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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合集-第10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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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灵道:“王姑娘,咱们坐车去。”扶着王语嫣,走进阿
紫原先坐的驴车之中。
当下一行人齐向灵州进发。傍晚时分,到了灵州城内。
其时西夏国势方张,拥有二十二州。黄河之南有灵州、洪
州、银州、夏州诸州,河西有兴州、凉州、甘州、肃州诸州,
即今甘肃、宁夏、绥远一带。其地有黄河灌溉之利,五谷丰
饶,所谓“黄河百害,惟利一套”,西夏国所占的正是河套之
地。兵强马壮,控甲五十万。西夏士卒骁勇善战,宋史有云:
“用兵多立虚岩,设伏兵包敌,以铁骑为前军,乘善马,重甲,

刺斫不入,用钩索绞联,虽死马上,不坠。遇战则先出铁骑
突阵,阵乱则冲击之,步兵挟骑以进。”西夏皇帝虽是姓李,
其实是胡人拓跋氏,唐太宗时赐姓李。西夏人转战四方,疆
界变迁,国都时徙。灵州是西夏大城,但与中原名都相比,自
然远远不及。
这一晚萧峰等无法找到宿店。灵州本不繁华,此时中秋
将届,四方来的好汉豪杰不计其数,几家大客店早住满了。萧
峰等又再出城,好容易才在一座庙宇中得到借宿之所,男人
挤在东厢,女子住在西厢。
段誉自见到王语嫣后,又是欢喜,又是忧愁,这晚上翻
来覆去,却如何睡得着?心中只想:“王姑娘为甚么要自寻短
见?我怎生想个法子劝解于她才是?唉,我既不知她寻短见
的原由,却又何从劝解?”
眼见月光从窗格中洒将进来,一片清光,铺在地下。他
难以入睡,悄悄起身,走到庭院之中,只见墙角边两株疏桐,
月亮将圆未圆,渐渐升到梧桐顶上。这时盛暑初过,但甘凉
一带,夜半已颇有寒意,段誉在桐树下绕了几匝,隐隐觉得
胸前伤口处有些作痛,知是日间奔得急了,触动了伤处,不
由得又想:“她为甚么要自寻短见?”
信步出庙,月光下只见远处池塘边人影一闪,依稀是个
白衣女子,更似便是王语嫣的模样。段誉吃了一惊,暗叫:
“不好,她又要去寻死了。”当即展开轻功,抢了过去。霎时
间便到了那白衣人背后。池塘中碧水如镜,反照那白衣人的
面容,果然便是王语嫣。段誉不敢冒昧上前,心想:“她在少
室山上对我嗔恼,此次重会,仍然丝毫不假辞色,想必余怒

未息。她所以要自寻短见,说不定为了生我的气。唉,段誉
啊段誉,你唐突佳人,害得她凄然欲绝,当真是百死不足以
赎其辜了。”他躲在一株大树之后,自怨自叹,越思越觉自己
罪愆深重。世上如果必须有人自尽,自然是他段誉,而决计
不是眼前这位王姑娘。
只见那碧玉般的池水面上,忽然起了漪涟,几个小小的
水圈慢慢向外扩展开去,段誉凝神看去,见几滴水珠落在池
面,原来是王语嫣的泪水。段誉更是怜惜,但听得她幽幽叹
了口气,轻轻说道:“我……我还是死了,免得受这无穷无尽
的煎熬。”
段誉再也忍不住,从树后走了出来,说道:“王姑娘,千
不是,万不是,都是我段誉的不是,千万请你担代。你……
你倘若仍要生气,我只好给你跪下了。”他说到做到,双膝一
屈,登时便跪在她面前。
王语嫣吓了一跳,忙道:“你……你干甚么?快起来,要
是给人家瞧见了,却成甚么样子?”段誉道:“要姑娘原谅了
我,不再见怪,我才敢起来。”王语嫣奇道:“我原谅你甚么?
怪你甚么?那干你甚么事?”段誉道:“我见姑娘伤心,心想
姑娘事事如意,定是我得罪了慕容公子,令他不快,以致惹
得姑娘烦恼。下次若再撞见,他要打我杀我,我只逃跑,决
不还手。”王语嫣顿了顿脚,叹道:“唉,你这……你这呆子,
我自己伤心,跟你全不相干。”段誉道:“如此说来,姑娘并
不怪我?”王语嫣道:“自然不怪!”
段誉道:“那我就放心了。”站起身来,突然间心中老大
的不是滋味。倘若王语嫣为了他而伤心欲绝,打他骂他,甚

