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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马上翻滚而下,涉入水中,几个大步赶到跟前,将妇人捞起抱到怀中,战抖着喊道:“容娘!”
他的手亦打着战,平生头回胆小至此,颤微微的手拨开那一头乱发,露出里头叫人思念得发狂的脸来。
可是,妇人似乎不认得他。她的眼神癫狂,手抓脚踢,腰身急扭,死命的挣扎,嘴里凄惶的叫着喊着,要投入大河中去。
她不欲活了!
不远千里,来到淮河边,是祭奠,也是寻死!
这个念头简直叫徐守中肝肠寸断!
他抓了她的手,钳制住她的腰,死死的将她嵌入自己的胸膛。
“容娘,是我。我来了,咱们回家。”
☆、第一百六十一章 恨意
心里的伤痛到了极致,长途跋涉的身子不堪重压,她的脖子忽地往后一仰,薄薄的眼睑紧闭,苍白的肌肤下隐隐透出青色来。她的两只细细的胳膊耷拉下去,便如一只折翼的雁,离群索居,又受了致命的伤,了无生机。
徐守中大恸,踉跄着抱着容娘回到河滩上,手指抖索着去掐容娘的人中。
他怎能再次失去她?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日月盈仄,轮回不绝。星子暗了又亮,树叶绿了又黄;春而复夏,秋收冬藏。
思念如草,渐行渐长。
不知何日,心中芳草萋萋,蓬蓬勃勃全是她的模样。
他祈盼着残酷的时世为他的妇人和孩儿开一道生的缝隙,逃过饥荒,逃过战火,不管在那处地方停留,活着便好。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他不知情之一事,竟是如此沉重,重到令人绝望。
到处都是荒芜的村庄,到处都是流离的百姓,日日可见残肢断骸,水里泡肿辨不清面目的妇人,孩儿佝偻僵硬的小身子!
他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心里一丝丝迸裂、破碎。
当时何似莫匆匆。
若他多得两日空闲,亲去接了她,她定然无恙,他们的孩儿如今定然活泼乱跳了。
他许了她的。这一生,只会有她了。
竟然到不了白头!
久经沙场的心悬浮在半空,他掐了她的人中,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老天既然将你送到我的身边,你我定然不是如此收梢。容娘,醒来!
薄如蝉翼的眼睑轻轻的颤动了一下,睫毛微闪,双目渐渐张开。
一双冰冷的眸子与他相对,继而疲倦的闭合。
他的心一松,险些坐到地上。
一旁的昌明与四喜长舒了一口气。眼睛润湿,各个将身上披风解了,递与守中。
驰马回城。
寿州城里粮食不足,府衙内其余物事竟是富足的。
军医被召来给容娘打了脉。他只说娘子身体虚寒,并非一时之症。如今也只好开几帖去寒的药吃了,其余调养事宜,待身子好些不迟。
四喜带军医去库房里捡了药,两只罐子,一只给娘子的,一只给大郎的,天寒地冻的冬日里忙出来一身大汗。
他想着娘子如此长路,恐怕腹中空空。恰伙夫送来了晚食,便趁热送去。
守中开了门。他换了一身青衫,脸上不似先前那般紧绷。接过热粥,他吩咐四喜再送些热水过来。
四喜应了,心道,此处没有婢女。战事在即,大郎总不能老守着娘子。待空些,还需去找个老妪来陪着。
今日的天色黑的格外早些。屋中晦暗,守中先点了蜡烛,回头去瞧床上躺着的容娘。
他给她换了自己的衣裳,瘦得干干扁扁的身子在大红锦绸面的被褥里只有些许起伏,自己的中衣她穿着大了。露出里头突兀的锁骨。一头青丝纠结摊开在枕头上,脸太小了,显得颧骨突出,两颊凹了进去。简直是一副皮包骨头的模样!
她吃了那样多的苦!
徐守中悲喜交加,他坐到床边,轻声唤道:“容娘。吃些粥。”
那具身子一动不动。自回来之后便是如此,她不理他。任他如何,便是两双眼睛对上了,她也是神情漠然。似乎他们是不相识的陌生人,或者说是怀了深仇大恨的仇人!
