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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东流-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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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的不中。他若是真强横,却为何是反被我们荡平了外围?相持一月,如今是真正兵临城下,到了要见真章的当口,谁也莫含糊。”略顿一顿,转而和缓了语气向裴禹道:“只是可惜这些战车,建造时监军也花了好大心血。”
裴禹淡淡道:“我不过是将图纸由西京带来,将军真说可惜便好好犒赏造车的工匠。”停了一时又道,“战之胜败,根源也从不在这些战器上。”这话不软不硬,尉迟远一时倒接不上来,那日闵彧的事后,他本也不想与裴禹闹僵。方才如是说道是有意示好缓和,谁知裴禹好似全不领情,也是尴尬。
裴禹以目旁顾,李骥忙上来接了他手中的半副地图去。裴禹空了手踱出两步到一旁,晨风拂面,众人谁也不敢搭言,静默之中,裴禹眯眼看向城头,只遥遥见城上伫立的守城卫兵俱持矛挎弓,直立尤如铁铸。心中不由默默念道:“战城南,冲黄尘……原来除却汉乐府的那一首战城南、死郭北,今日竟听得这样反其意的唱法。”一时胸内亦觉激荡,暗暗感慨道,“这方是视死如归的气魄。倘我现下手中可有这样的部将听用,可图的有何止这一座洛城。”直过了片刻方转了眼光,向尉迟远道,“诚如将军言,既已是到这当口,士气愈发是第一紧要事,可莫要弄出己方占优却被敌军气势骇住的事来。”说罢似不经意般向两旁扫过几眼,尉迟中已翻眼假意看向了别处。裴禹也只一个瞬目,最终看向尉迟远道,“将军说可是?”
尉迟远此时亦复了平静神色,点头道:“正是,”又向众将道,“诸位当好生激励麾下,谁不是扒着死人堆过来的,莫被敌军那付鱼死网破的作派唬住。他再发疯也不过是负隅顽抗,终不抵用。”
此处诸将也都是见过些场面的,谁愿因听了几句阵前战况便露惊骇被人看低?听得这话,纷纷道:“将军放心,仗打到这个份上,倒看谁先软脚。”

裴禹看向地图道:“方才说到何处了?”
那将官忙道:“方才说,拟向此处为主攻位置。”
裴禹听他把这一向上的布置都说毕了,方道:“你攻城预备用什么?”
那将官道:“用云梯。”
裴禹微微扬眉道:“哦?”
这话音中带着几分质询之意。攻城用云梯,较之堆砌土山这些办法,取的是快、猛二字。在战力占优士气高涨时,可以一鼓作气,一战而平定一城。可另一面上说,攻城时这士兵一旦上了云梯,便是上不着天下不踏地,悬在半空。城上若发难,死伤最是难免。这从地面到城上的距离越长,伤亡损失也自然越大。军中老话讲,要攻下多高的城便预备着垫多高的尸首。洛城城坚墙高,硬攻必要付大代价。而一旦一朝攻取不成,士卒们见了这惨状,生出畏惧之心,再要他顶着刀林箭雨登城爬墙,取胜便更难了。
那将官动这打算大约实在是因为围城数月,早就不堪其苦,一心想要速战速决。听裴禹此时问这话,唯恐他是有不满的意思,忙辩白道:“监军看,这样伤损固然是大,可眼下攻城,投石车不奏效,攻城捶也无法施展,实在也只好用云梯。”
裴禹并不置可否,只问:“那你可仔细看得,西南两面的地势。”
这洛城的坐落,是东南高于西北,而西面偏南又恰有一块低洼。那将官道:“西面地势的确低些,可这一点上战具搬运和进军都甚顺畅。”
裴禹问:“那城墙高几许?云梯高几许?”在那将官愣神时,已又问道,“城南与城西地势高度差几许?我若从西攻城,需得比南向多预备几许兵将?”
一时无人应声,尉迟远见这一串问里他竟没一个答得上的,不由也有些耐不住,斥道:“眼看着就要开战,怎的连这些事都未曾弄得清楚?”
那将官也是个没眼色的,这种情势下低头受几句训斥便罢了。他偏觉得这是枉屈了他,不肯当着主将认错,一径要自相辩白,低声道:“将军,从前咱们架云梯攻城从也没计较过这些事来。”
尉迟远听了这话,心理直恼得骂道:“便是你这样的夯货,我有十万兵马也不够赔的!”面上却不好当着裴禹再发作手下,只道:“洛城城墙之坚,如何用从前的战例来比?”
这颇尴尬的时节,却听后头有人道:“这些数据我等是测算过的,只是还没及报给将军。请将军们勿急……”
众人听得有人解围,也都好奇这却是谁,闻声都向后看。那声调本就怯怯的,这一下更越发低落,到了尾音上,几乎听不见的。却听裴禹温言道:“近前来讲。”
说话的也不知是脸色本来如此还是被这场面骇的,只见一张脸孔苍白,好像连点血色也没有。已有人道:“这是仓曹参军范懿。”听范懿道:“西城城高八丈余,南城城高不盈七丈,两下里差得约莫不足一丈五尺许,是据时辰测城墙投影算得的……”
尉迟远插话道:“南面城墙低矮些,可这一面的地势却不平整,运送不便。两面要择一处做主攻方向,其实都有不足处。”他看向裴禹,微扬眉头声音却刻意低了些,道:“我与监军回营再议。”
裴禹见他说这话时看向自己眼光似有深意,便也未再多言,只微微点了一点头。

