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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第2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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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老板吃惊地瞪着五龙。他的表情既像受辱也像恐慌,过了好久他重新埋下头数钱,他说,我想你不至于那么恶,你以前多可怜。你跪在我面前求我收留你,你不应该忘记我对你的恩惠。现在我又把女儿嫁给你了。
  我没跪过。我从来不给人下跪。五龙直视着冯老板,突然想到什么,朝空中挥挥手说,不过这也无所谓,你说跪了就是跪了吧。
  你到底去不去?冯老板问。去。我现在成了新女婿了,我不帮你谁帮你?五龙朝门边走去,对着街道擤了一把鼻涕,然后他在门框上擦着手说,不过我先把话说明了,假如遇到船匪,我会保命舍财的。我可不愿意用一条命去抵两船米。
  五龙站在门边凝望暮色中的瓦匠街,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那个陌生的船老大坠入江中的憎景。兵荒马乱的饥茺岁月,多少人成为黄泉之下的冤魂,他们都是大傻瓜,五龙想他不是,对于他最重要的是活着,而且要越活越像个人。我不是傻瓜。他在心里说。
  五龙一去芜湖就没了音讯。
  半夜里绮云听见她的房门彼狂暴地推响。外面是织云尖叫的声音,快开门,让我进来。绮云睡眼惺忪去开门,看见织云披着棉被冲进来。冲进来就往床上钻,吓死我了,他们都要来杀我,织云的脸在灯下泛出青白惊骇的光。
  半夜三更你又发什么疯?绮云爬上床,推了推织云簌簌颤动的身子,她说,我不要和你睡一床,我讨厌你身上的骚气。
  我老做恶梦。他们都来杀我,织云用被子蒙住脸,闷声闷气他说,他们拿着杀猪刀追我,吓死我啦。
  你梦见谁了?绮云皱着眉头问。
  男人们,六爷、阿保,还有五龙。五龙的手上提着一把杀猪刀。
  活该,我看你早晚得死在他们手里。你会遭报应的。
  也许怪我白天看了屠户宰猪。织云从被窝里探出头,求援似地望着绮云,下午我在家闷得发慌,我去屠户家看他宰猪了。就是那把杀猪刀,一尺多长的刀,上面还滴着血。我梦见五龙手里抓着它。
  男人都很危险,你以为他们真的喜欢你?绮云把自己的枕头换到另一端。她不想与织云睡在一头。
  我真后悔去看宰猪,可是日子这么无聊,不去看宰猪又去看什么?织云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的手在自己的小腹上轻柔地抚摸着,她说,我的好日子怎么糊里糊涂就过去了?等孩子一生下来什么都完了。他妈的,我真不甘心。
  还想怎么样呢?绮云吹熄油灯,在雕花木床的另一端躺下。睡吧。她说,你反正吃饱了什么也不管,我还得起早。我得为家里做牛做马。我天天头晕,你们从来不管我的死活。
  别睡着了绮云,陪我说会儿话吧。织云突然抱着枕头爬到了绮云这一端,语气带着哀求,我的心里怎么这样乱?好像灾祸临头的样子,会不会是五龙去贩米出了什么事?
  你倒牵挂起他来了?绮云背过身,在黑暗中冷笑了一声。我看你不是牵挂,是害怕。你怕怀孕的事哪一天就会露馅,你怀了个野男人的私生子。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想告诉他实情,随便他怎样待我,那样我们就谁也不欠谁了,现在我老觉得亏心,绮云,你说他要知道这事会怎么样?
  你去回他,他是你的男人。我根本不想掺和你们的脏事,绮云不耐烦地回答。她推开了织云的手。那只手神经质地卷着她的头发。绮云说,我劝你别告诉他,他这人其实心狠手辣,我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出来。
  可是纸包不住火。这样瞒下去瞒到什么时候呢?
  天知道,绮云突然坐起来,透过房间的黑暗审视着织云,她压低声音说,我问你一句话,你要说真话。假如五龙这次有去无回,你会怎么样?你会哭吗?
