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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的代言-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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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猜测很有诱惑力。以当地环境而言,猪仔们根本没有进化的必要。他们不存在竞争对手。他们在生态环境中所占据的位置完全可以由负鼠取代。这种无需调整适应的环境中怎么会进化出智力?不过,为了解释猪仔们单调无营养的食谱就创造出一场大灾难,这也许过分了些,不符合奥坎氏简化论。
  ——皮波,工作笔记4/14/1948,死后发表于卢西塔尼亚  分裂派刊物《哲学之根》,2010… 33… 4… 1090
  波斯基娜市长一赶到工作站,这里的事就不归利波和娜温妮阿管了。波斯基娜惯于发号施令,她从不习惯给人留下反对的余地。别说反对,连对她的吩咐稍稍迟疑一下都不行。“你就留在这儿,哪儿也别去。”弄清情况后她便立即对利波说,“我一接到电话,马上就派人去了你母亲那儿。”
  “我们得把他的尸体抬回来。”利波说。
  “我已经给住在附近的男人传了话,让他们来帮一下忙。”她说,“佩雷格里诺主教正在教堂墓地作安葬遗体的准备。”
  “我想一起去抬他。”利波固执地说。
  “利波,请你理解,我们必须拍照,详细拍摄。”
  “是我告诉你们这么做的,为了向星际委员会汇报。”
  “你不应该到场,利波。”波斯基娜的权威语气不容人反对,“再说,你还得写报告。我们必须尽快通知议会。你能现在就写吗?趁着印象还深。”
  她说得对。第一手报告只有利波和娜温妮阿才能写,写得越早越好。“我能。”利波说。
  “还有你,娜温妮阿,你也要写观察报告。你们各写各的,不要互相讨论。人类世界等着呢。”
  电脑标示出报告的等级,他们一面写,安赛波一面传,包括他们的笔误与勘误更改一并传送出去。在上百个人类世界上,外星人类学的专家们等待着。利波和娜温妮阿每打出一个字,他们就读一个字。电脑撰写的事件报告同时传给其他许多人。二十二光年之外,安德鲁·维京在第一时间获悉外星人类学家皮波被猪仔谋杀,得到消息的时候,卢西塔尼亚人甚至还没将皮波的尸体抬进围栏。
  报告刚写完,利波立即再次被管事的人包围了。眼看卢西塔尼亚领导人愚不可及的抚慰宽解,娜温妮阿越来越替利波难过。她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只会加重利波的痛苦。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佩雷格里诺主教,他安慰利波的方法就是告诉他猪仔其实只能算动物,没有灵魂,所以他的父亲是被野兽咬死的,不是遭到谋杀。娜温妮阿恨不得冲他大嚷:就是说皮波的毕生工作根本一无是处,他研究的只不过是一群畜生?他的死亡不是谋杀,难道是上帝的旨意?为了利波,她忍住了。利波坐在主教身旁,一声不吭地点着脑袋,到头来凭着耐性打发了主教,比娜温妮阿大发一通脾气见效快得多。
  修会下属的学校校长堂娜·克里斯蒂对他的帮助大得多。她很聪明,只询问他们发生的事。利波和娜温妮阿只有冷静分析才能回答她的问题,两人也因此减轻了痛苦。不过娜温妮阿很快就不作声了。大多数人只会反复说,猪仔们怎能干出这种事情,为什么;而克里斯蒂问的则是皮波做了什么,导致他的被害。皮波做了什么娜温妮阿知道得最清楚:他一定是告诉了猪仔他从娜温妮阿的电脑模拟中得出的发现。但她没有说。利波好像也忘了几小时前他们出发寻找皮波时,娜温妮阿匆忙间告诉他的情况。他没朝电脑模拟出来的模型看一眼。娜温妮阿觉得这样很好:她最担心的莫过于他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
  市长带着方才抬回尸体的几个男人走进来,堂娜·克里斯蒂的问话被打断了。来人虽然穿着雨衣,但还是被淋得浑身湿透,身上溅满了稀泥。下雨真是件好事,冲掉了他们身上的血污。他们冲着利波点头致意,样子几乎接近鞠躬,带着歉意,还有几分敬意。娜温妮阿这时才明白,他们的恭敬态度不仅仅是招呼刚死了亲人的人时常见的小心翼翼。
  一个男人对利波道:“现在你是这里的外星人类学家了。是不是?”对了,就是这句话。在米拉格雷,外星人类学家并没有什么官方规定的崇高地位,但却是特别受大家尊敬的人。这很正常,这块殖民地存在的全部理由就是因为外星人类学家的工作。现在,利波再也不是个孩子了。对人对事,他都要作出自己的决定,他有特权,他已经从殖民地生活的边缘地带进入了中心。
