己的脸。大半个月不见,她好像把头发剪短、削薄,看起来比之前清爽很多,也因而失却了之前精致得像个玩偶的可爱。但那不重要。从塞拉菲娜为了一块烤肉都袒护极夜的一瞬间为始,直到现在为止,他都不想把自己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永昼吸了一口气,比他预想的更用力了一点。
“妳或许知道,龙族是从来不向人低头的生物,低头的范围不限于道歉。除了正式缔立的契约之外,我们不受任何事物约束,包括对伴侣的忠诚。然而我想向妳提供一个承诺。若妳接受的话,我将信守此誓,直至微风吹过我的骨骸,直至妳不需要──不,就算妳不再需要我的陪伴,我也会跟在妳身后,即使这必须着我无法如契约所规定的一般,时刻守在路迦身侧。这不是有没有塞拉菲娜的问题,而是妳──”
永昼的脸颊红得有点可疑。“妳就有这么重要。所有我想像过与不能想像的难关,要么我和妳一起赢得漂亮,要么对方强大得能把我们一起摧毁,但老实说,我不认为世界上有人能够杀死一头龙和一头风行豹。万一有那样的人存在,那两个人也肯定会率先出手。”
“小猫,我所应允妳的是我族从未向外族提供的一切。”永昼俯身凑近了她,说是应允,却更像是一种不带恶意的胁迫。他身上的辣木香味凌厉得让她头脑昏沉。“和我一起,或生或死,或赢或输。答应,然后留在我身边,到马勒城和以后的每一个地方。”
极夜很久没有说话,她看起来甚至不像是在思考。直至永昼以为她根本不想回答了,她才轻轻吐出一句话:“好。我答应你。”
然后她一脚将他踹下树去。
“小猫。”
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极夜松开了爪上的鲜花,从地上翻滚起身。大概是因为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她刚才又不小心睡辶去了。这对于野生动物来说是个致命破绽。抖了抖毛上的灰尘,她有点懊恼地走近两人,一抬头却对上了塞拉菲娜哭肿了的蓝色眼睛。
极夜呆了几秒钟,随即反应过来,望向塞拉菲娜身后的人。永昼不在这里。
接收到她不善的目光,路迦挑起眉来,用手肘碰了碰她。“这时候妳就该解释一下了。”
“不关他的事。”塞拉菲娜摆了摆手。这句话是用精灵语说的。“别担心。他一直都对我很好。”
极夜双眼里的怀疑减轻了一点,但不是完全消失。她把头凑到塞拉菲娜的手心里面,让对方轻轻抚弄她双耳之间的皮毛。她恢复到兽态时的声音比平常低哑,连精灵语听上去都像是她的母语本身,音节粗糙得像是无意义的嘶吼。“……当我在神纪城的时候,那个人曾经找上我。就在我面前,跟我说过话。”
塞拉菲娜皱起眉头。她开始觉得自己需要处理太多事情,而她甚至不能在极夜面前展露出这一点,否则她的小猫会放弃向她求助的想法。一天之前的崩溃看起来已很遥远。“他跟你说了什么?”
“不多。起码废话以外的事情不多。”极夜说,“他表达了兄弟会对妳的兴趣──原话是,只要妳愿意示好,他们‘任妳差遣’。”
原本正专心看天的路迦突然插嘴,“什么叫对她有兴趣?”
一人一兽同时望向他。塞拉菲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路迦听得懂那句话,不可能听不懂她之前对他的评价。而且他还装作听不懂。“你听得懂精灵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妳说‘别担心’那句开始。”路迦看了她一眼,“说回正事,什么叫任凭她差遣?兄弟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并没有说明,而那只可能是因为他觉得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极夜转向塞拉菲娜,“那明显是个组织。如果他们盯上了妳的话,妳必须得小心。他起码与奥戈哲同样危险,倘若不是更可怕的话。”
塞拉菲娜深呼吸一口气。她把手移到极夜的下巴,搔搔柔软的白色皮毛。
“别担心。”她又说了一遍。“我会解决这件事,妳什么都不需要担心,知道了吗,小猫?嗯?”