  什么意思?织云瞪大了眼睛,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去问爹。绮云欲言又止,想了想又说,这事不能告诉你,你的嘴太快,爹关照过我,这事不能告诉你。
  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织云怔怔地望着黯淡的窗户纸。她说,是不是爹买通了江上的船匪,让他们结果五龙的性命?你不说我也知道,这种事我听得多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没说过。绮云又钻进被窝,用脊背对着织云,你千万记住,这是为了你好,为了老冯家的名声,爹也是一片苦心。
  可怜的人,织云忧虑重重他说,我觉得五龙太可怜了。
  绮云不再应声,渐渐地响起了均匀舒缓的鼻息。织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住绮云冰凉的手指。这一夜使她恐惧,她觉得孤立无援,她觉得哀伤。绮云朝南的房间同样浸透了黑暗和寒气,布帘后面的马桶隐隐散发出一股酸臭。而玻璃瓶中的两枝腊梅早已凋零,织云在入睡前听见窗外的风吹断了檐下的冰凌,冰凌掉在院子里,声音异常清脆。
  几天来织云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早晨织云倚在米店的门口,一边嗑着南瓜子一边朝街口那儿张望,事物正在发生奇妙的变化,她真的开始牵挂起新婚丈夫了。早晨织云的怀孕之身经常有下坠的感觉,这使她心情抑郁,有时她希望腹中的血胎来自于五龙,她不知道这种想法有什么意义,但她确实这样想了。
  织云看见五龙出现在街口时惊喜地叫出了声,她捧着一把南瓜子朝他奔跑过去,南瓜子沙沙地从指缝间纷纷飘落。她抓住五龙的手臂摇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话。五龙背着褡子闷着头走;他说你抓着我干什么?我要回去见你爹。织云泪眼朦胧地跟在后面,织云仍然想不出核对五龙说什么话。她一路小跑跟在五龙的后面,抬起手背擦着湿润的眼睛。
  五龙带着一种空寂的神情走进米店。冯老板和绮云都在店堂里。冯老板的脸有点发白,他的苍老的身体从柜台后面慢慢地挺起来,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五龙没有回答,他朝柜台后面的父女俩横扫了一眼,突然飞起脚踢翻了一只米箩。
  两般米都运回来了吗?绮云愣了一会儿突然问。
  在码头上。你们自己去拖回来吧。五龙的目光追逐着在地上滚动的米箩,他走上去又踢了一脚,米箩滚到院子里去了,这时候五龙猛然回过头盯着冯老板,眼睛里那道熟悉的白光再次掠过,他说,你付给船匪的钱太少了,他们只朝我的脚上开了一枪,他们说那点钱只够买一根脚趾,买不了一条人命。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要是累了就去屋里躺一会儿吧。冯老板镇定自若他说,他推了推身旁的绮云,绮云你去倒点热水,给他擦擦脸。
  你们看看我的脚,五龙弯下腰脱掉一只棉鞋,脱掉一只粗布袜,然后他把左脚架到了柜台上,看看吧,一根脚趾打断了,那天流了好多血,你们应该好妹地看看它,这样才对得起你们花的钱。
  冯老板扭过脸不去看那只血肉模糊的脚,他扭过脸剧烈地咳嗽起来,绮云在一旁突然喊起来,把你的脚放下去。放下去,多恶心。
  恶心的是你们,五龙仍然将受伤的左脚高高翘在柜台上,他回头看了看缩在角落里的织云,他说,你们把这个贱货塞给了我,又想方设法害我,我不知道你们一家玩的是什么鬼把戏。
  你别看我。我什么也不知道。织云躲避着五龙犀利的目光。她缩在角落里啃着指甲,显得惶惑不安。
  你们害不了我。五龙终于把脚收回来,重新穿鞋的时候他的嘴角上有一丝含义不明的微笑,他说,我五龙天生命大,别人都死光了我还死不了。
  五龙微瘸着朝院子里走,他看见出门前洗的衣裳仍然挂在晾衣绳上,衣裳上结了一些薄薄的冰碴,他伸出手轻轻地捻着那些冰碴,手指上是冰冷刺骨的感觉,他脑子里固执地想着在芜湖附近江面上的遭遇,想着黑衣船匪跳上贩米船后说的话,想着铁弹穿透脚趾的疼痛欲裂的感受。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盯着我不放,我从来没有招惹他们,他们却要我死。五龙狠狠地拍了下坚硬的衣服,然后坚决地把它们从竹竿上扯下来。
