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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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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方观察员,如果他可以让租界商人的老婆欲仙欲死,他也不妨替先生们卖点力气呀。

“还有那个大上海计划……”毕沙司令喃喃说道,租界里很多白人认为,这一计划会严重损害各国在上海的利益。实际上,少校心里明白,大上海计划真正损害的将会是外国地产商的利益。长久以来,欧洲投机商(近来美国财团也参与其中)总是向上海的西面和南面购买地皮。他们不断买入,等待时机炒高价格,出售。然后再去买入更西面更南面的地皮。南京政府宣布的大上海计划却把市政中心设计在上海的东北部。按照蓝图,他们将在闸北和江湾建造政府大楼、大学、实验小学,甚至体育场。开辟道路,配造公共设施,让城市商业活动在荒地中繁荣起来,未来的居民将会去那购置住宅。到时候,租界地产商斥巨资囤积的西南部地皮会无人问津,连本钱都收不回。不光是投机商,也不光是银行,整个利益链将会断裂。

“东京不断增派海军陆战队到上海。他们一直都想扩大在本地的势力范围。公共租界的日本商人越来越不安分,这半年里,巡捕房老是在处理中日居民当街斗殴事件。”马丁少校提出新说法。

“他们要是有办法,我不反对多看到几个日本兵。你说这帮家伙脑袋后面那块破布是干什么用的?”毕沙司令转头问马丁。

“只是怕被人砍脖子,只是怕被人砍脖子。他们喜欢砍脖子。”马丁竖着手掌,往半空中一挥。

“那是明治军队跟我们北非军团学的。我听说天皇找人拿来各国军帽,一眼就相中这个。他可不管日本有没有沙漠,有没有能把人皮肤烤裂开的太阳。他觉得这种帽子跟早些年武士斗笠后挂的帘子差不多。而且那不是一块,那是两块,那是两块护身符。”萨尔礼少校喜欢阅读文件,手里掌握着各式各样的情报。

“我看这些本州岛农民还算老实。”毕沙司令评论道:“也许让上海变成一个自由市,是个明智的选择。”萨尔礼少校觉得他的说法很粗鲁,很像那帮正在大肆搜购租界四周农地的投机商人。在他看来,制定政策需要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此刻不妨先向上海增派驻军。夕阳照在窗外的水池上,水面微微颤动,如同全身涂抹金粉的肚皮舞女。

⑴Route Pichon,今之汾阳路。

⑵M。Brenier de Montmorant,曾任法国驻沪总领事。

三十五

民国二十年六月二十九日中午十二时三十分

一开始,林培文并没有起疑心。他只是在残酷斗争中变得越来越仔细。他学得很快,主要是通过观察朴季醒的做法。他发现朴有个好习惯,大大小小不管什么行动,事后他都会再去一趟现场,向那些光着脊梁,扎着裤带,站在烟杂店门口的伙计打听。

他没跟老顾交代,一个人跑到星洲旅馆。从八里桥蜡烛店走过去,没花多少时间。一路上他都在琢磨,想找到一种跟人家搭茬的好办法。装扮成一个打算开房赌钱的白相人?他觉得自己又不太像。

他站在法大马路街对面,冠生园的门口。直到有人踏上那条通往旅馆的窄梯。才快步穿过街道。他觉得,账台上有别的客人,会让他比较安心。楼梯口柜台上,账房在说话,他从客人身后走过,背靠在那面墙上,跟条凳上坐的茶房搭讪。他压着嗓音,打听这地方的花样,他挤弄眼睛,暗示他此刻的兴趣与女人有关。

可他听说这里常常不太平。巡捕常来查房。法租界巡捕房明令禁止暗娼。

“我住在对面弄堂里。”他不合时宜地补充一句,按理说,干这种事的人是不会告诉人家自己住哪里的。

“是啊,上礼拜就来过,你害怕?”

他摇摇头,缩缩脖子,又耸耸肩,又动动手,口袋里几块银元晃荡晃荡。

“巡捕房查的是赤党。”

“谁说的,不是说他们盯着一个女人?”