徐守中将容娘抱起。先将她宽松的衣衽理了理,继而用棉被包裹了她消瘦的身子,将她偎在怀里,开始喂食。
她不吃。
苍白的唇无一丝血色,只是紧紧的抿着。
徐守中将汤匙收了回来,怀中的人偏了头,叫他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瘦长的脖颈,下颌尖削,简直如一把锥子。
他心中一酸,脸便贴了上去,哑声道:“容娘,是我的错,我该安顿好你们娘俩再走……”
不料容娘一听到“你们娘俩”几字,身子便是一僵,继而缓缓离了守中怀抱。她的胸膛剧烈起伏,身子开始颤抖。
守中一惊,便待伸手去安抚。
容娘猛地回头,眼睛通红,恶狠狠的盯了他片刻,忽地凄声呜咽着,双手握拳便捶了上来。
那是她拼尽了全身之力的拳头,尽数落在守中的肩膀、胸膛。
徐守中手里的粥碗倒在地上,肩头剧痛,却强忍着没有出声。他担心容娘再次虚脱,待她出了一阵气,便将她的手扣住,叹了一声,耐心劝道:“容娘,莫气坏了身子。咱们的孩儿若有知,定然不想你如此。”
气息稍弱的容娘心里再度燃烧,拳脚欲动,却被他钳制得死死的。
“乳娘也不愿你如此!”
守中紧紧的搂着容娘,脸贴了她的,胸膛与她削薄的背脊相偎,心中疼惜不已。
容娘挣扎不开,一腔的怒火无处发泄,遂一口咬了面前的胳膊。用力之深,以致她的身子绷的太紧而战栗着。
徐守中生生的受了,嘴角却展开一缕笑意。他伸手将容娘的乌发撩至一侧,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心中泛起阵阵欢喜,道:幸好,她还活着。
门外四喜敲门,禀道:“郎君,魏大来了。”
容娘顿住,慢慢的松了口。
徐守中见了,温柔的抚了抚容娘脸上,道:“我去问问沿途形势。你先歇着,待会我来喂药。”
徐守中是那般风骨峻峭的人物,脸上五官深邃,神情一年到头肃正冷冽,如今却带了柔情,眉眼之间缓和安宁。
他将容娘放下,给她盖好被子,又摁了摁被角,方才离去。
魏大带着老婆孩儿一路跑到了泸州,可惜沿途景象,并不比寿州好。一路躲了金兵躲反贼,躲了反贼还要躲官兵……。
据魏大说,四处战乱,倒是没有建炎元年那般厉害了。金兵似乎也没有那般多。没有那般厉害,反贼倒是不少,成器的也不多。只是世道不平,一路农田荒废。房屋空置。原想着一路乞讨过去,不想有的人家比他还惨。他一气之下,便回来了。
“将军,小人一家大小的命便在此了,将军神威,可要把金狗子赶走,小人们才有一条活路啊!”
徐守中听了魏大一番话,想到半月前收到的信息,心中大致有数。金兵大势已去,只是眼下这一股。有些棘手。
魏大偷偷去瞥面前的将军,据说那疯子竟然是他的娘子,千里迢迢,赶来会郎君么?这个郎君,并不似那般郎情妾意的人物啊?能在战场上打下威名的人。绝非常人。也不晓得那疯子俢的哪世的福分,嫁了如此了不得的夫婿?
“你在何处遇到我家娘子?”
魏大正漫无边际的乱想,忽地听到堂上将军发问。他楞了一回,打了一个激灵,忙回到:“小的在距泸州府十里之外的小镇上遇到的疯……娘子,小的该死。”
魏大自己扇了自己一耳光,偷窥之下。见将军并无怒色,才接着说道,“当时娘子一人,被一户恶人家围着,要夺她的驴子。小的看不过去,便帮着壮了点声色。嘿嘿。那恶人一家惧了,便自行走了。小人婆娘多嘴,说咱们回寿州。小娘子便问寿州是否在淮河边上,小人自然答是了。娘子竟然一路跟着过来了,小人也不晓得那是将军娘子。不然……。”
魏大忐忑,很是担心自己说了将军夫人是疯子而被怪罪。
所幸将军神色如常,叫自己退下了。
徐守中思忖了一会儿,便回到房中。四喜端了托盘候在门口,托盘上两碗粥,热气腾腾的,想是又热了来。
四喜见到徐守中蹙眉,忙道:“郎君,不是我一人的。武功郎与我一人吃了一半,这是两人省下来的,加了水热的,稀了些。”
守中接过托盘,便自入房。
这回容娘不再倔犟,脸色虽然冷清,却将粥药顺利吃了。守中有些诧异,回想适才四喜候在门口的模样,晓得定是他说了甚么。
吃了便是好事,他将容娘放下,自己几口用了自己那份。
容娘的药是要发汗的。过了一时,徐守中便去摸容娘的后背。有些发热,却不见汗出。
徐守中皱眉,想到她一路艰辛,又丢了孩儿,今日又泡了水,若发汗不出,恐成寒弊。
恰四喜送热水进来,徐守中绞了帕子又是哄又是强,好歹将容娘后背一番擦拭,擦的红痧尽出,容娘身上出了一身大汗,方才替她换了衣裳,让她睡下。
屋中安静了些,徐守中忽地听到外头沙沙沙的响声。他心中一凛,心道:来了。
他瞧了一眼容娘,掩了心中柔情,出门离去。
果然下的好密集的雪霰!
