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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花-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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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是阴着,没有月亮。晌午的太阳还那么灿烂,怎么夜里就阴了呢?我还仰头又看了一下天的左后方,那里该是白皮松的上方,那两颗星竟然还在。也就是那两颗星还在,没有月亮的夜里,不远处的杂货店能看见,杂货店后边的砍头柳和苦楝子树也看得清。河水在流着,声音在沉沉的,不紧不慢,而白天里这种声音是听不到的。一只猫在慢步走过。但没有见到娘。

  娘,我轻声地叫。娘,娘。

  苦楝子树下好像有三个蘑菇,我看着是蘑菇,突然变成了三个人,一个是娘,另两个是男人,并不是房东老伯和青文。娘果然瘦得形如骷髅,我怔在那里,娘也怔住了,或许她看我也不是以前的胡蝶了,我们就那么怔住了都不动,也不叫喊。那个高个子男人在说:是胡蝶吗,你是胡蝶吗?我一下子扑过去,说:娘,娘!就抱住了娘。娘的头发确实是白了,像雪像霜,像包裹了一块白布,她是那样的脆弱,我一抱她,她就像面条一样软下去,倒在地上。高个子男人有些生气,说:她是你女儿吗,是不是?娘说:是我女儿,是胡蝶,胡蝶胡蝶,你咋就到这儿了,你咋不回去见娘呢?!我说:娘,娘呀,你来寻我了,你终于来寻我了。娘却嘿嘿地笑,她笑得停不住,笑着笑着呛口了一下,就又哭了。我给娘扑簌着胸口,擦她的眼泪,她在给我介绍那个高个子男人是城南派出所所长,那个戴眼镜的是报社人。戴眼镜的就说:我姓巩,城市晚报的记者,我们得知派出所来解救你,就陪同着一块来的。娘说:胡蝶,给他们磕头,没有他们,娘今辈子见不上你了,你也今辈子见不上娘了。我给所长和记者磕头。娘就给我诉说,说是知道我去挣钱了,三天里我没有回去,她都没在意,还给房东老伯说胡蝶大了,知道疼娘了,给娘去挣钱了。但三天之后我没有回去,五天之后还是没有回去也没有个电话打来,她就慌了,睡觉常是心一悸就醒来,一夜就醒来四五次。她把这事说给了房东老伯,房东老伯也觉得事情严重了,就领着她去派出所报案,就是大个子所长接待的他们。所长说:现在人贩子多,肯定是被拐卖了。她说:这怎么会,胡蝶是上过学的,她不是两岁三岁的孩子。所长说:拐卖妇女都是骗的,然后控制了,拉到异地,卖给某家某户,某家某户又严加监管,再有文化也不顶用了。前年一个女大学生从火车站去学校,就是图便宜搭了个顺车,那是黑车,路上还被人杀了。她一听就哭起来,说:我女儿被人杀了?我女儿被人杀了?!所长说:我举个例子,不一定你女儿就死了。就给她做了笔录。她说:几时我女儿能救回来?所长说:这怎么救?派出所的警力不够,经费又紧张,再说,就是我们能去救,得有人在哪儿的确凿消息了才能救。她说:那你们要查人在哪儿呀!所长说:这得你们提供。从此她就开始了寻找,房东老伯也帮着寻找,青文发动了他的同学一块寻找,报上登了启事,电台广播,而且还印了广告到处张贴,但一直没我的踪影。在这期间,接到过不少电话,说是在县发现了我,她就搭车赶去,去了都是骗子,要先给他们钱,给了钱说好晚上领她去看,却再没了人。这样的事总共有过十次。她到处寻找我,把积攒的钱花完了,她一天三顿吃冷馍夹咸菜,后来买馍的钱也没了,她只能又回去收捡破烂。收捡破烂每每挣到五千元了,就出去寻找,寻不着,钱又完了,再回去收捡破烂。听了娘的话,我就哭,我一哭娘更哭,她用拳头打我,说:你为啥不回来?为啥就不回来啊?!我说我回不去,我出不了人家的门,出不了村子,也没钱,也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娘说那你怎么只打一个电话就不再打了,打了电话能要多少钱,那个电话又啥都没说清?我说我只能打那么一次,也只能拨通了说一句呀。娘说,这多亏了房东老伯记下了那个电话号码,报告给了所长,所长厉害,他能从号码里查出来你在这儿,你给所长磕头,你再磕头。我趴下要磕头,所长拉我起来,说:这次解救是我们所第五次外出解救被拐卖的妇女儿童,前几次都是受害人家属出钱,你家的情况特殊,我们就一切费用自己出。记者也说:这是全市的英雄所长,以前四次解救都是他亲自出马,我们知道了他这次又要解救被拐卖的妇女,报社就派了我来。所长说:此地还不是说话的地方,得赶紧走吧。娘拉着我就走,我说:兔子还在窑里,我得带上。娘说猪呀猫呀兔子能值几个钱?!我说:兔子是我的孩子。娘说:你生孩子啦?你怎么生孩子啦?你才多大呀你就生了孩子?!娘竟然拿手打我脸,我不知道给娘说什么,我的眼泪流下来,娘的手还在打着,把眼泪打得溅到我嘴里。所长说:不能再回去,现在就走。我说我要带兔子,你们等等,我很快就把兔子带了来。而我刚转身,远处就有了声响,我忙就开了杂货店的门,把娘和所长记者拉进了店。