那茶房年纪不大,阅历颇丰,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他抬起头来,盯林培文一眼,态度大有深意。他也摇摇头,说:

“是个单身女人。他们把她带去巡捕房啦。还有个男的。”这就是刚刚所说的,你总能在事后,在现场听到一两句有用的话。

他的离开方式很笨拙,扭头就走,就好像打听这些事让他羞愧难当。其可疑程度足以让茶房警惕,足以让他在空闲时向账房报告。他急匆匆离开骑楼,试图避开那些乞丐的目光。乞丐三三两两,背靠廊柱坐在地上,享受这巡捕午休的难得好时光。

冷小曼在说谎!那天她给老顾打电话,他就在边上,是他先伸手抓向话筒。他想,必须赶紧向老顾汇报。如果冷小曼被带去过老北门捕房,这意味着什么?这问题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想一想。可老顾已离开蜡烛店,正准备与冷小曼碰头。按照约定,老顾今天要去见冷小曼的那个新朋友,那个摄影记者。那人在法租界巡捕房的政治处有很过硬的私人关系。他在八里桥路的拐角上停住脚步。

他不知道那个约会地点。他很快就想到问题的严重性。关键在于,实际上冷小曼完全是一个已暴露的人员。她的照片公开登在租界的各种报纸上,巡捕房的墙上一定会挂着她的照片,供那些包打听每天出岗前加深印象。假如她被带去巡捕房,她一定会被人认出来,可巡捕房却像瞎子一样,把她给释放。视而不见从来不是看不见,而是装作看不见。

他觉得脑子里很乱。老顾找不到,朴季醒也找不到,他向来是有疑问就去找这两个人。可他这会谁都找不到,他的小组已全体出动,近来,老顾很少抛头露面,基于安全考虑,约会必须采取严格的保护措施。

他想他最好去法华民国路的安全房好好想想。那是贝勒路出事后新租的房子,在皮少耐路⑴和华成路之间。民国路是法租界和华界的分界道路,门牌号属于法租界管辖,因为那条直贯东西的大弄堂往西通向敏体尼荫路。而房子的东面窗户对着民国路,穿过马路就是华界地盘。房子由他出面租,主意是老顾的。老顾说,有天夜里他在民国路闸门被法租界巡捕抄靶子,他正好抬头看见二楼突然亮灯。他灵机一动,觉得要是在东头窗下放一捆麻绳,遇到紧急情况就好办得多。林培文对当时的情形记得很清楚,他记得老顾说话时眼神有些凄凉,这很少见。

可他没有来得及回到那幢房子里。后来他觉得正是因为当时他满脑子都想着冷小曼的谎话,才掉到那个阴险的陷阱里。

他刚拐过街角(后来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哪个路口)。只记得从手指的缝隙间,他依稀看见许多水果,堆在蔑筐里。他看见各种各样的桃子,粉红色的水蜜桃,扁形的绿色桃子。他的上半截面孔被一双粗糙的大手捂住,手指嵌进他的眼窝里,让他的太阳穴一阵刺痛。

那双手是从他背后伸过来的,声音也是从背后过来的,飘忽不定,像是从身后半空中的某个地方传过来:

“猜猜我是谁?猜猜我是谁?”声音高亢尖利,像是在唱一种欢快的童谣,伴随着许多人的笑声。笑声被四周的嘈杂淹没,他的两只耳朵也被那双手扭成一团,他想,怪不得所有这些声音都像是从水底下传过来的。

他隐约听到急速的刹车声。有人站在他面前,推他,又像是在他身体的侧面拽他。现在,他的眼睛没有刚刚那么疼痛,在一阵五颜六色的光线照耀过之后,眼前突然变得更加黑暗。他听到很多人的急促呼吸,他猜想这会他是被人围上啦。

两条手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被人架住。他恍惚觉得被人拉到街沿,他的脚一下踩空。随后是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想那该是沉重的一拳。他这样想着,肚子上就更痛,膝盖发软,他弯下腰,一头栽倒在地……

可那不是坚硬的地面。他撞在一种柔软的富有弹性的东西上。他闻到一股新鲜皮革的味道,他还没回过神来,车门就被关上。现在,他知道这是在车里,他的裤脚被车门夹过一下。

汽车急速驶离现场。他的头被先前那双手按在车座上,背上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他觉得有一千个人坐在他身上。他的鼻子嵌在椅背的夹缝里,嘴里有一股金属的锈味,他估计是嘴唇或者牙龈在出血。

有人把一只布袋套到他头上。用绳子在套子的下方紧紧勒住,正好卡在嘴巴那个位置上,把他嘴角勒得快要绷裂。他想那是要防止他叫喊,其实他根本没想到叫喊,他根本叫不出声来。

