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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文集-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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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有别的选择,我一定不肯如此屈辱!
  〃好了,来把汗冲一冲吧。〃她说。她赢了。
  一交五月,地气上腾,人间就像个蒸笼,把我们折磨得五内俱焚。我天天咒诅太阳,因为苦热,比相思更难熬。是的,生理上的劫数,往往比心理上的更为直接。
  贴近端阳,我长日恢恢。在严寒日子,需要冬眠,一壁吃饭也一壁瞒着了。天气一热.亦要大睡一顿。自恨无力胜天。
  签贞好一点,昏昏然,亦可强自抖擞。
  许仙熏香割艾,张悬基蒲符策。见我俩懒懒地包粽子应节,也来张罗一阵。我见他来,知机地跑开了。
  刚至门前,忽见一个和尚。
  他似在寻人,也似已久候。
  细察,晤——曾经见过。
  仍是皂色葛布单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看他眼神凌厉,印象至深,是眉间额上那若隐若现的金刚额珠,对了,就是他!
  他来干什么?
  我吃了一惊,感觉不祥。
  他在门边站定,我闪身一躲,决不露相,看他来意若何?
  许仙出来,见和尚,道是化缘,正想给他银子檀香聊作打发,谁知他一概不要。
  许仙奇怪:
  〃师傅有何指教?〃
  和尚目光一扫,望定许仙,微微一笑:
  〃贫憎原是镇江金山寺法海,生有慧根,替天行道。云游人间,见苏州妖气冲天,心生疑窦,追踪至此,一寻之下,原来自施主家中所生。〃
  许仙愕然:〃怎么会?〃
  法海问:〃施生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事儿发生过吗?〃他对许仙目不转睛。
  〃没什么奇怪?我贤妻持家有道,业务蒸蒸日上,快到端阳,还预备应节酒食,何来妖气?〃
  〃你娘子可美?〃
  〃美!〃
  〃这就是了。〃
  〃长得美也是妖?〃
  〃有人向你提过她是妖没有?〃
  许仙沉吟:〃这倒是有,不过是信口雌黄,已被娘子识破。道士天师皆落荒而逃。〃
  〃道行浅,难免为妖所乘。〃和尚胸有成竹,我暗叫不妙。
  〃师傅说她是妖,是什么妖?〃
  〃千年白蛇精。〃
  〃她还有个妹妹。〃许仙没忘记我呀。
  〃不错,那是青蛇,也有五百年道行。施主请细细思量,你们相识交往,以至今日,是否处处透着奇诡?〃
  〃——即使是妖,〃许仙动摇了,〃对我这般好,也没得说了。〃
  〃这正是她利害之处,〃法海道,〃她对你好,惑以美色,你不防范,末了她施展法力,你一生精血,就此化为乌有。〃 

 

 第六节 
  许仙面露惊疑之色,张口结舌:〃是,没理由那么好。〃看来他又要听从那秃贼的诡计,不,我竖起耳朵。
  法海教他:〃明日是五月初五端阳佳节,午时三刻,阳光至盛,蛇精纵道行高深,也是惴惴难宁,你要劝饮三杯雄黄酒,定必有奇景可看。〃
  〃如果是妖,我怎办?〃许仙忙为自己图后计。
  法海朝他似笑非笑地道: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转身离去。剩许仙一人,半信半疑。
  我见秃贼扬长而去,心底悠悠忽忽,千回百转。他是要素贞现出原形了。
  雄黄酒?一听见这三个字,我已一阵恶心昏晕,还要灌下肚中?
  这简直要我的命。
  但素贞?她也许不怕,她一定拚尽全力以赴。她爱这个男人,不肯让他日夕思疑。素贞会抛尽一片心,换得他信任。过了这一关,她便守得云开见月明,地老天荒去了。
  多重要的一关。
  一念至此,自个儿阴险地一笑,有所决定。
  我就把法海与许他的合谋先告知素贞,从旁观察她的反应。只见她坐在那儿,心事重重。她一定也明白这一关的重要性,所以像个赌徒一样,只有孤注,掷抑不掷?
