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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新妹妹?莫哭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他把她拉过来,抬起袖子给她拭泪。
云舟竟忘了羞,呆呆抬头让他拭泪。忽听个啭珠般的声音道:“云剑,她哭了?”
云舟在云剑的手底下怯生生转过目光。但见是个极美丽的女孩,与她相仿佛年纪,着身杏黄薄蝶衫,仿着大人的样式剪裁,系条五彩绣罗带,螺髻插着短短紫金簪子,目光如清波流霞,那容颜是滟滟的,立在花下,并不走近来,唇边噙个笑,云舟不知为何有点儿不太敢看,就垂下了眼睛。
云剑道:“喂,你要叫我哥哥!”
那美丽极了的小女孩不买他的帐:“母亲叫你云剑。父亲叫你云剑。”
“你不行。喂,你是我妹妹!我叫你云诗,你叫我哥哥!”
云诗很好脾气的冲他笑,还是叫:“云剑。”
“不叫哥哥我就挠你痒痒!”云剑冲过去。云诗转身要逃,动作迟缓,怎么能逃得过他。但听“嗳哟嗳哟”的笑闹,兄妹俩都倒在地上打滚。乳娘们忙忙把他们扶起来。他们头上衣上沾了新落的花瓣,但听乳娘抱怨道:“新妹妹在这里,少爷小姐也该有点待客样子哪!”他们一起回头望,云舟已经不哭了。
那一刻起,云舟觉得,在这个陌生的院子里,她可以活下去。而且,说不定会活得比以前都有意义。
她的文化,是云剑和云诗教的。她的书,是云剑和云诗送的。后来,大太太给了她一个书房。她在谢府的身份,原来只是个客人,是个**极了的“新妹妹”,后来,成了正式的“四姑娘”。
大太太没有薄待她。她表现得好,大太太就抬举她。
然而云舟一直记得,她是小院子里罪人的女儿,是生母一死赎罪,才换回她千金小姐生活。
外人却只当她是义女。
为什么父亲不明说呢?义女和庶女……到底哪一个好?云舟迷惘着,想,等以后更懂事、找到个好机会,一定要问问父亲。
她真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到十岁以后,已经很懂事了。及笄时,她自己知道,已经比云诗还要高明了。然而她总让着云诗一步,有好处与荣耀,都叫云诗在前面。这才是她最聪明的地方。
这些年里。不是没有好机会,可她犹豫着,都让这些时机从指尖滑走了。没有去询问父亲。
忽然有一天她彻悟:不用问了!
父亲为什么没说明?大概就像她一样,开始时是不自信、是犹豫,慢慢的时间过去,现状也不过是这样,问了也没意义,索性打住。
人生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云舟惘然的想:大太太有一句话也许又说对了啊!她像父亲更多些。至于生母……
“小囡能平安喜乐,我死也瞑目。”病人在床边的喘息声。粗粝的摩着云舟耳边响起。云舟惊惧的睁开眼,但见一片血红。却是高挑的一对赤琉璃灯。她院门已经到了。筱筱就候在门外,以多年来一以贯之的热切与忠诚,迎上她道:“姑娘可回来了?倦不倦?热毛巾备好了……”
十四年前灶头锅里微温的米饭、手忙脚乱倒上去的劣质酱油、还有垂死病人的床边的叩头自责,都远去了。
云舟搀着筱筱的手。下了肩舆,一举一动都端凝庄重、仪态万方。
她是众口一辞称颂的谢四姑娘、锦城年轻贵媛中的典范,配得上谢府的荣光。
四双手,抹开红珊瑚嵌的象牙骨牌。两双手苍老,两双手青葱。
是明珠与碧玉两个丫头,与服侍老太太一辈子的心腹封嫂,一块儿陪着老太太抹骨牌儿顽。
从前,二老爷院子里的方三姨娘也陪老太太玩过几次骨牌。
本来么,姨娘还不够格来当老太太的牌友。但那时候老太太精神还很好,爱玩“相八福”,是种比较繁杂的玩法。而方三姨娘数字清楚、脑筋灵便、又会凑趣儿,大节里跟其他媳妇们抹过,老太太看着还行,抬举上牌桌来试试,果然搭得起来,从此就赏她脸。隔三岔五抹上几盘。
方三姨娘很识抬举,把陪老太太抹牌视为天大的事。其他任什么都要靠边。偏偏她女儿云华跟她是两样人,任众人如何鲜妍笑谑,独独垂下睫毛、错开目光去,清幽微暗的意味。真真儿举世尽觞兮,斯人独伤。方三姨娘知道女儿这个坏毛病,也就不带她了,只管自己在老太太面前讨好。连云华生病时,老太太有召,方三姨娘也是立刻奉召,绝不会流连于女儿病床边的。老太太问起,她也只拣好听的道:“是弱些。养养就好啦!女儿家么,瞒不过老太太去,小时候这样,出了嫁就好啦!回头还抱个大胖小子来问老太太讨果子赏了吃呢!”