至拔剑刺他,提刀砍他,他都会觉得十分开心,可是她偏偏
说:“我自己伤心,跟你全不相干。”霎时间不由得茫然若失。
只见王语嫣又垂下了头,泪水一点一点的滴在胸口,她
的绸衫不吸水,泪珠顺着衣衫滚了下去,段誉胸口一热,说
道:“姑娘,你到底有何为难之事,快跟我说了。我尽心竭力,
定然给你办到,总是要想法子让你转嗔为喜。”
王语嫣慢慢抬起头来,月光照着她含着泪水的眼睛,宛
如两颗水晶,那两颗水晶中现出了光辉喜意,但光彩随即又
黯淡了,她幽幽的道:“段公子,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心里……
我心里自然很感激。只不过这件事,你实在无能为力,你帮
不了我。”
段誉道:“我自己确没甚么本事,但我萧大哥、虚竹二哥
都是一等一的武功,他们都在这里,我跟他两个是结拜兄弟,
亲如骨肉,我求他们甚么事,谅无不允之理。姑娘,你究竟
为甚么伤心,你说给我听。就算真的棘手之极,无可挽回,你
把伤心的事说了出来,心中也会好过些。”
王语嫣惨白的脸颊上忽然罩上了一层晕红,转过了头,不
敢和段誉的目光相对,轻轻说话,声音低如蚊蚋:“他……他
要去做西夏驸马。公冶二哥来劝我,说甚么……甚么为了兴
复大燕,可不能顾儿女私情。”她一说了这几句话,一回身,
伏在段誉肩头,哭了出来。
段誉受宠若惊,不敢有半点动弹,恍然大悟之余,不由
得呆了,也不知是喜欢呢还是难过,原来王语嫣伤心,是为
了慕容复要去做西夏驸马,他娶了西夏公主,自然将王语嫣
置之不顾。段誉自然而然的想到:“她若嫁不成表哥,说不定

对我便能稍假辞色。我不敢要她委身下嫁,只须我得能时时
见到她,那便心满意足了。她喜欢清静,我可以陪她到人迹
不到的荒山孤岛上去,朝夕相对,乐也如何?”想到快乐之处,
忍不住手舞足蹈。
王语嫣身子一颤,退后一步,见到段誉满脸喜色,嗔道:
“你……你……我还当你好人呢,因此跟你说了,哪知道你幸
灾乐祸,反来笑我。”段誉急道:“不,不!王姑娘,皇天在
上,后土在下,我段誉若有半分对你幸灾乐祸之心,教我天
雷劈顶,万箭攒身。”
王语嫣道:“你没有坏心,也就是了,谁要你发誓?那么
你为甚么高兴?”她这句话刚问出口,心下立时也明白了:段
誉所以喜形于色,只因慕容复娶了西夏公主,他去了这个情
敌,便有望和自己成为眷属。段誉对她一见倾心,情致殷殷,
王语嫣岂有不明之理?只是她满腔情意,自幼便注在这表哥
身上,有时念及段誉的痴心,不免歉然,但这个“情”字,却
是万万牵扯不上的。她一明白段誉手舞足蹈的原因,不由得
既惊且羞,红晕双颊,嗔道:“你虽不是笑我,却也是不安好
心。我……我……我……”
段誉心中一惊,暗道:“段誉啊段誉,你何以忽起卑鄙之
念,竟生乘火打劫之心?岂不是成了无耻小人?”眼见到她楚
楚可怜之状,只觉但教能令得她一生平安喜乐,自己纵然万
死,亦所甘愿,不由得胸间豪气陡生,心想:“适才我只想,
如何和她在荒山孤岛之上,晨夕与共,其乐融融,可是没想
到这‘其乐融融’,是我段誉之乐,却不是她王语嫣之乐。我
段誉之乐,其实正是她王语嫣之悲。我只求自己之乐,那是