  我便说:〃姊姊,地气蒸沤,直涌心头,几乎要把我熔掉了,我还是避一避。〃
  见她不动。我又劝:
  〃到后山深洞处躲半天吧,何必为难自己?我真怕,要是一不小心,便无所通形了。〃
  素贞还在犹豫:〃我有一千年道行,大概还顶得住,你自己去吧。〃
  我施以刺激:
  〃话不是这样说,万一你迷糊起来,难以控制,便前功尽废。一千年来,你都避过这盛暑骄阳,你试过挺身与天地抗衡吗?你有这本领吗?你有这经验吗?〃说个不了,还作关怀之态,〃姊姊我是为你好。万不能为了博相公党心,与自然斗争,也许你会输。如果我是你,便失踪半天,烦恼皆因强出头,三思呀。〃
  见我把她贬抑得不济,更激发万大雄心,非把那雄黄酒尝一尝不可。她说:〃'你放心去吧,我自有道理。〃
  我火上加油,〃万一见势不对,便也逃到后山来。〃又说,〃唉,我真为你担心。〃
  素贞道:
  〃得了,你走吧。〃
  我回头:〃我走了。保重。雄黄酒可免则免,你不喝,他也没奈何。若被他知道你是妖,他一定不再爱你!〃
  〃快走吧,真是!〃素贞不愿我继续这不中听的话。
  我转身一闪,问到后院去。
  ——但在躲进深洞之前,先进行我的阴谋。
  我怎么会忘记,某一天,素贞曾经用那样凶暴的态度来对待姊妹情谊?我怎么会忘记,她曾经赶我走?桩桩件件,都只因为我们无可避免地,互相嫉妒起来。
  女子由来心眼浅,她容不得我,难道我忍受得她年年月月,两相依恋,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境?
  一杯羹,难以两分尝。
  是我的不对,也是她的不对。
  他们都看不起我。
  但是,我得不到的,你永远休想得到!不若一拍两散。
  走吧,一起走吧,回西湖去。
  回到天涯海角,眨眨眼,百年过去了,原来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大起大跌,什么爱恨纷争。全都没了,我们没认识过许仙,啊甚至没离开过那方寸地。
  ——只要他俩分了。
  当下游至素贞房中,免地枕下的蛇皮,折处整齐,我取过七根绣花针。窗外热风过处,忽见影绰幽摇,我心术不正,难免疑神疑鬼。马上闪过帘后。
  不是。看来无人路过,只是我的阴影。
  我心中的阴影跑到我身后,来冷观所进行的勾当。
  我豁出去了。谁管结局呢?结局在我预料之中
  我就是那针,我的心眼,比针眼更小。但,我比针更尖利。
  小心翼翼地,将七根绣花针,…一扎进灿白蛇皮的七寸处,因固不可动弹。
  试一试,没有差地,肯定奏效。
  这便是素贞的枷锁。
  一切,都只为风月情浓,逼令我出此辣手。势不两立。
  布置一切,正欲窜至后山避难去。濒行,还听得素贞在向许仙叮咛:
  〃……记着了:一件,不要去方丈处;二件,不要与和尚说话;三件,去了就回。要是来得迟,我便来寻你的!〃
  许仙已换过新鲜衣服鞋袜,袖了香盒,预备出门。
  三人各怀鬼胎。
  我暗自好笑。我们全都互不信任,但又装作亲热和谐。事情怎的演变成如此局面?真不明白。
  后来,我便躲过深洞里去。这真是别有洞天,外界的盛夏,端阳的热气,…一不能侵扰,我安心地睡一个清凉的午觉。遍体舒畅。外面有步略的锣鼓乐声,扰攘半天;民间赛龙撤粽,煞有介事地,又过了五月五。
  时辰过了,我安全了。
  省起布置好的,便施施然回去收拾。
  一切应该在我意料之中:——
  素贞被许仙半诱半哄半逼半劝,喝了我类至惧的雄黄酒,加上骄阳盛气,一定无法抵挡,毒热攻心,像一把利剪,从咽喉直剪至肚子去,啧啧地剪,撕心裂肺,穿肠破肚。
  素贞一定痛苦难当,歪歪倒倒,六神无主,她往床上一躺,立时化为原形。蛇皮七寸处,早被我七根绣花针扎住了,蛇头不能游,蛇尾不能摆,浑身乏力,且又正中要害,即使勉定心神,也不能回复人形,去把那针剔开。
  我设想得很周到,这样一来,许仙怕不被这毕露的原形吓呆了,怎么肯再与素贞厮守下去?他一定逃之夭夭,头也不回。
  是的,不过是一条蛇,竟欲与人鸿谍情浓生死相许?未免痴心妄想了。我不能,她也不能。拆散了,让一切还原吧。
  事实上,当我一踏足房间,便见到这大白蟒动弹不得的狼狈相,瞪着铜铃大的蛇眼,昂首吐信,拼命挣扎。她自然不知道为什么所锁?我心里有数。
  当下帮她把七寸处的绣花针…一拔掉,素贞恢复自由,忙变回人形,不住喘气。
  我假作追问:
  〃怎么了?没事吧?许仙呢?相公被你吓跑了?〃
  她还未作答,我已安慰:
  〃让他跑掉吧。这种人,还说一生一世爱你?见你现出原形,便抱头鼠窜,可见是虚情假意。〃
  我把素贞的乱发拨好。是的,天地间又只剩下我俩了。——
  不料素贞向房间另一端颤颤一指,那里躺着一个人。
  他笔直躺着,手中还牵扯着半幅纱帘,想是受惊吓过度,要抓些东西来持定,又把它扯断了。四周一片颓乱,劫后灾场。他躺着,不动。
  我赶快过去,伸手一探鼻端,不,再探,一点气息也没有!手上没有脉搏,身体没有温暖,什么都没有了!他连命也没有了。
  始料不及!