桑吉雅将小指长的水晶瓶绑上信鸽的爪尖,指尖之上充满了酒味。随着瓶子晃动,一滴无色的液体也流过瓶壁之内,不仔细看的话甚至会将它错认成一个空瓶。女神之泪的最终成品,正等候被谁派上用场。
她以同样迷你的棉垫包裹水晶瓶,爪尖上却没有其他讯息,桑吉雅不会把任何暴露身份的讯息放在这只信鸽之上,牠所飞往的地方自然会有人知道该用在谁身上。或许是她早上喝干的烈酒终于起效,或许是她自己的心理作用,桑吉雅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有点快。她按了按自己的胸口,以尽量轻的力道攥取空气。无论是这一小瓶成品,还是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每一件都显得不真实。
她此刻所感觉的一切情绪,都不是因为她的确感受到它们,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应该如此。紧张,又不是真的紧张;兴奋,也不是由衷的兴奋。
“请一定要送到。”桑吉雅以颤抖的双掌拢着信鸽,离开了她已经待得太久的地牢。她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得见天日是什么时候了,日光让她不适地眯起眼睛,眼角处有泪水分泌。要是那人在的话,大概会怜爱地捧着她的脸颊,轻柔地为她吻去泪水。她亲了一下信鸽纯白的羽翼,然后双手一扬,目送牠走出自己的视线范围。
☆、第100章 雾雨之城(三)
塞拉菲娜听说过不少关于凡比诺的故事,却和她原先的血亲一样,从未亲身拜会这座以历史悠久著称的城市。即使是在出游年间,它加诸于多拉蒂身上的禁令仍旧有效。倘若她在未被多拉蒂除名之前便来到这里的话,恐怕便要成为千年来第一个能够从正门入城的黄金家族。
塞拉菲娜趴在巨龙的背上往下看,被离地的高度吓得有点头晕。
她晃了晃脑袋,“你还没跟我说你的精灵语是从哪里学的。”
原本安详地躺着的路迦睁开眼睛。“没有老师。我看书自学的。”
塞拉菲娜高高挑起了眉。路迦不止一次刷新了她的期望。
和几乎被海语战争碾平的法塔不一样,凡比诺里几乎每一栋主要建筑都起码有百年历史,塞拉菲娜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不意味着她在看见凡比诺的近景时能够做到一点都不吃惊。仿佛是在呼应天色,凡比诺的建筑以黑灰色为主调,这一点在最显眼的诺堤城堡上也有所体现,除却人们衣服上的颜色之外,这座城市看起来有种阴沉的壮丽,具有历史的沉重感,却并不因而失去活力。
塞拉菲娜转向路迦,“老实说,当你们看见多拉蒂家的时候,是不是觉得那里像个毫不气派的农庄?”
略一打量过她的脸,他“嗯?”了一声,似乎很意外找不到任何类似不喜的情绪,“妳不觉得这里太过单调?色调阴暗?”
“不,我不讨厌这样的建筑。”塞拉菲娜的话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她不得不提高了音量,听上去就好像是在为他的故乡辩护,这让路迦微微笑了起来。“凡比诺的建筑风格有点像康底亚,讲究简约实用,但比康底亚更注重细节。如果要我说的话,其实有点像是回到康底亚。”
路迦知道,当她说她感觉自己回到康底亚,塞拉菲娜其实想说凡比诺让她觉得有点像家。他不得不压抑唇边的笑意,因为路迦很确定自己看上去傻透了。“我很高兴妳喜欢它,塞拉菲娜。”
未等及她回应,他便再次强调:“我很高兴。”
血族布下的领空防御覆盖整个凡比诺,也就是说永昼无法从上空直接入城,他们必须先从他身上着陆,再和其他人一样用自己的双脚走过拱顶门。作为下任侯爵兼凡比诺真正主人的亲属,塞拉菲娜对有人前来迎接路迦毫不意外,她只是想不到来人的身份会显赫至此。
不需要路迦为她引见,塞拉菲娜也猜出了对方是谁。老人穿着墨蓝色的绸缎长袍,左胸上别着一枚银鹰扣针,中等体形,高度在她与路迦之间,虽然年纪不轻,动作之敏捷却恐怕不输给她。他的头发是纯白色的,发尾修得很整齐,披在双肩之上,长度及肋,被光线照射的时候会反射出月光一般的柔和光芒。他的眼睛颜色比路迦浅一点,看起来也远远没有后者那么严肃,然而瞳孔比常人小了一点,这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头随时准备攻击的野兽。
不因老迈而失去威严的贵族。看似温和却眼神锐利的雄鹰。
他还没开口,塞拉菲娜便提起裙摆,毫不敷衍地朝对方曲膝,“初次见面,侯爵大人,吾名塞拉菲娜,来自康底亚镇。感谢你允许我踏入凡比诺城,我知道那并非理所当然。”
比信看了看她的着装,向站在旁边的永昼投去一瞥,像是在说“我就说了吧”。
“不必拘泥于这么冗赘的礼仪,亲爱的。我知道妳为何而来,也很欢迎妳来到凡比诺,纵使妳来的原因实在无法让人高兴。”他扶起塞拉菲娜的手肘,动作却很含蓄,指尖几乎是没沾过她的肌肤便已收回,完全是传统的绅士作派。“有什么是我能够为妳做的?妳赶了一整天的路,肯定很累了,不如先吃个饭,休息过后才去做正事?”
