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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不信,我昨晚到家,绞尽脑汁,还真作出一首。”赤松说,“跟你说,这诗,漂亮,跟佩兰一样漂亮。”
“你念出来听听。”我说。
“我念了啊。”赤松喝了口水,挺胸抬头,气沉丹田,上面打嗝儿,下面放屁,仿佛一瞬间就把任督二脉打通了,“夜半三更雨,凭栏寻叶声。梧桐潇潇落,鹧鸪恨秋早。但见窗前月,心思比翼鸟。伊人何所思,伊人何所好。”
我听完,心想,这是什么破酱油诗,出门左拐向前南开附小的六年级学生写得都比这好。
“商陆,你觉得怎样?”我说。
商陆睡在床上,脖子下面压了一个红色的大靠枕,耳朵里塞着耳机,手上拿着一本《中国文化概论》,两只眼睛一丝不苟地注视着嫩黄色的书页,从左往右,从上往下,嘴里默念,心中默记,一幅大学究的模样。
“嗯。我想问,夜半三更雨,你怎么但见窗前月?你这画面感不自然,不合逻辑。你不是超现实主义的,超现实主义的也没你这样的。你这个,没有章法,乱写,乱写。”商陆说。
“你能不能说得委婉点啊?我可是想了一晚上。你看,我这眼圈,全都黑啦。”赤松说。
“你就是□□过度,激素分泌过于旺盛。”我说。
“我对天发誓,我不手。淫,我是个有原则的人,绝对不自己解决。”
“行,你不手。淫。你打算怎么把诗送给佩兰啊?”我说。
“信封?或者邮件?微信发给她可以不?”
“微信发吧,你这诗,就配得上微信,成本低,信封费钱,邮件费流量,微信好,免费还省流量。”
窦先生的家在郊区的一个镇子上,周围没有人家,除了茂盛的杂草,现在变成了枯草地,还有林立在乡间田野边的大水杉树,每一棵都有十几米高,很多年前栽下来的,一开始有人给它们修剪,后来越长越高,高过两层楼的时候,便被遗弃了。水杉树被弃了之后,不但没有停止生长,反而以百米赛跑一样的冲劲儿,窜到了天上。
窦先生的屋子在水杉树的北面不远是一面池塘,池塘水清,清而无鱼,水草也实属罕见,偶尔能见到几只白鸟从树梢起飞,水面落下,脚下两三圈涟漪,动静太小,兴不出浪花,白鸟翅膀向上抬起,屁股撅到一旁,黄色的尖喙戳开水面,往水里探去,未几,又拔了出来,失望地摇了摇脑袋,扑打翅膀,飞走了。
湖的前面是五间屋子,连在一块儿,木栅栏为在外面,圈出一块不小的花园,里面种上了栀子花、洋桔梗、凤仙花还有大小竹子,花园外围,正屋门前摆放着一石桌、三石凳,石桌上有一茶盘、一茶壶、一茶海、三茶杯,灰黑色的,古色古香。窦先生的车停在木栅栏外面,离湖水三尺,看水涨水落,看鸟飞鸟栖。
“能饮一杯无?”窦先生问我。
“酒就算了,饮茶可以。”我说。
“我听木槿说,你能喝酒,还能喝大酒,喝醉了还会吟诗作对。”窦先生说。
“能喝酒不错,但吟诗作对我办不到,全是一些淫诗。”
窦先生一笑,两片粉嫩的花瓣盘旋在空中,随即落了下来,坠在灰黑的茶壶上,安静地卧着,像睡着了的木槿,像木槿睡着了的嘴唇。
“不喝酒,不喝酒。”窦先生右手张开,在脸前摇了摇,慢步走进屋中,“说请你喝茶,当然不会给你喝酒。绿茶还是红茶?”
“绿茶。”
“六平?我在南京的时候喝过个多次,相比你也喝过吧?”