那脚步声由远而近,似乎就是朝这边来的,我就拉开了电灯,假装我还在店里盘点。店门就被咚咚地敲着,我开了门,是猴子光头和有成,他们说:以为黑亮回来了,黑亮还没回来?我说:没有没有,或许明天回来吧,我盘点了一下货,就要关门啦。猴子说:给我买一包烟。我给他取烟,紧张得忘了收他的钱,就说:你们走吧,我要关门了。娘说:他没给钱哩。猴子就看着娘,说:你是谁?娘说:你没给我女儿钱。猴子光头有成疑惑地看着娘和所长记者,说:你们是什么人,是胡蝶的娘家人?所长立即说:快走!拉着我就走。猴子来拽我,拽住了我的后襟,大声喊:来人啊,胡蝶要逃跑啊!所长说:我是警察!推了猴子一下,猴子一推就倒了,在地上却又抱住了我的腿。光头就和所长打,有成已跑出店往村里跑,边跑边喊,立即村里就十多个黑影冲了来。所长一脚把光头踹开,光头又头抵着像牛一样过来,所长身子一闪,光头抵空了,倒在地上。所长再次拉我出去,我的腿还被猴子抱着,我被所长拖出了店门,猴子也被我拖出了店门。娘便扑过来咬猴子,抱住猴子的脸就咬,猴子松了手。所长拉了我就跑,记者拉了娘跟着我们跑。村里的人已经冲到了我们跟前,我看见了黑亮爹,他手里举着一把锨,他在喊:胡蝶,胡蝶!举了锨扑过来,先一脚把记者踢倒了,记者的眼镜掉了,双手在地上抓。所长在喊:我是警察!我们来解救被拐卖的妇女,谁敢妨碍警务?!但村里人还是往前来,张耙子,梁水来,刘白毛,王满仓就和所长打起来,所长拳打脚踢,他们近不了身,黑亮爹一锨就拍在所长的背上,所长一个趔趄跌在地上。半语子竟扑来压在所长身上,所长一挺身,翻过来,照着半语子鼻脸上蹬了一脚,半语子被蹬开了,他跳了起来。村长在喊:把胡蝶先抢回来!抢胡蝶呀!张耙子,三朵,梁水来,还有猴子和光头就过来抢我,所长掏出来了一个小罐子,噗噗地向他们喷,黑亮爹先捂了脸,张耙子三朵梁水来猴子光头都哎哟一下蹲下去,在骂:狗日的喷辣椒水了?!所长喊:快往车上去!记者到底没有抓到眼镜,拉了我娘先往村里的路上跑,娘在喊:胡蝶,胡蝶!但我的眼睛也钻进了辣椒水,又烧又痛睁不开,等睁开,见记者和娘跑错了,喊:往村外跑,转向跑!记者拉了娘返身就跑到了河边。来抢我的人又扑上来,三朵在喊:胡蝶,你不能走!一个鱼跃,抓住了我的腿。所长对着三朵的脸又喷了一下,三朵又去捂脸,所长就势把我扛起来,在地上转圈,一边转,一边喷辣椒水,扑上来的人群再一次往后退。是猴子在喊:取个长竿子来么,长竿子能戳到他!所长扛了我就往村外跑。他跳下一个塄坎,蹚过河水,又跃上河那边的一个岸台子,几次被石头绊了一下或一脚踩进了什么坑里,要摔倒呀但都没摔倒,说:手抓紧!我的腰在他的肩上,前半身就垂在他的背上,像是被扛着的一袋粮食,我的手就先抓着他的衣服,衣服越抓越长,便抓住了他的裤带。等他跃上了河那边的岸台子,他把我放下来,其实我是从他肩上掉下来的。村人并没有停止追撵,也在跳塄坎,蹚河水,喊着骂着,几十条狗都在咬。这时候我听到了一种尖锥锥的哭声,是兔子的哭声,就看见了瞎子抱着兔子已经跑到了河里。所长说:往车上跑!他推了我一把。大路上停着一辆车。所长却迎着追撵的人群向前走了几步,吼道:谁敢上来,谁上来我就开枪啦!是猴子在喊:他没有枪,他哪儿会有枪,围住他,围住他!人群再往前涌,一块石头就砸过来,砸在了所长的右腿上,他窝在了地上。光头和三朵首先扑了来,要按住所长,所长竟真的掏出了枪。光头和三朵就不敢动了,围上来的人也都不动了。黑亮爹跛着腿,他的腿可能在跳塄坎时崴了,还举着铁锨从人群往前走,说:你开枪打吧,你往我老汉头上打,我今日也不想活啦!所长忽地一转身就跑,他见我并没有跑到车上去,把我往前推了一把,我竟被推倒了,他拽住我的胳膊继续跑,我终于被他塞上了车,他就去驾驶室,车嘟嘟嘟地发动了,而围上来的人却把我这边的车门拉开了,他们把我往下拖。我的身子前半部分在车里,后半部分已经在车外,鞋被拖掉了,裤子被拖脱了。所长从驾驶室窗子里探出身,大声吼:我们在执行警务,在解救被拐卖妇女,我警告,再不松手我就开枪啦!猴子在喊:他枪里没子弹,派出所的枪里都没子弹,那是吓唬人的!你解救被拐卖妇女哩,我日你娘,你解救了我们还有没有媳妇?!拖呀,使劲拖呀!他跑到车门边,记者正从车里拿了个烟灰缸砸拖我的人的胳膊,猴子便就势拉住了记者的手,扑上去咬了一口,烟灰缸就掉了,三朵又拾起了烟灰缸砸到了所长的头上。所长朝天叭地打了一枪,枪一响,人群散了,娘把我拽进了车,车门关死了。所长又连着打了三枪,车就发动着往前开。我从车后窗往外看,人群还在撵车,人群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车还在疯了一样地开,几次几乎都要翻了,我和娘,还有那个记者,就在车里晃荡,一会儿头撞在车窗上,一会儿头又碰在前边的椅背上,娘在吐,记者胳膊上血流不止,他在不停吸着气。我的两条腿全裸了,娘脱了她的上衣来盖我的腿,我发现那条彩花绳还在。
  我逃出来了,逃出了黑家,逃出了圪梁村。我曾经设想过无数个逃跑法,到头来我竟是这样的方式逃跑了。那么,逃跑出来了我将会是怎样呢?我没有瞌睡,我仍是迷迷糊糊的状态,就觉得车在山路上继续往前开,还在夜里,就又进入了那个洞。