  娜温妮阿觉得自己对生活的控制力正渐渐滑走。不该是这个样子,我应该在这里待上许多年,向利波学习,和利波同窗共读。生活应该这样才对。她早已经是个完全够格的外星生物学家了,在社会上有自己的地位,所以她不是嫉妒利波。只不过心中希望和利波一起,多当几年孩子,最好永远当下去。
  但是现在,利波再也不会是她的同学了,不可能和她一道从事任何事了。突然之间,她清晰地认识到,利波才是这里的焦点。大家都在注意着他说什么、他想什么、他现在计划做什么。“我们不应该伤害猪仔。”他说话了,“甚至不应该把这个事件称为谋杀。我们还不知道我父亲做了什么,以至于激怒猪仔。这一点我以后再考虑。至于现在,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看来毫无疑问是正当的。在这里我们是陌生人,也许触犯了某种禁忌、某种习俗。父亲对这种事有思想准备,他早就知道存在这种可能。我想告诉大家的是,他死得很光荣,像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士,像失事飞船的飞行员。他死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啊,利波,你这个平时默不作声的小伙子,脱离了青少年时代,成长为男子汉后却能如此滔滔雄辩。娜温妮阿觉得自己的痛苦更加深重了,她不能继续望着利波,她得看着别的地方——她的视线落在了屋子里的另一双眼睛上,除了她自己,此时屋子里只有这双眼睛没有注视利波。这是个小伙子,高高的个子,很年轻,比娜温妮阿还小。她发现自己认识这个人,从前在学校时他低自己一个年级。有一次她去找校长堂娜·克里斯蒂,为他辩护。他叫马科斯·希贝拉,大家都管他叫马考恩。他是个大个子,大家都说他块头大脑子笨,所以又叫他考恩,就是狗的鄙称。她见过他眼里那股阴沉的怒火。有一次,他被一帮孩子招惹得再也忍受不住了,于是大打出手,将一个折辱他的人打翻在地,让那家伙肩头绑了整整一年的石膏。
  他们当然把所有责任推在马考恩头上,说他无缘无故打人。折磨别人的家伙,不管年龄大小,总是把罪名强加到折辱对象的头上,特别是当对方反击的时候。娜温妮阿不属于那伙孩子,她和马考恩一样,都是被彻底孤立的学生,只不过不像马考恩那般无助。所以,没有什么对于小团体的忠诚阻止她说出事实。她把这一行为当作对自己的锻炼,准备将来为猪仔出头代言。她没想过这件事对他来说也许极其重要,也没想到他会因此将她当作自己无休无止与其他孩子的斗争中唯一一个为他挺身而出的人。自从成为外星生物学家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也从没想起过他。
  可现在他来了,浑身沾满皮波死亡现场的湿泥,头发被雨水和汗水打湿了,紧紧贴在脸畔耳侧,这使他的脸看上去尤为阴沉、野蛮。他在看什么?视线只停留在她身上,即使在她瞪着他的时候。盯着我干吗?她不出声地问。因为我饿,他那双野兽般的眸子回答。不,不是这样的,她肯定误会了,错把他当成了那群残忍的猪仔。马考恩不是我什么人,而且,不管他怎么想,我也不是他什么人。
  一转念,她弄明白了,当然只是一瞬。她为他出头的事对她来说并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对于马考恩来说就不一样了。其间差异之大,就像对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作出的反应。她的念头从这里转向猪仔们谋杀皮波的事件,她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一时又说不清楚。这个念头呼之欲出,如同杯子里的水,就要满溢出来了。这时主教领着几个人去墓地,一连串对话和行动打乱了她的思绪,她忘记了自己就快抓住的这个念头。这颗行星上的人类葬礼不能使用棺材。因为猪仔的缘故,当地法令禁止伐树。所以,皮波的遗体必须立即下葬,葬礼则是第二天或更晚些的事。届时将有许多人来出席外星人类学家的安魂弥撒。马考恩和其他人埋头走进大雨中,利波和娜温妮阿则留下来接待络绎不绝的来访者。皮波死后,许多人都把到这里兜一圈当成自己的大事,自以为是个人物的陌生人进进出出,作出种种娜温妮阿弄不明白、利波恍恍惚惚中毫不关心的决定。
  最后,利波身边只剩下负责善后的司仪,他伸出手,放在利波肩头。“不用说,你自然留在我们那儿。”司仪说道,“至少今晚留在我们那儿。”
  为什么要去你那儿?娜温妮阿心想。你不是我们的什么人,我们从来没让你主持过什么仪式,你凭什么来指手画脚?难道皮波一死,我们一下子就成了小孩子,什么事都得别人替我们拿主意?