我话音将出,窦先生已经进了屋内。我回头瞻望,窦先生手中拿着一紫砂茶叶罐,已经走了出来。
“我老婆在房里睡觉,她怕吵,我就没让你进去。”
窦先生将茶叶罐轻摆在茶盘上,要茶匙舀出几勺茶叶,装进茶壶。
“我刚刚给茶具加温过了。”窦先生说。
“我不懂这些,不讲究。”我说。
窦先生往茶壶里灌上七成热水,屏息凝神,片刻,右手执壶,左手压盖,将泡好的茶水注进茶海,隔上二十厘米高,一条青色的水流缓缓落下,仿佛庐山瀑布,银河落九天,茶海里接连冒出几个水泡,水泡刚出即灭,命短过蜉蝣。窦先生托起茶海,倾斜六十度,茶杯里缓缓有水现出,似是泉眼倾吐,清香悠远,沁人心脾。
“喝吧。”窦先生如释重负,面色从红润变回肉色。
我等窦先生喝下,我学着他的模样,将茶杯置于鼻前五秒,嗅尽芳香,再将茶水倾入嘴中,舌尖五秒,尝尽苦涩,舌根五秒,尝尽甘甜,两腮五秒,感尽顺滑,食道五秒,回味悠长,喝完静默五秒,回忆清茶。
“看来你真不会喝茶。”窦先生说,“无妨无妨,我教你,我教你,没事你就过来。”
窦先生坐在石凳上,望着花园里的栀子、桔梗、凤仙和竹子,轻叹一口气。
“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窦先生顿了顿,没打算听我接话,继续道,“中国现在正是产业转型的时候,大大小小企业都不容易,一方面要升级生产线,一方面要面对公司人员更替问题,老的技术人员,大部分都是从落后的破机械上干下来的,让他们再去学新的机械,新的生产模式,年龄大了,学东西不容易,比不上年轻人,年轻人学得快,但工作时间不长,不如老员工好用。老员工被淘汰走,年轻员工经验不够,公司不容易啊。”
他说的话很不容易听懂,全是公司、企业、员工、生产线,我看《西方经济学》时,压根看不懂,但真的没读到过这么拗口的东西。
“你以后打算做医生?”窦先生突然话题一变,问我。
“应该吧,不出意外是这样。”我说。
白鸟又从远方的屋顶飞回水杉树梢,沐浴金的发白的阳光,叽叽喳喳乱叫,惊起热晕的蝉儿,引得蝉儿也痛苦地鸣叫了起来。
许久之后,一个同样蝉鸣的下午,我在自习室里研读《肿瘤病学》,白薇坐在我旁边,她披着瀑布似的大长头发,散发出淡淡的薰衣草香。
乳腺癌一章上写着:“临床表现:一、乳。房肿块,多在外上象限,一侧单发,软橡皮样韧感;二、疼痛;三、乳。头溢液,血性,浆液样、乳汁样、水样;四、乳。头乳。晕改变,偏向患侧、乳。头内陷;五、乳。房皮肤改变,酒窝征、橘皮样变。”
我仿佛看到温润如玉。白而圆满的月亮瞬间变得干枯,瘦小,颤抖着连月光都照不到地上,挂在枝头,滴着脓性渗出液。
“真是可怜啊。”我想,“还是竹芯的乳。房好,小是小了点,可是它不是软橡皮,不是橘子,没有酒窝,也不会胡乱冒出分泌液。”
窗户看着,风吹了过来,吹乱了白薇的头发,白薇坚。挺的乳。房在房里摇曳,晃得我如痴如醉。
还是白薇的好啊。
“你以后打算当医生吗?”白薇问我。
“是啊。”我说。
“你想进什么科?”
“乳腺外科。”
我坚毅的目光混着烈日的阳光,直刷刷的洒在白薇那对被蓝色棉布覆盖住的乳。房上。
☆、白薇 一
白薇草草翻阅着她的《预防医学》,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我,我看到她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她的瞳孔深不可测,仿佛要把我吸进去。她的眼眸里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种感觉让我想起了我的堂姐。
我的堂姐比我大三岁,初中毕业就不再读书,和几个活老鬼在一块儿鬼混。
我初中毕业,她混了三年。
那天无风无雨无晴,天地之间,干干净净,除了被净化过的空气,什么都没有。
我问她:“姐,在外面玩,有意思吗?”