他被许多双手拖下车,他看不见这是在哪里。他也没有时间概念,不知道车子到底开过多久。这方面他从来没有受过训练。要记数——他隐约想起朴季醒向他说过,在遭遇到类似的情况下,可以在脑子里数数。按照某种有规律的身体节奏,心跳或者呼吸,记住汽车转弯的次数(朴说无论如何你的身体会感受到离心力)。你还可以记住地面的变化,是上升还是下降,是坚硬干燥的还是柔软潮湿。如果你保持冷静,你的脚底甚至能感觉到砖块的拼缝。可他从未受过真正的训练,他根本来不及数数。他只听到鸟叫,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闻到引擎排放最后一缕尾气的味道。他甚至都没顾得上记下楼梯的阶数,他只记得他被人扔在一间三楼的空房间里,闻到四周那股阴冷的石灰水味。

现在,周围一片寂静。听不到急促嘈杂的呼吸声,没有人走动。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遗弃在这个空房间里,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遗弃在这幢空房子里。可他不久就听到有人在小声说话,声音像是从他左前方天花板透进来。他的听力在渐渐恢复。这会,他甚至能听见从暖瓶往茶杯倒水的声音。他猜想这不是巡捕房,他听不到铁器碰撞的声音,没有手铐,也没有铁门和金属门闩在撞击。况且,他想,巡捕房完全可以公开逮捕他。他怀疑这伙人是青帮派来的。一开始,他设想会不会是星洲旅馆茶房捣的鬼。但很快这想法就被他完全推翻。当务之急是要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回忆起朴对他说过的那些事,释放你的听觉、嗅觉、触觉,释放你的皮肤,让它们去感受周围的温度、湿度,让它们去吸收所有的声音和气息。

不久以后,他就想起星洲旅馆的事,他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把情况报告给老顾,他觉得他们整个组织正危在旦夕,而他此刻却无能为力。他开始焦虑起来。

⑴Buisson Rue,今之寿宁路。

三十六

民国二十年六月二十九日下午二时三十分

小薛觉得那些名词虚无缥缈,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些名词纯属舶来品,都是从欧洲从苏俄运来的,也许大部分还是从日本转运的。这一二十年里,这些名词如潮水般涌进来,让人目不暇接,囫囵吞下,顾不上消化。他觉得这些名词来得比洋货还快,来得比轮船汽车还快,一时间所有人都学会这些词汇,一时间连小报记者茶房跑堂都会说几句左翼运动或者帝国主义,好像谁不能用这些词来说话,谁就落伍,谁就变成乡下人。当然他觉得有些说法还是不错的,比如跟堂子里的姑娘睡觉,如今大家说成是发生关系。比如男人要是对女人有意思,他可以说他对她有爱情。这很管用,这可以用最简单的办法把事情挑明,如果大家都学会用这些词,那它们就会变成一种符咒,一说出口就让人着魔。他觉得在爱情这件事上,那些小说的作用至大,尤其那些电影的作用至大。他觉得不用多久全上海的乡下女佣都会像那些女主角一样,一听到爱情这两个字就浑身发抖,脑子一片空白。

顾先生——也就是冷小曼的那位领导同志在向他说话。这些符咒在他身上丝毫不起作用,可他仍然饶有兴致。让他觉得有趣的是顾先生的排场。他们约好在法国公园的大门外头见面,可到规定时间顾先生并没出现,五分钟后有两个年轻人在他和冷小曼的背后低声说:“跟我们走。”

他俩就跟着他们穿过公园那条贯通南北的大道。在公园西北角的另一处门口,那两个学生装放慢脚步,对小薛说(没有朝他看):“在这里等着。”随后就加快脚步离开他们俩。

两分钟后,有人朝他们走过来,穿着黑色帆布西装。小薛觉得自己看到过这个人,他记得那一次他穿着黑色的皮衣,他想他一定是很喜欢穿黑色衣服。那人把他和冷小曼带到一辆配极车旁,让他们上车,他自己开车。车窗遮着帘子,他们看不到沿路情形,小薛认为,汽车在沿着霞飞路向西行驶。

车停在空旷的院子里,四周被大厦包围。楼房很高,阳光只能照到西北角上很小一块地方。院子里有草坪,有仔细剪裁过的花圃,有很多桦树。樱花树盛开,地面上全是花瓣。他们被人带进大厦,穿过一道玻璃门,不设门房,向左转是电梯间。电梯升到五楼,顾先生在房间里等着他们俩。