爱我自己,只有设法使她心中欢乐,那才是真正的爱她,是
为她好。”
王语嫣低声道:“是我说错了么?你生我的气么?”段誉
道:“不,不,我怎会生你的气?”王语嫣道:“那么你怎地不
说话?”段誉道:“我在想一件事。”
他心中不住盘算:“我和慕容公子相较,文才武艺不如,
人品风采不如,倜傥潇洒、威望声誉不如,可说样样及他不
上。更何况他二人是中表之亲,自幼儿青梅竹马,钟情已久,
我更加无法相比。可是有一件事我却须得胜过慕容公子,我
要令王姑娘知道,说到真心为她好的,慕容公子却不如我了。
二十多年之后,王姑娘和慕容公子生下儿子、孙子后,她内
心深处,仍会想到我段誉,知道这世上全心全意为她设想的,
没第二个人能及得上我。”
他心意已决,说道:“王姑娘,你不用伤心,我去劝告慕
容公子,叫他不可去做西夏驸马,要他及早和你成婚。”
王语嫣吃了一惊,说道:“不!那怎么可以?我表哥恨死
了你,他不会听你劝的。”
段誉道:“我当晓以大义,向他点明,人生在世,最要紧
的是夫妇间情投意合,两心相悦。他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识,既
不知她是美是丑,是善是恶,旦夕相见,便成夫妻,那是大
大的不妥。我又要跟他说,王姑娘清丽绝俗,世所罕见,温
柔娴淑,找遍天下再也遇不到第二个。过去一千年中固然没
有,再过一千年仍然没有。何况王姑娘对你慕容公子一往情
深,你岂可做那薄幸郎君,为天下有情人齐声唾骂,为江湖
英雄好汉卑视耻笑?”

王语嫣听了他这番话,甚是感动,幽幽的道:“段公子,
你说得我这么好,那是你有意夸奖,讨我喜欢……”段誉忙
道:“非也,非也!”话一出口,便想到这是受了包不同的感
染,学了他的口头禅,忍不住一笑,又道:“我是一片诚心,
句句乃肺腑之言。”王语嫣也被他这“非也非也”四字引得破
涕为笑,说道:“你好的不学,却去学我包三哥。”
段誉见她开颜欢笑,十分喜欢,说道:“我自必多方劝导,
要慕容公子不但消了做西夏驸马之念,还须及早和姑娘成
婚。”王语嫣道:“你这么做,又为了甚么?于你能有甚么好
处?”段誉道:“我能见到姑娘言笑晏晏,心下欢喜,那便是
极大的好处了。”
王语嫣心中一凛,只觉他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言语,实是
对自己钟情到十分。但她一片心思都放在慕容复身上,一时
感动,随即淡忘,叹了口气道:“你不知我表哥的心思。在他
心中,兴复大燕是天下第一等大事。公冶二哥跟我说,我表
哥说道:男儿汉当以大业为重,倘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都
便不是英雄了。他又说:西夏公主是无盐嫫母也罢,是泼辣
悍妇也罢,他都不放在心上,最要紧的是能助他光复大燕。”
段誉沉吟道:“那确是实情,他慕容氏一心一意想做皇帝,
西夏能起兵助他复国,这件事……这件事……倒是有些为
难。”眼见王语嫣又是泪水盈盈欲滴,只觉便是为她上刀山、
下油锅,也是闲事一桩,一挺胸膛,说道:“你放一百二十个
心,让我去做西夏驸马。你表哥做不成驸马,就非和你成婚
不可了。”
王语嫣又惊又喜,问道:“甚么?”段誉道:“我去抢这个

驸马都尉来做。”
王语嫣在少室山上,亲眼见到他以六脉神剑打得慕容复
无法还手,心想他的武功确比表哥为高,如果他去抢做驸马,
表哥倒真的未必能抢得到手,低低的道:“段公子,你待我真
好,不过这样一来,我表哥可真要恨死你啦。”段誉道:“那
又有甚么干系?反正现下他早就恨我了。”王语嫣道:“你刚
才说,也不知那西夏公主是美是丑,是善是恶,你却为了我
而去和她成亲,岂不是……岂不是……太委屈了你?”
段誉当下便要说:“只要为了你,不论甚么委屈我都甘愿
忍受。”但随即便想:“我为你做事,倘若居功要你感恩,不
是君子的行径。”便道:“我不是为了你而受委屈,我爹爹有
命,要我去设法娶得这位西夏公主。我是秉承爹爹之命,跟
你全不相干。”
王语嫣冰雪聪明,段誉对她一片深情,岂有领略不到的?
心想他对自己如此痴心,怎会甘愿去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
他为了自己而去做大违本意之事,却毫不居功,不由得更是
感激,伸出手来,握住了段誉的手,说道:“段公子,我……
我……今生今世,难以相报,但愿来生……”说到这里,喉
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二人数度同经患难,背负扶持,肌肤相接,亦非止一
次,但过去都是不得不然,这一次却是王语嫣心下感动,伸
手与段誉相握。段誉但觉她一只柔腻软滑的手掌款款握着自
己的手,霎时之间,只觉便是天塌下来也顾不得了,欢喜之
情,充满胸臆,心想她这么待我,别说要我娶西夏公主,便
是大宋公主、辽国公主、吐蕃公主、高丽公主一起娶了,却