她从山寨的LV包包里掏出一包玉溪,食指拇指贴近,缓缓夹出一支,叼在嘴边,香烟被一块五毛钱一支的打火机给点燃,升起纯白优雅的仙气。
“没意思。”她说。
“那你为什么还在外面玩呢?”我问她。
“因为上学更没意思。”她说。
“上学可以学知识啊。”
“我不出国,不和外国人打交道,英语对我来说,一文不值;我不是文学家,不用写东西,能听得懂中国话,看得懂汉字就行,语文没必要学;我的数学已经足够应付生活上的数字,可以不学了。至于物理化学生物历史地理政治,普通人这辈子都用不到。”
香烟在尽头燃烧,烧出红色火星,隐约中有呲呲响声,烟草味和夏末初秋的死知了味交织在一起,好似苦涩的中药液。
“上学可以考大学,考试大学就能出人头地啊。”我没有善罢甘休,继续问她。
堂姐右手将烟夹住,放在大腿旁边五厘米的地方,眼神坚毅,眼神困惑。她望向远在西天的地平线,仿佛那里有她逝去的宝藏。
“都差不多啊。”她说,然后她从包里掏出一包乐事薯片,巴西烤肉味的,递到我手上,“别问了,再说下去你也就听不懂了。薯片,你拿着吃吧。”
没过多久,一个飞机头发型的二十二三岁的男混混跨着一辆二手的哈雷摩托,像风一样飚了过来,稳稳地在我堂姐的跟前停下。男混混嘴里叼着香烟,玉溪,尽头冒着火星,火星上升着灰暗的烟气。
堂姐跟男混混相视一笑,上了后座。
“跟我爸妈说一声,我今晚不回去。”
堂姐话音未落。哈雷摩托雷声滚滚,死绝了的灰尘和树叶又飞扬了起来,一片尘埃之中,堂姐跟男混混走了。
我站在路旁,手里捧着巴西烤肉味的乐事薯片,看到堂姐淡绿色的碎花连衣裙在风中飘荡,随着梧桐树粗大的枝丫和肥厚的树叶沉浮。
马上要秋天了,梧桐叶子撑不了多久,要是下雨,就能够听到雨水和梧桐叶子交织摩擦的声音,“莎莎”声,悦耳,美妙。
白薇看着我,我看着白薇,她眉毛画得精致,又细又长,挂在眼眶上面,像是文心雕龙的屋檐。
“你啊,要是当了医生,绝对是个好医生,顶好的医生。要是当了官,绝对是贪官,最大的贪官。”白薇跟我说。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你心软,跟豆腐渣一样,你当医生,会挪用医院的钱给穷人看病,你当官,会挪用政府的钱给穷人发福利。”
她喝了口自己泡好的冰镇酸梅汤,继续说:“医生的名望是病人口里说出来的,挪用医院的钱给穷人看病,穷人说你好,你名望就高。官员的清廉要看原则,你挪用政府的钱,那就是你没原则,做再好的事,没了原则,都是贪官。”
白薇说完,把酸梅汤一饮而尽,甲状软骨上下浮动,颈静脉青色,透着蓝光。
她用维达的纸巾把嘴擦拭干净,尽管她的嘴并不脏,被酸梅汁浸泡之后,反而有些酸甜,将周围致密的空气渲染得凉快了不少。
“我肚子饿了,陪我吃饭去。”白薇说。
“吃什么?”我问。
“凯撒。”
“月末了,没钱去那儿。”
“不是凯撒饭店,是让你陪我喝凯撒啤酒去。”白薇笑笑,门牙又小又白,好像两片陶瓷。
“凯撒啤酒?我没喝过?青岛产的,还是哈尔滨产的?”
“进口的。”
“我没喝过洋酒,度数高不?我喝陌生的酒,一杯就醉,到时候别怪我醉了,让你背我回宿舍。”我说。
“不怪你。走吧。”
白薇把她的《预防医学》塞进她的天蓝色牛仔布的书包,又把我的《肿瘤病学》塞进我三十块钱淘宝买来的背包里。
“书包就放这吧,明天还来看书呢。”我说。
“依你。”
凯撒啤酒批发价,一瓶十四,白薇要了一箱,十二瓶,一共一百六十八块钱。
我说:“我付吧。”
白薇摇头,说:“所以说,男人都是傻逼啊。我喊你喝酒,我付才对。”
凯撒啤酒一瓶330ml,加上瓶子,有一斤重,一箱十二瓶,差不多有六七公斤,抱在怀里沉甸甸的,似乎比抱住一个姑娘还要费力。
我开玩笑地这么跟白薇说。
白薇说:“姑娘是人啊,懂配合,你抱着她的同时,她也抱着你,两个人一起使力气做同一件事,当然省力。啤酒是死物,你抱着它,它不抱着你,你单方面用力,事倍功半。”
虽然我记不清中学物理书里怎么说的,但我确信,书里说的和白薇说的绝对不一样。书里都是假的,白薇说的才贴近真实。
“去哪儿喝?”