顾先生坐在马蹄形桌子的凹口中间。小薛和冷小曼坐桌子两侧带软垫的椅子。朴(他现在知道他姓朴)在小薛的背后,横在那张单人座沙发上,双腿越过沙发扶手,搁在一只折叠椅上不断摇晃。

顾先生谈到他的理想,他和他组织目前的任务。气氛有些冷场,她在桌子那边拨弄一支铅笔,朴的沙发扶手更加剧烈地晃动。

休息片刻。顾先生说,抽根烟,去天台上吹吹风。他们穿过厨房,从窄门外的铸铁梯子爬到天台上,螺旋形铁梯挂在大厦的墙体外面。

在天台的围栏边,他背着风为顾先生划着火柴,再给自己点一根。他们俩沉默地抽着香烟。水泥围栏墙角下爬满苔藓,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有很多积水。小薛在风中打个激灵,他竖起衣领,竖起手,让风吹走那截烟灰。

“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帮助我们?给我一个理由。”顾先生忽然说,他在微笑,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小薛看看他,摇摇头,他无言以对。他觉得这理由甚至连自己也不相信,他竭力让自己苦笑。

“因为她?”嘴角的笑意变得更浓厚,像是在说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好笑之处的笑话,像是他并不常常说这种笑话,以至于有些不习惯。

“因为爱情,这理由你们接受么?”

他望着脚边那一小块积水,解释说:“我是说,对于参加革命来说,爱上一个女人是不是个好理由?”

“唔唔参加——革命——”顾先生深吸一口香烟,扔掉烟蒂:“这样说来,你告诉自己说这是在参加革命?”小薛觉得他的眼神里有一丝阴翳,像是一种悲伤,像是一种寂寞。

“没错。是的,爱情——它常常让我们想要改变一下自己,甚至改变一下生活本身。”他觉得顾先生比看上去要有学问得多,他觉得顾先生懂得让对话沿着恰当的方向进展。

“我们接受任何一种理由,但必须告诉我们那是什么。哪怕是因为——钱。”他挥挥手,似乎从内心里不屑这种说法,似乎他也认为这确实是一种低级趣味,似乎他只是在提出一种最低限度的可能,好让小薛安下心来。

“对帮助我们的人,我们的确会给予适当的报酬。不——”他又挥手,阻止刚想开口说话的小薛:“我不是说你。我们有时会付钱给情报人员,假如他的确需要。假如他——比方说你那个在法租界警务处的朋友。他需要钱么?他来中国不就想要赚钱么?如果他同情我们,那当然好,如果他只是为钱,那也不错——”他快速地说完这些话,逐渐减弱音量,直到声音悄悄地消失在风里。好像想要把隐藏其中的伤害减少到最小,好像他很不愿意伤害小薛的自尊心。

他们再次回到房间里。幕间休息已结束,接下来是第二场。冷小曼已不知去向,此刻这更像是一场审讯。顾先生再次藏身到那个马蹄形凹口里,窗帘已拉上。他自己的椅子挪动到弧形桌子的对面,正对着顾先生。朴依然坐在他的身后,但这次他没有让自己横在沙发上。

“我们要问你一些问题。这是必要程序。别紧张——”声音既柔和,又明快简洁。

“告诉我你的姓名……”他并没有做记录,这毫无必要。而小薛认为,连这些问题都毫无必要。

但它们充满暗示,具有一种类似于催眠的特殊效力。从漫长的问答中形成条件反射,这种模式会固定下来,回答问题的那一方会渐渐去讨好、去迎合提问者。

“你是在哪里认识她的?”这一组问题全是关于冷小曼的。

“在船上。”

“在船上?”声音突然严厉起来。他也顿时警觉——他完全忘记冷小曼告诉他的话。他被这种催眠术弄得有些迷糊。他现在想起冷小曼隐隐约约告诫过他的话。可她没说清楚,她不想让小薛认为她喜欢说谎。她说,如果他问起你,你就说我们以前就认识。这不重要,她说,但你就这样说吧,她说。小薛以为她只是不想让人家觉得她轻佻,让人家觉得她很容易就让他勾搭上。此刻,他觉得冷小曼很可能没有对组织上讲实话。

“……在船上,你怎么跟她认识的?”声音又平静下来,让小薛觉得先前可能是错觉。

“我没有……这说法不确切……她走向船首甲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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