话里就求老太太替云华婚事做主了,但说得这样委婉,再加声音清脆、眉目秀媚、言笑晏晏,好不讨喜。老太太笑着,照明珠旁边冷眼看来,心里已是肯照拂云华了。纵然不能与她亲女谢含萩相比,总之也不会比庶女林谢氏更差。
林谢氏往离城嫁了个商人,一来离城就比不上锦城,二来老大年纪的一个商人,怎么算良配呢?也就是大笔彩礼肥了谢府私库而已。亏得林谢氏好福气,竟帮夫挣成豪富家产、还捐上江南织造,也摇身一变有了诰命、成了夫人。那是旁人算计不到的。若从头说起,这门婚事其实是屈配了林谢氏。
方三姨娘当然指望女儿云华嫁得比这好。
谁知云华竟真的一病而逝。谢老太太当机立断,借此收回了掌家权柄,这且不提。方三姨娘受此打击,也病了一场。而谢老太太因年事高了,又要重新管起家业,精神便有些不济,医生要她清补、静养。谢老太太在家业上该操的心是省不了的,骨牌上就有些不耐烦起来,懒得再玩相八福,改了接龙、测运,简单得多,也叫方三姨娘来试过一次,觉得没有从前合适了,怜她失女哀伤,叫她回去养养,再没叫过她。
谢老太太拿骨牌测运,说是测着玩儿的,并不真信,却也没再测过方三姨娘的命。
如庭角一棵树,花期过了,果子落了,任它去自荣枯——若是真枯了,移去也便罢了,还有什么好测?
倒是大公子云剑与四姑娘云舟今后的命,测了几次,都是好的。谢含萩回娘家来陪娘亲抹牌,见着这般佳兆,笑道:“剑儿说不得要高中了。至于舟儿,真真的我们家要再出个娘娘不成?”
谢老太太笑着嗔她:“这孩子说什么呢!”L
☆、第四十四章 淡极花更艳
第二日福府七夕会,林代该如何赴会?照英姑的意思,其实是不去的好。
只为云舟并非老好人,英姑已看出来了。云舟对林代含有敌意、甚至已经出了手,不管为什么动机,总归事实已经摆在这里。何不暂避锋芒?
林代只笑答:“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总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似乎也有道理。英姑想想,佳节到外头做客,总不至于有太大危险。做下人的护得紧些,也便是了。
林代却另有想法。
她其实是留着一手,防着身体的原主儿林毓笙?
什么叫圆满?那滴泪说得太过含糊,大有可疑。林代不敢把这里的一切障碍都扫除,好让林毓笙舒舒服服归位——那时候,谁知道林代会怎么样?像个破扫把一样被丢开?或者化作春泥更护花的被吃了?
“你想多了。”那滴泪对林代说。
“那么应该是什么?”林代请那滴泪明确。
回复是一片空白。一片迷雾。雾里似乎只有美好的气息。然而没有确实的细节保证,林代是不信的。
“那么莫怪我留一手了。”林代道。
林代不会缓和云舟的敌意,要始终留这么个威胁在身边,叫林毓笙不敢回来。直到林代确认所谓圆满结局真的对她有好处。
“看谁更耗不起?”林代甚至这样笑眯眯的想。
反正哪怕老死在这里。回头也不过是到无常鬼、虎司主那里做个回头客。锦城离城、林府谢府,她无所留恋,都不过是宿宅过客。
林毓笙可不一样!她痴恋着大表哥呢!她恨着好多亲眷呢!等尘归尘土归土、沧海桑田、红颜成空?她舍得?
林代且耗一耗。看能不能逼出更合理的offer。
她收拾停当,青翘也送易澧过来了。
好消息是云柯终于讨了二老爷的首肯,也能到福府去玩儿。
这七夕会,主要是女眷的节日,不过未成年的哥儿,也很可以夹在里头凑趣。云柯这年纪,正在成年与未成年之间。难得他这两天的功课出奇的好。二老爷就允了他去玩一天。
云柯回来向青翘报喜:“这下好,可以把你也带去玩了!”