  我终于回到了城市,回到了我熟悉的巷子里和那个出租屋大院,大院里的小水池还在,荷叶上的水珠滚来滚去,一只青蛙要往上跳,跳了两下,但没有跳上去。房东老伯和青文是那样的高兴,鸣放着鞭炮庆贺着我的归来,当天下午就把一面锦旗送去了派出所,还给所长胸前佩戴了一朵大红花。第二天,城市晚报上刊登了长篇的人民警察成功解救被拐卖妇女的报道,上面有所长的照片,也有我的照片。

  几天内,出租屋大院就热闹得厉害,一批一批的人拿着摄影机和照相机,说是电台的,电视台的,城市晨报的,商报的,经济报的,全要采访。我被安排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我一遍一遍地说着感谢所长的话,但他们却要问我是怎么被拐卖的,拐卖到的是一个如何贫穷落后野蛮的地方?问我的那个男人是个老光棍吗,残疾人吗,面目丑陋可憎不讲卫生吗?问我生了一个什么样的孩子,为什么叫兔子,是有兔唇吗?我反感着他们的提问,我觉得他们在扒我的衣服,把我扒个精光而让我羞辱,我说我记不得了,我头晕,我真的天旋地转,看他们都是双影,后来几乎就晕倒在了椅子上。

  我再不接受任何采访了,凡有记者来,我就躲在租屋里不出来,他们用照相机从窗格往里拍照,我用被子蒙了窗子。后来采访是没人来采访了,出租屋大院仍是不断地有闲人进来,来了就问:谁是胡蝶?老伯说:找胡蝶啥事?他们说:没事,就只是看看。他们就四处张望。看见了院里晾着的衣服,说:那是不是胡蝶的衣服,怎么没见晾尿布呢,听说她被拐卖到几千里外的荒原上,给一个傻子生了个孩子?老伯就把他们轰出去,此后他每日坐在大门口,凡是生面孔的一律不让进。