又如何?他重伤未愈,狂喜之下,热血上涌,不由得精神不
支,突然间天旋地转,头晕脑胀,身子摇了几摇,一个侧身,
咕咚一声,摔入了碧波池中。
王语嫣大吃一惊,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伸手去拉。
幸好池水甚浅,段誉给冷水一激,脑子也清醒了,拖泥
带水的爬将上来。
王语嫣这么一呼,庙中许多人都惊醒了。萧峰、虚竹、巴
天石、朱丹臣等都奔出来。见到段誉如此狼狈的神情,王语
嫣却满脸通红的站在一旁,十分忸怩尴尬,都道他二人深宵
在池边幽会,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却也不便多问。段誉要
待解释,却也不知说甚么好。
次日是八月十二,离中秋尚有三日。巴天石一早便到灵
州城投文办事。巳牌时分,他匆匆赶回庙中,向段誉道:“公
子,王爷向西夏公主求亲的书信,小人已投入了礼部。蒙礼
部尚书亲自延见,十分客气,说公子前来求亲,西夏国大感
光宠,相信必能如公子所愿。”
过不多时,庙门外人马杂沓,跟着有吹打之声。巴天石
和朱丹臣迎了出去,原来是西夏礼部的陶侍郎率领人员,前
来迎接段誉,迁往宾馆款待。萧峰是辽国的南院大王,辽国
国势之盛,远过大理,西夏若知他来,接待更当隆重,只是
他嘱咐众人不可泄露他的身份,和虚竹等一干人都认作是段
誉的随从,迁入了宾馆。
众人刚安顿好,忽听后院中有人粗声粗气的骂道:“你是
甚么东西,居然也来打西夏公主的主意?这西夏驸马,我们
小王子是做定了的,我劝你还是夹着尾巴早些走罢!”巴天石

等一听,都是怒从身上起,心想甚么人如此无礼,胆敢上门
辱骂?开门一看,只见七八条粗壮大汉,站在院子中乱叫乱
嚷。
巴天石和朱丹臣都是大理群臣中十分精细之人,只是朱
丹臣多了几分文采儒雅,巴天石却多了几分霸悍之气。两人
各不出声,只是在门口一站。只听那几条大汉越骂越粗鲁,还
夹杂着许多听不懂的番话,口口声声“我家小王子”如何如
何,似乎是吐蕃国王子的下属。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视一笑,便欲出手打发这几条大汉,突
然间左首一扇门砰的开了,抢出两个人来,一穿黄衣,一穿
黑衣,指东指西,霎时间三条大汉躺在地下哼声不绝,另外
几人给那二人拳打足踢,都抛出了门外。那黑衣汉子道:“痛
快,痛快!”那黄衣人道:“非也,非也!还不够痛快。”一个
正是风波恶,一个是包不同。
但听得逃到了门外的吐蕃武士兀自大叫:“姓慕容的,我
劝你早些回姑苏去的好。你想娶西夏公主为妻,惹恼了我家
小王子,‘以汝之道,还施汝身’,娶了你妹子做小老婆,那
就有得瞧的了。”风波恶一阵风般赶将出去。但听得劈拍、哎
唷几声,几名吐蕃武士渐逃渐远,骂声渐渐远去。
王语嫣坐在房中,听到包风二人和吐蕃众武士的声音,愁
眉深锁,珠泪悄垂,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该出来和包风二
人相会。
包不同向巴天石、朱丹臣一拱手,说道:“巴兄、朱兄来
到西夏,是来瞧瞧热闹呢,还是别有所图?”巴天石笑道:
“包风二位如何,我二人也就如何了。”包不同脸色一变,说

道:“大理段公子也是来求亲么?”巴天石道:“正是。我家公
子乃大理国皇太弟的世子,日后身登大位,在大理国南面为
君,与西夏结为姻亲,正是门当户对。慕容公子一介白丁,人
品虽佳,门第却是不称。”包不同脸色更是难看,道:“非也,
非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家公子人中龙凤,岂是你
家这个段呆子所能比并?”风波恶冲进门来,说道:“三哥,何
必多作这口舌之争?待来日金殿比试。大家施展手段便了。”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金殿比试,那是公子爷他们的事;
口舌之争,却是我哥儿们之事。”
巴天石笑道:“口舌之争,包兄天下第一,古往今来,无
人能及。小弟甘拜下风,这就认输别过。”一举手,与朱丹臣
回入房中,说道:“朱贤弟,听那包不同说来,似乎公子爷还
得参与一场甚么金殿比试。公子爷伤重未曾痊愈,他的武功
又是时灵时不灵,并无把握,倘若比试之际六脉神剑施展不
出,不但驸马做不成,还有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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