  织云看见五龙腋下夹着衣裳走出来,嘴里骂着最脏的脏话。织云拦住他说,你去哪儿?五龙用力抡开她的笨重的身体,继续朝门外走。织云追着他,去扯他棉祆的衣角,五龙,你要去哪儿?五龙在台阶上站住了,他迟缓地转过身来,淡档地看着织云,他说,我去澡堂。你以为我要走?我为什么要走?我是你的男人,我是这米店的女婿,即使你们赶我也不走了。他将干结的衣裳在墙上抽打着,加重语气说,我不走。
  起初五龙是侧卧着的,与织云保持着一拳之隔的距离。当织云吹灭油灯时看见五龙坐了起来,盘腿坐在棉被上,用指尖拔着下巴上的胡子茬,这样静默了很长时间,织云听见五龙说过一句话。真黑,满眼都是黑的,织云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房间确实是黑漆漆的。五龙端坐的影子酷似一块石碑。这不奇怪,织云想,这是难耐的冬夜,太阳很早就落山了,每个人都在想法对付这样的夜晚。
  织云睡着后又被什么弄醒了。她想肯定是五龙,五龙模糊的密布阴影的脸现在离她很近,他在审视着她的睡容。织云爬下床,摸黑坐到马桶上去,她悉悉索索地撕着草纸,掀开布帘看五龙,五龙仍然像一块石碑竖在床上。
  你老这样坐着,你老是在夜里偷看我,我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着什么鬼念头?织云睡意朦胧他说,你的眼睛让人害怕。
  我要看看清楚你们这一家人。你们想让我死,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样恨我。
  不关我的事,别问我,织云嘴里咝咝地呵着气,迅疾地钻进被窝,蒙住整个头部和身体。她说,冻死我了,我只想睡觉,既然你平安回来,我就不用操心了。
  可是我的脚被穿了一个洞。五龙突然后声大喊,他一把掀开织云身上的被子,那只受伤的脚搁到了她的脸上,他说,看见上面的血迹吗?我要让你们舔干净,你若是不舔就让你爹舔,你爹若是不舔就让你妹妹舔,反正是你们一家害了我,我让你们尝我的血是什么味道。
  你疯了?织云拼命从五龙手上抢她的丝棉被,她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六爷崩了你,六爷枪法准,他不会打你的脚,我会让他照准你的脑袋打,你就不会来烦我了。
  别拿六爷吓我,五龙的肩耸了耸,紧接着他狠狠地打了织云一记耳光,小婊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不过是一只破鞋,男人穿两天就会扔掉,你现在让六爷扔到我脚上了。现在随便我怎么治你,我是你男人。
  织云捂着脸在黑暗中愣了半天,然后哇地一声尖叫着朝五龙扑去。她用枕头砸他的头,用头撞五龙的胸,她用最恶毒的语言骂着五龙,你以为你是个人了你竟敢打老娘的耳光了,你怕我夹不断你的小鸡巴?但是五龙腕力过人,五龙一次次地推开织云,织云最后半跪在地上,抓到五龙的另一只脚,她攥紧其中的一颗脚趾,用尽力气咬住,她听见了五龙的狂叫和骨折断裂的清脆的声音。
  冯老板和绮云在外面敲门,冯老板隔门叫道,五龙你要敢对织云下毒手我明天就送你蹲大狱,你快给我住手。五龙从床上捞到织云的鞋子朝门上扔过去,他忍住疼痛捧起另一只脚察看伤情,一边对着门外说,你们来干什么?这是我们夫妻吵架,没你们的事。你们滚回去睡觉。冯老板仍然在外面捶着门,他说,五龙你别以为抓住什么把柄,你脚上挨的是船匪的枪子。你说是我害你有什么凭证?你拿不出任何凭证。五龙冷笑了一声,他把被织云咬伤的那只脚朝空中伸了伸,他说,这回有凭证了,你女儿咬断了我的第三根脚趾。我没法走路了,我还怎么为你们卖命干活?以后你们就养着我吧,我不怕你们撵我走。
  织云冲过去拔开门栓,发疯般地捶打着冯老板的肩膀,她一边抽泣一边跺着脚,你们为什么要让我嫁给他,这个畜生,这个歹毒的乡下佬。
  冯老板的身体无力地摇晃着,他一言不发,绮云举着蜡烛朝房间里照了照,噗地吹灭了火苗。她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边走边说,怨谁呢?是你愿意嫁他的,说来说去还是怨你自己。这是活该。!