片刻庭院中便已蒙上白白一层,寒气陡增。
徐守中瞧了瞧天色,大步来到前堂。军官们见了天气变故,陆续赶来。
粮食已只够两日之数,马匹的草料只够一日。如今的形势,不是金兵何时来攻,而是盼着他们早些进攻了。
徐守中将战事一一安排,金兵不是今晚,便是明晚,定会来攻。众将士领了各人差事,迅即离去。
这一夜,徐守中亦忙到夜半,各处巡查,兵力部署,武器分配等等。昌明怕他重伤未愈,吃食又不足,精力有所不济。待到午夜,好歹催着回去歇息了。
徐守中回到府衙,想着屋里的人,心里一阵暖和。
为了她,这一站也必须赢。
容娘躺在床的里侧,被子牢牢裹了,一副疏离的模样。
徐守中瞧了一眼,不由笑了,连被带人裹进怀里,一夜好觉。
☆、第一百六十二章 遗书
徐守中不过歇了两个时辰,天色未亮,他的眼睛蓦地睁开,长久以来的军营生活让他不敢睡得太深,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敌人的进攻甚么时候发起。
决战在即,他右手撑着坐起来,左肩处被容娘一捶,许是伤口裂开了,原是麻麻痒痒的,如今一动却有些刺痛。
想到容娘,他侧头瞧了一眼沉睡中的妇人。她的脸上泪痕斑驳,乱发沾在脸上,眼睛紧闭,声息不闻。
徐守中瞧了瞧,伸手去她鼻子底下探了探。微弱的鼻息喷在他的手指上,让他安下心来。
事务繁忙,他起身穿了衣裳,有些艰难的披了甲胄,戴上头盔,又回头看了容娘一眼,方才出去。
这一日又是好生忙碌。
昨夜未曾下雪。雪霰时降时停,天气比昨日更冷,靴子里的脚简直像踩在冰水里一般。冻的麻木了,兵士们跑的更欢,他们上上下下的跑着,将石头砖块等物事搬上城墙,一一垒在墙角。
伙夫们将大灶垒上了城墙,柴火不够,城中尽有倒塌废弃的房屋,房梁窗户之类最好生火。可惜没有火油,不然一锅滚油下去,再扔一个火把,能烧死大门口攻门的一窝金兵!
箭矢远远不足。不过无妨,金兵多少会送些来。再者,最后关头,要歼灭这群敌人,不让其又退回对岸的机会,以除后患,也只有城外决战!
徐守中看看城外,天地混沌,万物萧条,平原荒芜,长河若练,不见活物,一片肃杀之气。
他挥了挥手,老旧的城门喘着气张开了大嘴,八位壮士骑着马一列而出。仍旧是往日巡视的模样。但他们今日拐过山坡,却往山后去了,至晚不归。
城内的人有条不紊的各行其是。
及至午饭时分,沙砾般的雪霰再次从天空抛下。打在脸上生疼。不过一时,地上便铺了薄薄一层,叫人行路不得不费十二个小心,不然极易摔跤。
将士们脸上肃沉,晓得如此天气,极易冰冻,金人不会傻到等结冰那日。许是今晚,或是明晨,既是决战之时!
徐守中巡视了一上午,待到午饭时分。方匆匆回了一趟府衙。床上却不见容娘人影,他不由一惊,忙往院中去寻。廊上碰到四喜,四喜欢喜地说娘子起来,吃了药。吃了粥,正在后院看驴子呢。
徐守中听到,放下心来。他几步穿过庭院,来到后院马厩。瘦骨伶仃的驴子躺在地上,眼睛虚闭,奄奄一息的模样。容娘跪坐在地,身上是他的袍子。长长的袍角许是被她缝了。不显长,却显宽大,空荡荡的。
她太瘦,手上青筋突兀。她轻轻的抚过驴子的背,眼神哀伤,简直要滴下泪来。
一人一驴。在这乱世中,一路结伴,孤独相偎。
徐守中看了一时,默默的退了出去。他回到书房,写了两封信。交与四喜,又嘱咐他几句,方用了粥,大步去了。
四喜捧着信,听着外头动静,便如战士听到了战鼓的召唤一般,急着去行战士的职责。但娘子这边,他也不能丢下,她那般惨,那般弱,怎能无人护卫呢?若她再想不开,郎君可如何是好?好不容易两人相聚,怎好叫郎君再死一次心?