待回到营中,尉迟远遣散了众人各自去。裴禹淡淡看着,待跟前再没旁人,道:“将军有什么计较?”
尉迟远默然片刻道:“监军觉得此时攻城,有几成胜算?”
裴禹不动声色,只道:“将军觉得到几成胜算时方可攻城?”
尉迟远听这话面色略显尴尬,道:“监军方才问的那些话,可见心中也是有顾虑的。”
裴禹道:“将军不妨直说。”
尉迟远沉默了片刻,方道:“此时下令强攻,却也无甚禁忌。只是为将者观军心,当知此时的情状,士气盛衰全看这一步下去的胜败。若顺,即便微末小胜亦可鼓舞士气;若强攻受挫……”
他这话说坦白也坦白,说含糊也含糊。这含糊处,裴禹心中却也明白。尉迟远这支军队中有一大部是新募的壮丁。这些新兵经得悉心操演训练,对战术战法自是精通,只是不曾经过恶战。新兵上战场,往往一顺而百顺,可若不顺便谁也说不准怎样了。说得白了,便是没有死力而战的气魄。而这一节恰是最无法的,士气又如何能靠刀枪相逼而生?
此刻尉迟远的顾忌,裴禹又何尝不曾有。城周防线虽节节后退,洛城被围守军却丝毫无人心涣散之象,今日阵前听得敌军战歌,而转眼看见己方士卒的震动神色,他便已知此时强攻绝非上策。
尉迟远却从裴禹面色上看不出他心思,便又道:“太师初设八柱国时,我在他手下的大将军底下做开府。这禁旅的将领一做便也数年。那时我凡临战事最先思虑的便是可否保尊上安稳,从不敢意气用事。因此,我平日是连赌戏都不做的,皆因旁人想着若是侥幸赢了如何时,我却总耽心万一若输了。凡大事有八/九成的把握了才肯去做。以致后来做了州镇的督帅,亦是如此。我不比监军,监军经的事,多半不冒险便做不成,因而说起胆气,我总也不及。”
裴禹听他这所谓直说倒更是絮絮了许多,也明白他这是在拼命剖白。其时心下已了然定了主意,笑道:“这与胆气无干。争恨小故,不忍愤怒,是为忿兵,忿兵者必败。而太师曾赞将军,是从不出忿兵的人。”
尉迟远闻言松下一口气,抚掌笑道:“这样的谬赞不敢承。只是监军这话,确是说中我心。”
裴禹口中轻笑,眼光却现出些微冷冽,道:“只是将军需知,此时不强攻,不过是因着可有比强攻更妥当的方法,却不是因强攻有何不可度的难处。我知道将军一向为人谨慎又爱护部下,可到了有些时候,总必得舍得出本钱。我正告将军,这一役如何也好,都是要做得付上万人伤亡代价的准备。”
尉迟远复敛了容色道:“其实这事上,监军与我是一样思量的。我说此时尚不宜强攻,亦只是为了稳妥,而绝不是取洛城的心意有所动摇。”末了低声又道,“况且,我更不愿与监军生嫌隙。”
裴禹注目他一时,道:“将军自是知轻重的人。”