“去海河边上吧。”
夏天的夜晚来的比别的季节晚一到两个小时,好像老教授上课,我迟到了,老教授在讲台上跺着脚,等我到座位上一样。
我们学校的老教授,个个都不好惹,现在还坚持给学生上课的只剩下十个,六个特别随和,四个特别严格,其中有三个特别能喝酒,整个学校几百个老师,不管年轻年长,没有一个能喝过这三个,他们三十年前的诨号到现在还没过时,分别叫“沙不醉”、“李不倒”、“张还要”。
沙、张、李三个老教授,都年过七十,头发花白,没有一点杂色,胡子雪白,没有一点杂色,面色红黄隐隐,明润含蓄,没有一点杂色。
沙不醉,从小跟着乡里老中医学习,自学考了六零年的中医培训班,跟着大名医何其愚学了八年,大专学历。刚毕业就文。化。大。革。命,他成分好,三代贫农,于是被分到了镇里医院,直接当院长,后来当了区里的院长,一当十年。学校扩张之后,他说要培养下一辈的中医人才,于是义无反顾地辞去院长职务,来学校教书。
沙不醉上课的时候从来不看书,也不用幻灯片,站在黑板前面就板书,白色的粉笔在乌漆的黑板上龙飞凤舞,黑板白字,我一个不认识。
沙不醉说:“同学们啊,要好好学习啊,不管是中医还是西医,都要学好,不能有成见,中医、西医,是哲学体系的不同,哲学体系不同,需要讨论,需要有争论,但不能相互歧视、埋汰。否则各种哲学体系为什么都能够在世界上各有势力,各有千秋?知识分子,眼睛要看得远,胸腹要装得下东西,别被世俗间的偏见蒙蔽了双眼。”
沙不醉喝了口茶,他从来把茶当水喝,不管茶的品种和喝法,一包茶泡半天,泡半天喝半天。
他又说:“我们学医的,不要往钱上看,要肯钻研。盯着钱看,钱不会理你,盯着书看,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颜如玉啊,男生们,颜如玉就是美女啊。你们把医学研究得深了,钱也好,名声也好,都有了,不需要你们刻意追求。学医啊,功利心不能有,不能有啊。”
“沙老师,您现在有钱了吗?”赤松问他。
“我钱够花,花不完,但我不需要钱。我老了,钱都给儿子、女儿、孙子、外孙了,我儿子是设计公司老板,去年刚买了大别墅,一千万啊,我给了他三百万。我女婿啊,在医院当主任,管医院上上下下所有人事,比我厉害。”沙不醉的眼里充满了幸福。
“这位同学,你这么好问问题,我问你个问题啊,肾阳虚,有哪些症状,该用哪些药啊?”沙不醉说。
赤松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商陆坐在他旁边小声提醒他说;“腰酸、膝软、耳鸣、耳聋、畏寒、肢冷、阳痿、早泄、宫寒不孕、腹痛、腹泻、神疲乏力。用附子、细辛、干姜、肉桂、巴戟天、仙灵脾等等。”
沙不醉最擅长养生,耳朵灵敏,隔了二十米远,听得到商陆的声音。他拍手说:“好啊,好啊,旁边的同学学得不错,虽然说得不全,但已经可以了。你们啊,要向这位同学学习啊,这个同学以后有前途。”
商陆挺直了腰板,承受着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里面有仰慕、有嫉妒、有不屑、更多的是凑热闹。
李不倒和张还要比沙不醉严格,上课时候像一只猎豹,一眼扫过去,不用第二眼就能看到不专心的学生,然后直扑上去,百发百中。他们两个又和其他两个严厉的老教授合称“四大名捕”,专逮做了坏事的学生,吓得学生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白薇 二
天津从白天走到黑夜里,千门万户的世界泛出星点斑驳的灯光,红的、白的、蓝的、绿的,各式各样的都有,花花绿绿的灯光基本上都在一楼二楼排列着,红的耀眼的,闪闪烁烁,明明灭灭的,在高楼上眨巴着。
“天津的楼就是高啊。”我说。
“南京的楼没这么高?”白薇问我。
“我前十八年活在郊区,郊区最高的楼不过二十层。市区是有高楼,还有紫峰大厦,好家伙,特高,南京最高,放在全世界都排的上号,但我没见过几次,印象不深,完全比不上这里的高楼来得真切。”
白薇笑起来,恰好海河上吹来一阵整个夏天最凉快、最柔和的微风,长发飘飘,一缕青丝浮在白薇的脸上,像极了《倩女幽魂》里的王祖贤。
啤酒在她旁边,整箱装着的,没开封,我估摸着也得有六十乘三十乘四十厘米的大小,如果一直不开封,是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