四喜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的去厨房熬药。他一心记挂几头,一会儿跑出大门去看看外头忙碌的兵士们,一会儿去里头喊几声娘子,然后急急的跑到厨房里头看一回药,忙的满头大汗。
到第三回去喊容娘时,门从里头应声而开,容娘倚在门边,眼神漠然,道:“你无需看着我,我不会寻死,去吧。”
嘶哑的声音吓了四喜一跳,那嗓子便似破裂成一条抹布似的,暗沉低落,隐有嘶鸣之音,叫人不忍卒听。
“我……我还要熬药!”四喜结结巴巴的看着容娘,好一会儿想起来,便倒退了几步,往厨房奔去。
熬药的差事叫容娘接了。她只说了一句话:“你心甘情愿在此看着一个妇人么?”
四喜倒吸一口气,他当然不愿,但大郎……!
容娘不理他,自己蹲下来去看灶火,手下不急不忙,将药罐上的封纸稍稍揭开,吹了一回泡沫子,将灶里的柴火退出来稍许。
四喜呆呆的看了一回,耳朵里却满是外头的声响。他咬了咬牙,将怀中的两封信摸出来,递与容娘,道:“娘子,我去了。若有不测,往娘子回去之后,照看些我那婆娘和两个孩子。若……若她愿意,改嫁也可,只孩儿得养好。”
容娘手上一顿,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回去自己与她说。”
四喜黯然垂首,继而笑着将信轻轻的放在容娘脚前,转身去了。
容娘看着灶中火红的柴薪,火舌突突的舔着药罐,药汁从罐口溢了些许出来,滋滋滋的蜿蜒流下。到中途时,那药汁自己沸腾了几下,变成几个细小的泡沫,转瞬退化成一片褐色的痕迹。
她将柴火再抽出来些,又退了两根粗柴在一旁,险些将脚边的两封信给烧着了。
容娘冷冷的瞧了一眼,仍去看火。
药一时熬好,容娘将药逼出来,自己那碗稍凉些,几口喝了。守中那碗却放在灶台上的锅子里,热水煨着,底下热灰,不怕冷。
身子还是疲倦,她拖着两条腿欲回房歇息。再次经过那两封信时,她又瞥了一眼,终于拾起。
一觉睡到天黑,整个府衙里头十分安静,连老鼠的声音也无。外头的声音小了许多,想是准备充足了,人员歇息的时候到了。
容娘先在被窝里将两条腿蹬直了,又屈起,如此来回几次,两条腿方灵活了些。这几年在外头风餐露宿,这具身子便如一个老妪一般不堪,关节僵硬,一年四季都是冷的。
肚腹里头咕噜咕噜的叫,她也习惯了。容娘将衣裳穿好,方忆起此时晚饭时分已过,四喜应该送饭回来了。她点了蜡烛,来到厨房。灶台上的锅里果然温着一碗粥,药不见了。
今晚的粥比先前的稠些,容娘吃了,回到房中,独对烛影。太过寂静的时刻总让人胡乱思想,过往的痛苦又有蔓延上来之势。她不愿回忆,便将那两封信掏出来看。
寿州的冬天比清平冷上许多,此处有没有火烤,屋中又冷清,一阵寒意直从心底里冒出来。
容娘看完那封给自己的,嘴里一声嗤笑,又打开给六郎的那封信。
过了三年,隔了许多人事变化,六个春秋,江南的山山水水,冬日苦寒,夏日炙火,饥荒,逃亡,歹徒,尸体……,她仍然认得他的字,并且令她十分厌恶的是,她仍然十分的熟悉那种字体!
这便是遗言么?
他在安排自己的后事,便笃定了自己愿意听他的安排?
甚么独立门户,甚么寻个良人改嫁?
怪道四喜与他一般腔调!
若要改嫁,也不必他来安排!
她要徐家的钱做甚么,这一辈子,她不愿意再与徐家有甚么瓜葛!乳娘去了,腹中那个不曾见面的孩儿去了,她还的已经够了。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