永昼不满地插嘴,“这里真正赶过路的只有我一个,他们只是负责睡觉和聊天……”
“很抱歉,路迦太久没有回家了,我和他还有好些事情要商量,这也需要时间。”比信完全无视了他的牢骚,“当然,这并不是妳的错,小姑娘。对一个在神纪城待了十年的书虫来说,他还保有最基本的自理能力,这本身便足够让我惊叹。我以为他连胡子都不懂得怎么剃呢,像神纪城那些学者一样。”
塞拉菲娜求助一般看了眼路迦。后者摊摊手示意自己也没有办法。
“现在,请随我走,年轻的小姐。有些事情不适宜在城门说。”比信向她比了一个手势,指尖所指是凡比诺繁华的大街,各种对立、甚至是天敌的种族同时出现于她眼前,并且不以此为忤。“容我向妳展示这座为我们所有的城市。”
“我喜欢你祖父。”
塞拉菲娜随口说了一句,喝了口葡萄汁。她觉得自己在帕勒依索号上已经用尽了今个月的酒精限额了,再喝下去除了烟枪之外她还会变成一个酒鬼。这样想着,她随意打量过大得过份的起居室,化为原形的极夜伏在她脚边,一伸手就能够摸到牠圆滚滚的耳朵。“我很少跟那个年龄的长辈打交道,但他比我想像之中更亲切一点。”
和漆黑的外墙不一样,诺堤城堡内部采用大量深褐色的原木,暖色调稍稍中和了它冷硬的轮廓。现在虽然是用不上壁炉的夏天,但明显每天有人打扫它,黑色的钢栅被擦得几乎在发光。高高悬起的水晶吊灯被烛光照亮,被切成锥体的水晶在墙身投下了重叠的白色菱形。仆人开了窗和露台门,黄昏的山风从外面吹至,要不是她此刻是个客人,塞拉菲娜也想学着永昼的模样,赤足躺在长椅上睡觉。
路迦像是没骨头一样瘫倒在沙发上面,和永昼一样,他在回来之后也脱了鞋子和领带,但除此之外还算不上太放肆。听见了塞拉菲娜的话,他懒懒举起酒杯,离晚饭还有一点时间,比信说的“不适宜在外面提及的事”显然与奥戈哲有关,但连他本人也不知踪影的话,他们多着急也没有用。倒不如趁晚餐没开始之前休息片刻。不止永昼,他们每一个人都很累了。“祖父不是个难相处的人,但也不会无缘无故对人那么好。即使对方是亲族。”
他伸长了脚,踢了踢永昼搁在扶手上的小腿。“你是不是漏了口风?”
炎龙移开了脸上的书。不得不说,这两个人连装睡的技巧都如出一辙。
永昼的眼神有点游移,“……我好像不小心提到过神佑者的事。”
“瞧?”路迦向她说,“好意就是这样来的。”
塞拉菲娜想了一想,还是无法厌恶比信的现实主义和势利眼。“那实在正常不过了。他和我无亲无故,从根本立场来说可谓敌人,我也没讨人喜欢到那个地步。倒不如说,真的不怀一丝机心的话,反而让我更加惊讶。相信我,如果知道的是多拉蒂,他们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只不过做得更难看一点而已。两者权衡之下,我反而更欣赏──”
眼角余光里面,一身黑衣的管家出现在起居室的门边。塞拉菲娜及时止住话音,在主人家里评价他们总显得不太礼貌,即使她严格来说是在称赞对方。
路迦沿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随即把酒杯放到手边的小茶几上。他的语气轻松得像是方才的讨论从未发生过。“晚饭准备好了吗?”