青翘笑逐颜开:“怎么办到的?”
“自然是我天纵英才——”
“原知道你下决心读书。终归读得起来的……”青翘说到一半,又摇摇头,“算了,你命好。不必非在这条路上挣饭吃。爱怎样怎样吧。偶尔用功一下搏个老爷欢喜就好。”
云柯心头暖洋洋的,仿佛午后的阳光浸透了新棉被。他拖了青翘的手道:“还有个更好的给你看呢!”
青翘左右看看,不见外人,便好奇的任他拖了去,到个柜子前,云柯双手捂了她的眼,道:“猜猜里头是什么?”
“可是七彩线?可是小篆香?可是九尾针?可是水上浮?”青翘一径儿猜下去,全是七夕节得用的小物色。
七夕又称乞巧节。女人的巧,最体现在针线上。所以有七彩线、九尾针,以穿针引线、编织缠绕为种种游戏。又传说织女娘娘全身香气扑人,所以七夕也有品香的游戏。往往是合成各种香粉,用香模打成型,再点燃。最流行的香模是小篆的“心”字,可以一笔连到底,烧起来美观连贯,又称为“心字小篆香”。至于水上浮。则是蜡制的种种小像,如牛郎、织女等应节的人物。又或鸳鸯、喜鹊等灵巧的动物,形制各异,小巧可爱,投在水盆里。那盆里的水又可以做各种应节的游戏,若要细说,写一本厚书都写不完。
青翘猜了这么多,云柯只管摇头。青翘眼虽看不见,凭着他手上牵动的动作、光与影的变化、以及某种无法言说的感触,却也知道他在否认,放弃道:“我可猜不着了。”
云柯便该开柜子给她看了。他手还捂在她眼上,“呃”了一声。
青翘问:“怎么?”
云柯烦恼道:“我想开了柜子让你自己摸摸,但我捂着你的眼睛,怎么开柜门呢?”
青翘道声“嗐”,正想自己去摸着开柜门。云柯忽道:“有了!”身子拦在青翘与柜子之间,放开手,用自己胸膛掩住青翘的脸,低头,绵绵密密亲在青翘的额上。
青翘腰肢发软,双眼虚闭。云柯回过一只手,把柜门打开了,嘴唇仍在亲吻。青翘两只手搂过他的腰侧,绕到他身后。
她要紧紧贴着他,手才能够到他身后柜子里的神秘宝物。
他们贴得那么紧,连最细小的风都无法从当中吹过去。青翘指尖摸索着,忽尔眼睛就睁圆了。
“是啊。”云柯的声音很宠很宠,“你喜欢的嘛!”
他身体让开了。青翘见到柜子里,是那座纸宫殿。有铃铛和回廊,每一扇门都可以开合,比真的还精致华丽的,本该供在二老爷书房里的,那座纸宫殿。
“怎么会的?”青翘太过惊奇。
“因为我功课好啊!”云柯继续表功,“老爷夸奖我,问我要个什么赏赐。我捉摸着,要这座宫殿,不知他会不会肯?说实在的也没把握,偏生又有人给老爷回话。老爷出去了一下,再回来,心情不要太好!我赶紧的提了要求,说七夕都乞巧,我读书人,就拿这纸器乞个口彩罢!老爷臊了我一句,说我哪算读书人,不过还是把这纸殿赏我了。这真是我们运气好,洪福齐天!”
青翘掩嘴而笑,将柜门合上了,道:“自是有人运气好!”
这话暗有所指,云柯没听懂,也没多想。
一行姊妹兄弟会合,就同往福府去了。
福府那一晚的七夕,差不点没被挤破门板。多少人想来看看传奇的林姑娘,林代玉哪!
“我们该卖票的。”福府小厮抵着门板,抱怨。
“你以为是戏台子给蝶老板卖票啊?”同僚立刻驳嘴。
“切!他的票还用得着我们卖?”第一个小厮再驳回去。这倒是真的,蝶笑花的戏票从来一票难求。不但要钱,还要面子!
“嗯……哎,再过几天,我们都可以看了!”有个小厮提醒。
顿时每人脸上都露出憧憬。
如今是七七节,再过几天,到七月半,是盂兰盆节,蝶班要在水中搭个台子,款待父老乡亲。那时候,就算无权无钱也无票,蹭在江边,也能听到个声儿、看到个影儿的!
多么好?
一时人人恍惚,手里差点没封好了门,毕竟有个人钻了进来:“哟!林姑娘在哪儿呢?”