  “我要陪我母亲。”利波道。
  司仪吃惊地望着他,神情仿佛是说,居然有人违抗他的吩咐,这种事他可从来没遇见过。娜温妮阿知道他的底细,他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住。克莉奥佩特拉比她小几岁,淘气得无法无天,在学校里得了个“小巫婆”的绰号。所以,他理应知道即使是小孩子,也有自己的想法,也会拒绝别人的管束。
  但是,司仪的惊讶表情与娜温妮阿的想象是两码事。“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你母亲已经去了我家,准备在我那里住一阵子。”司仪说,“这件事对她打击太大了,不该再拿家务事烦她。她在我那儿,还有你的兄弟姐妹。当然,你的大哥已经在照看她了。但他是个有妻子、孩子的人,住在那里陪你母亲,只有你最合适。”
  利波严肃地点点头。司仪不是想庇护他,他是在请求利波成为一个能够庇护别人的人。
  司仪转身对娜温妮阿说:“你回家去吧。”
  到这时她才明白过来,他的邀请并没有包括她。为什么请她?皮波又不是她的父亲。她不过是个朋友,发现尸体时碰巧和利波在一块儿的朋友罢了。她能体会到什么痛苦?
  家!如果这里不是家,哪里是她的家?外星生物学家工作站?那里有她的床,除了在实验室工作中间打个盹儿,她已经一年多没在那张床上睡过了。难道那就是她的家?父母已经不在那里了,屋子空空荡荡,让人心里堵得慌,正是这个原因她才离开那个地方。现在,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也一样空空荡荡的。皮波死了,利波变成了成年人,要肩负起许多责任,不得不离开她。这个地方已经不是家了,但另外那个地方也不是。
  司仪领着利波走了。他的母亲康茜科恩在司仪家里等着他。娜温妮阿几乎不认识那个女人,只知道她是卢西塔尼亚卷宗库的图书管理员。娜温妮阿从来没和皮波的妻子及他的其他孩子在一起过,没什么来往,只有这里的工作和生活才是实实在在的。利波向门口走去,他的个子仿佛变小了,离她十分遥远,似乎被门外的寒风吹带着,卷到天上,像只风筝。然后,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只有在这时,她才感受到,皮波的死给她个人带来了多大损失。山坡上被肢解的那具尸体不是意味着他的死亡,只是他的死亡留下的残渣。死亡是她生活中骤然形成的那一片空空洞洞。过去,皮波是暴风雨中的一块磐石,无比坚实,庇护着她和利波不受风吹雨打,好像暴风雨根本不存在一样。现在他走了,他们俩被卷进了风雨中,由着风雨摆弄。皮波啊。她不出声地哭泣着。别走!别扔下我们不管!但他已经走了,和她父母从前一样,对她的祈祷充耳不闻。
  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里照旧人来人往。市长波斯基娜亲自操作一台终端,通过安赛波将皮波储存的所有数据发送给其他人类世界,那些地方的外星人类学家正绞尽脑汁分析皮波的死因。
  但是娜温妮阿知道,解开这个谜团的关键不在皮波的资料里。杀死他的数据是她提供的。那个模型还在那儿,悬在她的终端上方的空中,猪仔细胞核内的基因分子的全息图像。刚才她不想让利波研究这个图像,但现在她看了又看,竭力想弄清皮波到底发现了什么,是图像里的什么东西促使他奔向猪仔。他对猪仔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以致招来杀身之祸。她无意间发现了某个秘密,猪仔们为了不泄露这个秘密竟然不惜杀人。可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她越看这个全息图像就越糊涂,过了一会儿,她什么都看不出来了。眼前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那是静静抽泣中淌下的泪水。她杀了他,因为她发现了猪仔们的大秘密,而她却连这种念头都没起过。如果我根本没来过这个地方,如果我不曾痴心妄想要当个代言人,说出猪仔们的故事,皮波啊,你就不会死,利波也还会和父亲一起幸福地生活,这个地方将仍旧是他们的家。我身上带着死亡的种子,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我停下来,爱上了,这些种子就会生根发芽。我的父母死了,所以别人才能活着;现在我活着,所以别人必须死。