  



第六章

  冬天对于织云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梦,她曾听瓦匠街上的妇女谈到过流产,她们认为在第四个月的时候可以轻而易举地促成流产,那要靠男人的力气,织云有心地尝试过,夜里五龙粗暴的行为充满杀机,给她带来了疼痛和另一种煎熬。她希望那团讨厌的血块会掉在马桶里,但事实上是一无所获,她觉得孩子在腹中越长越大,甚至会活动了。有时候她细微地感觉到孩子的腿蹬踢的动作,孩子的手在盲目地抓挠着她的脂肪和血脉。
  织云在冬天过后明显地胖了,她的脸上长满了褐色的蝴蝶斑,有时候她坐在柜台一角观望伙计卖米的过程,她的忧郁和倦于思想的表情让人联想到早逝的老板娘朱氏。没有人猜得透织云心里的事。也许她的心里什么也没有,她穿着多年以前六爷送的水貂皮大衣,绷得很紧,妇女们评价织云的衣饰时充满恶意,她们说织云为了招摇,穿什么都行,什么都不穿也行。
  织云喜欢闲逛的习惯依然不改。有一天她在花鸟市选购一枝石竹花时看见了六爷,六爷被几个家丁簇拥着走到卖鸟人的摊子前,六爷将手伸到乌笼里去触摸一只绿鹦鹉的嘴。织云的心就莫名地提了起来。她站在那里用石竹花半掩着脸,想回避他又想被他看见,花鸟市人流匆匆,而织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后来她看见六爷提着鸟笼朝这边走过来,几个家丁放慢了脚步跟在后面,有个熟识的家丁边走边对织云扮鬼脸。
  几天不见肚子这么大了?六爷俯视着织云被旗袍绷紧的腰腹,六爷笑起来时就露出上下两只黄澄澄的金牙,女孩就是这样,说变丑就变丑了,眼睛一眨鲜花就变成狗屎。
  你管我丑不丑呢。织云转过脸,用手上的一枝石竹花轻轻拍着自己的肩,我又不是你的姨太太,我也不是你的干女儿。
  听说你嫁了一个逃荒的?六爷的目光沿着织云弧形的身体渐渐上移,最后停留在织云的脸上,他说,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嫁给了一个逃荒的?多可惜。
  不要你管。我想嫁谁就嫁谁,我就是嫁给一条狗你也别管。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六爷朝身后吆喝了一声,那条高大的洋狗从垃圾堆旁窜过来,咬着六爷的皮鞋,六爷对织云说,你想嫁狗就嫁给我的狗,那也比逃荒的强。
  织云朝地上响亮地啐了一口。畜生,我懒得跟你们斗嘴,织云扭过脸想走,六爷用鸟笼挡住了她的身体,那只绿皮鹦鹉在笼里跳着,勾状的喙部触到了她的胸,织云尖叫一声拍开了鸟笼,她说,别缠我,我们谁也不欠谁了。
  六爷将鸟笼拎高了看着绿皮鹦鹉,又看看涨红了脸的织云,他说,你别发火,让鹦鹉来给你消消气吧,它会学人话,我说什么它也跟着说什么,然后六爷的手伸进马笼摸了摸鹦鹉的羽毛,他憋细了嗓门突然说,贱货#####货。
  #货——#####货。织云清晰地听见了鹦鹉学舌,鹦鹉跟着六爷骂她#货。六爷和家了们快活地笑起来。织云下意识跳了一步。她摔掉手里的石竹花,愤怒和屈辱使她的眼睛熠熠发亮。织云突然朝六爷扑过去,她想用指甲抓他的脸,但旁边的家丁蜂拥而上架住了她的双臂,织云臃肿的身体半悬在空中,她咬着牙骂,我当初怎么没把你的老鸡巴割下来喂狗我怎么鬼迷心窍让你破了苞。织云仰着脸,眼泪止不住淌落下来。周围的路人都仰起脸看她。
  R丁们在六爷的示意下松开了织云,织云的脚踩在那枝石竹花上,身体簌簌发抖,六爷把鸟笼交给一个家丁提着,不动声色地注视着织云,他用手指细父地将头发朝两侧分,然后他想到了什么,走过去用手摸了摸织云隆起的腹部,那只手停留了很长时间,织云没有反应,她捂着脸低声地哭泣着咒骂着,我恨,我恨透了男人,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男人。
  别骂了,六爷突然凑在织云的耳边说,语调是温柔可亲的,也许你怀着我的种子,孩子生下来如果像我,我就认养他,我还要用八抬大轿把你接来做我的五姨太。
  直到六爷和R丁们离开花鸟市,织云才如梦初醒。在意外的悲伤和羞辱过去后,她回味着六爷最后对她的耳语。五姨太?谁稀罕?我不稀罕,织云掏出小手帕擦着眼睛。她穿行在花鸟市的鲜花和鸟禽之间,竭力回忆当初受孕的准确细节,但是她怎么也分不清腹中的婴儿是谁留下的。那时候她像一只小猫穿梭于两个男人之间,她无法分清。这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织云想到她的唯一筹码就押在分娩的那一天了,就使她的心情非常惶惑无主。
  米店里正在出售一种来自浙江的糙米,那垛糙米在店堂里堆成一座小山,颗粒很小,色泽有些发黑,即使是这样的米,人们也在排队争购。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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