“阿嬷!”小厮对这街坊婆子简直无语,“你以为你真能见着啊?我们都见不着。”
“你们不一样。你们是男的!我是女的。我这把年纪了,老人,该敬重的!我给她送去,对,就说送七彩线,你说太太也不好说我什么吧——”还真往里走。
“阿嬷!”小厮真无语了,推她转身出去,“您回去将养将养身子骨罢!”
至于那些有幸能见着林姑娘的有头有脸眷属们,都叹值得了!
她还在丧中,这日不过素色衣裙,饰物仅限青白玉、银子、本色珠子而已,却是淡极始知花更艳,那清涟涟的容颜真叫人眼目一新。
见着她的人,不由得将她将谢云诗并比同拟。
当年谢云诗自是如神仙妃子,如今果然有福份伺候皇帝去。而今这林姑娘,却清美如月中谪仙,不知更会是个什么结局?
当年太太们见了云诗,无不想“我们配得这么个媳妇么?”然后自己丧气:“怕是不行罢!没那个福份。”
如今她们见了林代,仍然想:“幸亏我们小子没见她,不然怕是要叫我来求亲!咱们难道养得起这么个媳妇么?”然后自己摇头:“怕不行罢!大气都不敢吹她一口、怕折了她。也就看看、养养眼罢了。经年累月的,咱们寻常人家、寻常人物,如何伺候得起。”
却又有人心存厚道,再替林姑娘加个分:不过看她坐着,很知稳重呢!或者品性不像相貌那般纤怯罢!
林代垂眸端坐,有时作专心聆听状,有时点头作乖巧附和状。
这种场合,她很知道自己扮演一只娃娃就够了。有什么展现聪明美德的机会,只管让给云舟,那却是不必争的。
譬如摆弄了喜蛛盒、卜了水上针、再看生花盆。这原是七夕的传统节目。所谓生花盆,也不过就是个盆景儿,号称看谁的手巧,其实也多半是家里能干的下人代做、或者到外头定做了。不过盆里事先播下栗米之类的种子,在七夕这日都抽芽了,要看谁的嫩苗茂密整齐,却还有点意思。
林代的盆也不过是跟谢府其他大小姑娘差不多,泯然众人。若搁从前的林毓笙,绝受不了,会担心被人耻笑了去。林代倒不在这点上争竞,便让园艺出名的云舟出一头地——
云舟的生花盆却也不是最巧的。
最巧的要属谢大太太。
大太太面上有光,笑得盈盈的,搂着云舟向人夸赞道:“都是四囡给我安排的。”云舟则谦道:“大太太苗出得好,这是安排不来的。”
正一团喜乐,有丫头赶来,朝福太太禀了句话。福太太“哦?”了一声,满脸是笑,对大家道:“回头还有位贵客要来哪!”L
☆、第四十五章 南人重巧夕
天都快黑了,福家三娘回来了。
福家的三娘,嫁到了唐家。唐家与福家算姻亲。福珞第一个去向云舟咬耳朵道:“我那长孙表哥哥也伴着来了!”
唐长孙静轩,算起来是福珞的表哥。
云舟黝黑的眼眸中,有幽光流转。她斜下睫毛,睨了福珞一眼,嗔道:“你的表哥哥,关我甚事?真真……”话未完,已立起身,站向一边,拿起晚上要点的一盏花灯,同福太太把玩赏鉴去了。
福珞干瞪眼没法儿。这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对于表哥静轩,福珞的观感不错;对于表姐云舟,福珞就更翘大拇指了!只可惜啊,这两人,都跟她熟,两人彼此之间,却不熟。照福珞说句大白话,这也要怪两个人都是闷骚的性子——好吧,所谓骚,也是“骚人墨客”的骚,属于表扬话——总之闷是真的。管肚里有多少货色,面子上都只管端着架子!要叫这两人热络起来,难上加难。
不热络又怎么办?张家绮儿上赶着要嫁唐静轩了!福珞可不想管张绮儿叫表嫂。她宁愿撮合云舟和唐静轩。
撮合这事儿吧,也不是这么好办的。说媒拉扦,三姑六婆的勾当,好好的姑娘家做起来,那叫欠尊重。福珞只好暗暗的来。
前两天,她去请云舟等人到自己家里过七夕,一边就问三娘:七夕回来过不?能不能把表哥也带来?
那三娘也是个妙人儿。踏踏尾巴头会动,极灵醒不过的。福珞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