  我没有可能再找到工作,也不能和娘去收捡破烂,也不能去菜市场买菜。我就在屋里哭。娘说:要么你回老家去待一待,过些日子再来。可暑假里我的弟弟也从老家来了,说老家人都看到了电视和报纸,知道了我的事。弟弟还在说:姐,你怎么就能被拐卖?!我连老家也无法回去了,就给弟弟发脾气:怎么就不能被拐卖?我愿意被拐卖的,我故意被拐卖的!弟弟说:真丢人!你丢人了也让我丢人!我就和弟弟打了一架,打过了我就病了,在床上躺了三天,耳朵就从此有了嗡嗡声,那声全是在哭。

  这嗡嗡的哭声,我先还以为娘在骂弟弟,是弟弟在哭,后来才发现不是,是兔子的哭声。我就想我的兔子,兔子哭起来谁哄呢,他是要睡在我的怀里,噙了我的奶头才能瞌睡的,黑亮能让他睡吗?兔子喝羊奶的时候常有倒奶的现象,黑亮爹就是能喂他奶,可哪里知道这些呢?兔子的衣服谁能缝呢?兔子叫着娘了谁答应呢?想着兔子在哭了,我也哭。我吸着鼻子哭,哽咽着哭,放开了嗓子号啕大哭。娘来劝我:胡蝶,不哭了胡蝶,不管怎样,咱这一家又回全了,你有娘了,娘也有你了。我可着嗓子给娘说:我有娘了,可兔子却没了娘,你有孩子了,我孩子却没了!

  娘的眼睛发炎了,也只有几天就看不清了东西,她用热手帕捂着一只眼,却每天都去找房东老伯说话,我以为她在向老伯借钱,因为她说过要给我买一身新衣服,要给我买一双高跟鞋,还要给我去烫头染发。但那个中午,房东老伯就到我们的出租屋,娘在擀面,我还在床上躺着,老伯给娘说,他要给我介绍个人,是三楼东头那租户的老家侄子,那侄子一直没结婚,啥都好,就是一条腿小时候被汽车撞伤过,走路有些跛,如果这事能成,让我就去河南。娘是应允了,在说:嫁得远远着好,就没人知道那事了。

  我听了他们的话,我从床上坐起来。老伯说:胡蝶你醒了?我说:我就没睡着。娘说:那你听到你老伯的话了吗?你要愿意,咱就让三楼的把他侄儿叫来见个面。我从租屋出去了。娘说:给你说话哩,你出去?我出了出租屋大院。

  巷子里人来来往往,猛地看见了我,都是一愣,给我一个无声的笑,却又停下来回头目送。一个小孩嘎嘎嘎地往前跑,后边一个妇女在追,终于追上了,在说:你给我跑?你跑?!社会这么乱的,像她一样,让坏人拐卖了去!我从那个妇女身边走过去,我没有理她,也没有看她。身后她还在和孩子说话:什么是拐卖?就是被骗着卖了。卖给幼儿园吗?卖给妖魔鬼怪。那孙悟空呢?我在巷子口搭上了出租车,说:去火车站。

  又是洞,洞是那么样的黑,但我完全不用担心会碰着洞壁上犬牙相错的石头,我感觉我是在蝙蝠的背上,或者就是一只蝙蝠在往前飞。远远地看见了洞口的一点白光,等到了白光处,我竟就坐在了火车上。

  我现在当然知道了圪梁村是什么省什么县什么镇的圪梁村了,那是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才能到县上,然后再从县上坐公共班车走一天到镇上,再从镇上去圪梁村,步行需五个小时,若能遇着汽车或者拖拉机,顺路搭上了,多半天可以到达。在火车上,我坐的是硬座,对面的硬座上也是坐着一个女的,她的个头矮矮的,上来时却掮了个较大的行李包,在把行李包要放到货架上去,怎么都放不上去,是我帮她放上了,她拿出几个蒸馍要我吃,我不吃,她就在蒸馍上抹上辣酱吃起来。她几乎一直在吃,吃完了三个蒸馍,又掏出一个苹果。我闭上了眼睛。火车经过每一个站,都要停下来,车上的人下去的少,上来的多,连过道都站满了,然后重新启动,汽笛长鸣,再然后就是无休无止的铁与铁撞击的响动和摇晃。差不多的人都开始目光呆滞,要昏昏欲睡了,斜对面那四个男人一直吃烧鸡喝啤酒,大声说话。没人制止,恐怕也愿意听他们闹着而排遣寂寞和无聊吧。其中一个就越发得意,竟在模拟着火车的声音在讲笑话:火车从甘肃出发了,穷——!要啥,没啥,要啥,没啥,要啥没啥,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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