待到裴禹去得远了,尉迟中方从内帐转出来,见尉迟远冷笑看他并不作声,自哂道:“我阵前讲话没过心,阿兄别真计较。”见尉迟远示意他坐,又道:“这城不攻了?”
尉迟远咄道:“你是没生得心吧,这话说的是什么?”又道,“不是不攻,是要换个除却强攻之外的办法。”
尉迟中道:“我可不就是这个意思,没说清楚罢了,兄长恁的这样发急。”
尉迟远叹息道:“我知道你是说这个,可现下的当口,易招是非的话需得谨慎。”
尉迟中道:“现下怎么了?”
尉迟远道:“离乡数月,此刻军心最是微妙。城内此时是一群亡命之徒,你与他拼较死志不是犯傻。现在城内只有这四面城墙可守,所持的不过是士气还不曾低落,我们需得扬长避短,寻个事半功倍的办法。”
尉迟中道:“你越不打他,他越得意,这士气如何低落?”
尉迟远道:“这你却不懂了。前番城里的军心士气,是靠同仇敌忾激励出的;可若是围而不打,这点劲头无处用来便也懈怠。他被重兵压城捉襟见肘,再念及无粮无衣无出路的境地,便易生自伤萎靡之心。”
尉迟中道:“可我们也不是就拖得起,这已是八月了。”
尉迟远笑道:“你道裴禹可得闲着,我猜度他是又打了什么算盘。只他还未说,我也便不问。”
尉迟中道:“兄长亦太厚道,何必对他这般言听计从。”
尉迟远道:“太师当日遣这支还没使熟的新兵来打东征的头阵,先委认了统军将领,又遣了心腹做监军,你道他如此安排是为什么?他就是看中我求稳当不贪功,裴禹敢谋划担当。这是太师做了多少权衡,我可不敢辜负。”
尉迟中半张着口,“哦”了半晌,道:“又何必这样啰嗦,他直接委裴禹全权不就便了,何必再假手兄长?难道裴禹太师也不放心?”
尉迟远摆手道:“不是相疑,不过是制衡之道。用兵也如炙肉,火不旺便是夹生,可若一味重油大火,不也全烤焦了。何况裴禹这样乖张的人,谁又放心任他随心所欲……”顿了片刻,终是长吁道,“太师的心思……罢了,这事终也不归你我管。”转而郑重了神色道,“我今日也与你交底:无论枝节如何,攻取洛城的决心是不可移的。说的重些,不论乐意与否,你我的前程性命,而今是都被押在此处了。”

却说李骥候在尉迟远帐外,见裴禹出来便随在他身后。裴禹微微侧目,李骥低声道:“那个范懿,家学便是算术,以致推演天文时气,也都懂得。”
裴禹道:“你倒知我想问什么。”
李骥笑道:“方才见先生叫他应答时的举止,便知是有意用他。这点眼色,我总还有。”又道,“只是这人,为人却木讷。”
裴禹道:“我只要他会筹算,管他什么为人。”
李骥笑道:“是怕他呆,惹先生着急。”
裴禹笑道:“我不敢急,这一番是要大大有求于他。”一时止步,长出口气,叹道,“此人这时来,直如天降助我。”回头见李骥只低眉顺眼也不作声,道,“你倒不想知我要这人何用?”
李骥只见他遥望洛城,眼光中尽是志在必得的意头,道:“先生的手笔,一向出人意料。”
裴禹低声道:“我要引洛水灌城。”
李骥这方知裴禹为何对个懂算学的青眼相看,另一厢更是心惊,不由道:“可这河流改向,是违拗天道……怕是……”其后的话他也不敢再说,不由低了头去寻思;却听裴禹一声轻笑,再抬头时,已只见迤迤而去的一条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
引水灌城的例子还是挺多的,关老爷水淹七军什么的……正经说,王贲灌大梁,曹操灌下邳,智伯灌晋阳结果被倒灌了,还有就是高澄灌长社城……




第40章 薄终义所尤
天色大亮后,城头士兵便看得清楚,城下敌军已接续着先前的壕沟,又再向城下挖掘;而横向的长沟则被运土填平。营内诸人俱已在西面城上,看这场面,便知眼前便将有近城的恶战。
赵慎自夜半时上城,城下情形全都看得清楚。这一夜间,城防骤逢大变,城周屏障失却,巨车未曾到得城下已是侥幸,众人心中皆无底数。
赵慎眸光慑人,转头看向城下,暗暗握住剑柄道:“西南两门内排设路障,将城外地堡通道出口填死。”吩咐卫士道,“你就去传令,我一时便去看。”
李守德道:“将城内机动的士卒唤上城守备罢。”
半晌,却听赵慎道:“不。这一部人不能动。令他们按十人一队分守在各街巷口,城中也要搭制工事。”
这话语调饶是沉着,众人听了却都已觉一惊;保留预备机动不动,又在城中设防,这是什么意思谁都明白,可这一节却恰是这数月来众人皆不愿亦不敢想的。半晌,还是程础德开声道:“将军这是……为预备巷战的?”他是年资最深之人,这话亦只有他来明白问出。赵慎目视众人片刻,再开口时声调清晰如钉凿刻入石窟岩壁,只道:“是。”这一字出来,城头一瞬时仿佛只闻风声。然而也只片刻,听得在场诸将皆沉声道:“遵将令!”