“问题是,我们知道奥戈哲。多拉蒂的确切下落。”比信用两根手指挟着酒杯底,将它的位置移过一寸。塞拉菲娜眯起眼睛,她记得路迦在法塔也曾做过类似的动作,看来两个人都有轻微的强迫症。“恕我不讳言,凡比诺侯爵这个名号在帝国里的地位的确不算低,但也有些事情,在我们能力范围以外。”
路迦看了自己的祖父一眼,聪明地选择保持缄默。在有关奥戈哲的事情上他不打算左右塞拉菲娜的决定,甚至没有代表她发言的意思,他想做并且会做的,就只有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
这句话已经很隐晦地点出了奥戈哲的去向。路迦听懂了,永昼也听懂了,但塞拉菲娜没有。
她眨了眨眼睛,有关彻尔特曼的一切事情都不在多拉蒂的课堂之上,她对血族之间的关系一无所知。“抱歉,大人,我不太明白。假若你已掌握了奥戈哲的确切位置……请饶恕我的冒犯,我能想出一万个方法解决他。我所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地址。”
比信耐心地听她说完之后才缓缓地答话。
“奥戈哲。多拉蒂已潜逃至费亚城。”
除此之外,他似乎没有补充。
路迦不得不为塞拉菲娜解释:“那是中南部的城市,从属于辛格女大公,彻尔特曼的六位大公之一。我不知道妳有没有听说过,那里也是永昼的出身之地。炎龙谷地就座落于费亚城之中。”
塞拉菲娜轻轻抿了一下嘴唇,难怪比信说那不在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内。血族之中阶级间的分野极其森严,侯爵的确没有把手伸到大公那里的本领,纵使凡比诺是彻尔特曼唯一的自由城。奥戈哲会逃到那里去,恐怕不无这重考虑。她开始佩服对方的心思缜密了。
“我明白了。”她短暂地闭上眼睛,眼睁睁看着奥戈哲从她指缝中溜走的感觉并不好受。她也讨厌自己扑了一场空的事实。“但我仍然不能理解,为什么奥戈哲那么多地方不去,偏偏要来彻尔特曼。万一被人发现他是个多拉蒂,甚至不需要我动手,便有千万个血族等着将他的头挂在城门上。”
永昼用鼻子发了个似笑非笑的音节。比信与路迦对望一眼,没有说话。
“妳果真对彻尔特曼毫无认知。”永昼以手支颐,似乎有点欣赏她疑惑的表情。“辛格女大公以贪得无厌闻名帝国,这点随便问一个血族都会知道。她大概是我知道的、最不挑剔的女贵族了。”
永昼的用字说不上露骨,却仍然足够让塞拉菲娜明白过来。
她不可置信地扯了扯唇角,“……要是父亲看见我的信还能忍得住不把它烧掉,我很乐意通知他此事。”
四个子女之中一个死了,一个被逐出家门,还有一个甘愿当上吸血鬼的情人──这在多拉蒂眼中绝对是自贱之举,不至于使父亲蒙羞的就只有桑吉雅一个人。要不是她也是当事人之一,塞拉菲娜会觉得这件事很可笑。“好吧,我承认我没想到他会敢这样做。他总不能一辈子躲在蕾丝帐幔后面吧?诚然,我认识的奥戈哲傲慢得不可能出卖自己,但看来我高估了他的尊严。”
“还有一个可能。”比信交叉十指,塞拉菲娜在话内话外都撇开了她与凡比诺的关系,也就是说诺堤不需要为她的行动负责。她一字不提,却已经给出了自己的承诺。他喜欢这样的聪明人。“他在生存的底线之上,还在追求别的事物。我的猜测是为了偷学血魔法。对于擅长治疗和防守的多拉蒂而言,他们想要变得更强大,只能向西部寻求协助。在别的情况之下诺堤或许会帮他除去另一个多拉蒂,但奥戈哲知道我们不会这样做。除了投靠血族之外,他其实无路可走了。”
“他总是可以放弃复仇的,不是吗?”
塞拉菲娜眯起眼睛,掩去眸里一闪而过的戾色。
“血魔法不是偷师几天便能够驾御的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