  我把他害死了?我间接把他害死了?
  忽然间无比空虚。这个细致的多情的美少年,如画的眉目变成一张终于化为乌有的人皮。我摇撼他,素贞摇撼他,他一句话语也出不得口了。
  ——从没打算要他死的。他做过什么坏事?
  他不过怀疑,难道他没这权利?我原谅他,怀念他。或者,我不承认,某一天,我是多么地爱他。
  但从今以后,已是阴阳陌路。拿什么换回生命呢?束手无策。
  素贞陡地站起来。
  她泪下如雨:
  〃都是我不好,吓死了我夫!〃她咽着气,〃怎么办?——不,我一定要救他……〃
  说完,她一跺,便要走。
  我急忙扯住她:
  〃姊姊要到哪儿去?〃
  她说:〃我到昆仑山盗灵芝草去。〃
  〃哎呀,去不得,那仙草日夜有人看守,你怎能弄到手?而且万一斗不过他们,救不了相公,白赔了命。你扔下我一人……〃
  她勉定心神,吩咐后事:
  〃小青,我爱许仙,愿意为他九死一生。我去后,清好生看护他肉身,三日之后,若我还未回来,你便为他发丧好了。〃
  我大惊:〃你不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
  在恐怖之余,我便毫无智慧,连一个最普通的问题也想不通。只念到自己一时失策,以致家破人亡,众叛亲离,不由得恼恨。
  〃不回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素贞见情势危范,也不跟我话别,转身欲去。
  〃姊姊!〃我高声唤住,把那雌雄宝剑取出,〃带去傍身。〃
  她取了一把,把另一把递回给我:
  〃你也带一把在身边。〃
  〃姊姊小心!〃
  〃小青——〃她欲言又止,终隐去。
  我抚着那把宝剑,守着许仙的尸,自恨渗入五脏六腑中。——死去的,都是最好的。只因不可再。
  如果他跑了,下落不明,则至少仍在人世,我们可以怨恨他寡情负义。但他死了,地位忽而得到提升。
  一时的歹念……念及此,我不肯原谅自己。
  连忙提剑,飞身而出,直指昆仑山。
  我岂可由得素贞一人拼命去?
  轻风一阵,到得昆仑。
  松涛澎湃,绿竹掩映,花迷曲径。静耳一听,远处有罂骼撞击叱喝之声。
  必是素贞与人打将起来。
  我急趋山巅,见素贞头发半披,汗儒在履。口中衔着一株紫郁郁、香荡荡的灵芝草。她已得手了!谁料竟给两个看守的仙童追及,一个是鹤童,一个是鹿童。
  〃大胆蛇妖,竟敢来此盗宝?〃
  素贞一边抵挡,一边恳求:
  〃两位仙童,素贞不辞跋涉上昆仑,也不过为了盗草救活夫君一命。这草我已拔掉,索回也成枯叶,但教我拿回去,却是起死回生的灵药,何苦相逼?〃
  鹿童道:
  〃我们就是不容你得手,简直叫我们没脸!〃
  鹤童搭腔:
  〃对,抢回扔掉也好,别叫南极仙翁以为咱们光吃饭不做工。〃
  为了面子,二童非把失物夺回不可。素贞全力迎敌。但二童法术甚高,刀来枪往,势如风雨,加上因看守不力,竟为人所乘,血气上涌,更是凶狠。那鹤童还化为原形,朝素贞身上啄去。
  见白鹤自长空扑下,我小青箭步上前,欲与素贞合力相抗,素贞把灵芝向我怀中一塞,强力一推,一边暴喝:
  〃小青回去救人!走!〃
  她继续苦战。我没有时间考虑:是救人为上,抑助她合理?