赵慎下城时瞥见周乾在跟前,低声对他道:“你执我的虎符,送那人出城。”
他未呼其名,可周乾亦知这说的是谁,他昨夜恍惚觉得两人间似又生波折,此时听这话只觉事出突然,不由脱口问:“将军要他去哪?”
赵慎听了这话,不由默道:“是了,我却要他去哪?”陆攸之此去,终生便只得隐姓埋名,四方漂泊;赵慎心中长叹:这如何是他初衷?然而,即便重回当初,他亦是会做一样的抉择。他与陆攸之,仿佛便是各自命中劫数,在时运逼仄的窄道上一步步走下,终究只有一般的结局。
赵慎喉中干涩,不知是何滋味。只怕再多思量心思便会动摇,更怕眼下情形他心中生乱而误事,终是只咬牙道:“便是叫你去办,莫要啰嗦。”
周乾愣了愣,口唇张了张,终是道:“可此时敌军距城如许临近,怕是……”
赵慎正要说话,却见有卫士一路疾奔而来,还没到到近前便报道:“将军,北城有士卒……”话说了一半,便喘得说不下去,半天匀上一口气,方才断续着道,“因不满粮米供给,有数十人聚众……”
赵慎一惊,耳中乍是一阵嗡鸣。士卒因粮饷闹事为军中大忌,多少变故是因此而起。只是城中眼下虽然粮草却是无以为继,可配给上尚不曾短缺,只不知这是为着什么。他心中猜度,片刻已稳了心神,问道:“于将军呢?”
那卫士道:“正在北城。”
赵慎转头向周乾道:“你们立时便去各面城上向守将传我的令,无论一时城中如何,他们都不得罔顾城防而擅动。擅离职守者,斩首。我这去北城,你请程将军来西城替我。”
周乾也听着方才的话,亦明白这是紧急的事,忙应道:“是。”可转而见赵慎身旁如此便无人跟随,不由又道:“将军自己小心。”
一旁又人牵了马来,赵慎捋过缰绳上马,微微点头道:“快去罢。”

马尚未到北城,于文略已远远迎过来。赵慎见他身边的并不是卫士,再细看原来竟是杨都统。赵慎到了跟前,边下马边已问道:“如何?”
于文略道:“有士卒已粮米为由寻衅,在城下营内喧哗。我已备好了,只请将军示下。”
这所谓“示下”,便是请“示”是否弹压。赵慎本就有些狐疑,一眼瞥见杨都统在一旁似欲言又止,便道:“你说,是怎么回事。”
杨都统微微退了半步,低头道:“是我营中士卒。因不满这几日饭食中总掺葛根块茎充数,故而……有些怨言。”
赵慎听这话,不由怒道:“谁叫你们这么做的?这便是克扣!”
于文略粗声道:“城中粮草空虚,若要长久支撑,总得变通。”
赵慎正要说话,却听杨都统讷讷道:“其实士卒们不满……是因着……这供给有差别……”
赵慎不由一凛,这话虽然含糊,可已是猜出八/九。想来于文略必是只苛待了杨都统这些从前高氏出来人的部众。赵慎也知于文略一向不待见这些人,前番高淮的事上,他就曾要借机整治杨都统,只是到底也不曾无故欺压,赵慎便亦不曾说什么。况且于文略从资历上,较之顾彦宾孙武达几人都为深厚,他是一向刚愎自持的性情,且从来只对赵氏的脸面买账,赵慎总敬他几分,却不想这时下他竟做了这样的事。
却听于文略已抢白道:“赵将军对你们已算是仁至义尽,我此时又不曾派得你们什么紧要的差遣,少吃一口米又如何?却也要像功臣一般在这样当口上争较此事,那你当我城中这子弟兵们吃什么?”
于文略还要再说,却听赵慎喝道:“住了,”他听于文略这话,哪一句传到军中不是要生事的,心中发急,不由道,“于将军,你糊涂。”
于文略只见主将竟是为着回护外来的士卒,更觉忿然,道:“将军又何必对他们如此,高氏从前如何相待,他们这一众人城防中又已添了多少篓子,还不如当日……”
他这口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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