  注意到她短短的抽泣声的是市长。她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姑娘受到了多大的打击,心里有多么痛苦。波斯基娜让其他人继续通过安赛波发送报告,自己有些粗鲁地将娜温妮阿拽到工作站门外。
  “孩子,我真抱歉。”市长说,“我知道你常常到这儿来。我应该猜到的,对你来说他就像父亲一样。可我们却拿你当旁人看待。我真是太不应该、太不公道了。来,跟我回家——”
  “不。”娜温妮阿说。在外面寒冷的雨夜中,她心里稍稍轻松了些,思维也清晰多了,“不,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在哪儿?”
  “我回我的工作站去。”
  “出了这种事,可不能让你一个人待着,再说这么晚了。”波斯基娜说。
  娜温妮阿受不了别人的陪伴、同情与安抚。是我杀了他,你知道吗?我不该得到别人的安慰。不管多么痛苦,我都应当独自承受,这是我的忏悔、我的赔偿,如果有可能,也是我的救赎。除此之外,我用什么办法才能洗清手上的血污?
  但她没有力量抗拒,连争执的力量都没有。市长的飘行车在草地上方飞行了十分钟。
  “这是我的家。”市长说,“我没有跟你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不过我想你会觉得舒适的。别担心,不会有人来烦你。但我觉得你不该一个人待着。”
  “我想一个人。”娜温妮阿希望自己的话坚定有力,但声音却十分微弱,几不可闻。
  “别这样。”波斯基娜说,“现在不比平常。”
  真想回到平常那样啊。
  波斯基娜的丈夫为她们准备了饭菜,可她没有胃口。已经很晚了,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她由着他们把她弄上床。然后,等屋子里没了动静,她爬起来,穿好衣服,下楼来到市长的家庭终端前。她命令电脑取消仍然浮在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里她的终端上方的全息图像。虽然她无法猜出皮波从那幅图像中发现了什么,但别的人也许猜得出来。她的良心再也承受不了另一桩死亡事件了。
  做完这件事,她离开市长家,穿过殖民地中央,沿着河边回到自己的屋子——外星生物学家工作站。
  屋里很冷,居住区没有加热。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在这里住过了,床单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但实验室很暖和,收拾得很干净。这个地方她常常使用,她从来没有因为和皮波父子的密切接触耽搁自己的工作。真要那样就好了。
  她做得很彻底。凡是与导致皮波之死的发现相关的东西,每个样本,每张切片,每份培养液,全部扔掉,清洗干净,不留一丝痕迹。她不仅要把这些东西全部毁掉,而且连毁掉的痕迹都不愿留下。
  然后,她打开自己的终端。她要抹掉自己在这方面的所有工作记录,连同父母的记录——正是他们的工作导致了她现在的发现。全部抹掉,即使它们曾经是她生活的核心,多年来,这些工作早已同她的生命连成一体。她将毁掉它们,仿佛要借此来惩罚自己、毁灭自己。
  电脑阻止了她。“外星生物研究笔记不得删除。”也许即使没有这个防护措施她也下不了手。父母不止一次告诫她:不应该删除任何东西,不应该遗忘任何东西,知识是神圣的。这种观念深深植根于她的灵魂,比任何教条更加根深蒂固。她进退两难:知识杀害了皮波;可要毁掉知识,等于让父母再死一次,等于毁灭他们遗留给她的一切。她不能保存这些知识,又不能毁掉它们。两边都是无法逾越的高墙,缓慢地挤过来,压紧了她。
  娜温妮阿做了唯一一件能做的事:用一层层加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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