  接过那灵芝草,便马上朝保和堂去了。.留下素贞面对她的生死,我回去伺候许仙的生死。——我错了!以后的事令我想起也脸红耳赤。
  拚尽全力飞返。许仙尸横,他双目紧闭,脸色铁青,四肢僵硬。我什么也不做,当务之急是把灵芝嚼烂成茸,至许仙跟前。
  已经是黄昏了。瑰丽的天色很快便变了。只在此刻,无限的奇诡,把死映照如生。
  我衔了灵芝,慢慢地、慢慢地欠身、挨近他。我把灵药仔细相喂。当我这样做时,根本没有准备——某一刻,我俩如此的接近。我把一切寄托在灵芝上。若非有灵芝,一千个许仙也死光了。
  许仙鼻息悠悠,纤缓而软弱。他醒了他醒了!我心里有说不尽的欢喜。他勉强睁眼,星星乱乱,不知此身是主是客。我与他四目交投。
  突然地,他惊呼:〃蛇!〃
  我按住他。看到他的魂魄中去。〃相公,不是蛇。是我!〃
  〃你是谁?〃
  〃我是谁?〃
  他的离魂乍合,一片模糊。你是谁?我是谁?啊,大家都木明身世。
  我起来,倒退了三步,在远一点的地域端详他。最好他什么都记不得。一切从头再来,东山再起。
  一刹那间,我想到,我们双双跑掉吧,改名换姓,隐瞒身世,永永远远,也不必追认前尘。
  〃小青?〃——他认出来了。
  他依稀地,又记起刚才的细碎点滴。
  〃小青,你干什么?〃
  灵芝荡荡的香气,在我与他之间氛氛飘摇。无双的仙草……他支起身,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煌。
  他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惶。
  是的,好像他每一步,都会踩在我身上心上。才不过三步之遥。
  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这样的无能。
  一下子我的脸泛了可恨的红云。我竟控制不了这种挨挨蹭蹭不肯散去的颜色。我刚才…?他看着我。看的时候,眼中什么也有,带着刚还阳的神秘和不安,一眨眼,将没有了。
  固知难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时。
  连黄昏也迟暮了。
  素贞快回来了!
  这三步之遥,我把心一横,断然缩短。我要他!——难道他不贪要我吗?
  快。急急忙忙的,永不超生的。
  天色变成紫红。像一张巨网,繁华练丽地撒下来。世界顿显雍容闪亮。——一种扭扭不可告人的光亮。可怕而迅捷。没有时间。
  未成形的黑暗淹过来,淹过来,把世人的血都煮沸。煎成一碗汤药,热的,动荡的。苦的是药,甜的是过药的蜜饯。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人浮在半空,永不落实。
  不知是寒冷,还是潮热,造成了颤抖。折磨。极度的悲哀。万念俱灰。
  什么都忘记了。赤裸的空白。
  素贞快回来了?
  树梢上有鸟窥人,帘外有声暗暄。不。世上只有我与许仙。女人和男人。
  我不是女人,我是一条蛇。光是蛇的舌头,足令一个男人爱我,不克自持……
  我从来都没试过,这样软弱地爱他!
  我不想他离开我。
  我不准他离开我。
  天地无涯,波澜壮阔,我对世界一无所求,只想紧紧缠住他,直到永远。
  ——每个女人都应该为自己打算,这是她们的责任!谁会来代她绸缎?不,我有的,不过是自己。
  趁许仙还未来得及仔细思量。趁他还没有历史,没有任何相牵连的主角。我是主角。
  我用一种最轻忽迷惑的语调来问他:
  〃——我——跟姊姊——是不同的。对不对?〃
  我不放过他。匍匐身畔道:〃我不容易感动,你要很爱我……〃
  他把我扳倒,不给机会我继续说下去,他温柔地不给我任何机会。我很骄傲,非得擒获他的心。我讲完想讲的:
  〃……你知道吗?你是她拣的,我……我是你拣的。〃
  这样的一比较利害,这样的分别了身份地位,谁说我不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女人有与生俱来的智慧,何况我累积了五百年,也不是省油的灯。
  时间无多。
  单独相处的一刻,弥足珍贵。不要浪费。
  人和蛇都沦为原始的动物……
  爱情,不是太我,便是太他。不是赔尽,便是全赢。
  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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