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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合集-第1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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恳。向徐铮和马春花叫道:“走吧!”徐铮夫妇惊魂未定,赶
着镖车,纵马便走。胡斐和程灵素在后押队,没再向后多望
一眼,以免又生事端,耳听得群盗低声议论,却不纵马来追。
四人一口气驰出十余里,始终不见有盗伙追来。
徐铮勒住马头,说道:“尊驾出手相救,在下甚是感激,
却何以要冒充在下的师伯?”胡斐听他语气中甚有怪责之意,
微笑道:“顺口说说而已,兄弟不要见怪。”徐铮道:“尊驾贴
上这两撇胡子,逢人便叫兄弟,也未免把天下人都瞧小了。”
胡斐一愕,没想到这个莽撞之人,竟会瞧得出来。程灵素低
声道:“定是他妻子瞧出了破绽。”
胡斐略一点头,凝视马春花,心想她瞧出我胡子是假装,
却不知是否认出了我是谁。
徐铮见了他这副神情,只道自己妻子生得美丽,胡斐途
中紧紧跟随,早便不怀好意。他被盗党戏弄侮辱了个够,已
存必死之意,心神失常,放眼但觉人人是敌,大声喝道:“阁
下武艺高强,你要杀我,这便上吧!”说着一弯腰,就从趟子
手的腰间拔出单刀,立马横刀,向着胡斐凛然傲视。
胡斐不明他的心意,欲待解释,忽觉背后马蹄声急,一
骑快马狂奔而至。这匹马虽无袁紫衣那白马的神骏,却也是
少有的名驹,片刻间便从镖队旁掠过。胡斐一瞥之下,认得

马上乘客便是十六盗伙之一。
程灵素道:“咱们走吧,犯不着多管闲事,打抱不平。”岂
知“多管闲事,打抱不平”这八个字,正触动徐铮的忌讳,他
眼中如要喷出火来,便要纵马上前相拚。马春花急叫:“师哥,
你又犯胡涂啦!”徐铮一呆。
程灵素一提马缰,跟着伸马鞭在胡斐的坐骑臀上抽了一
鞭,两匹马向北急驰而去。胡斐回头叫道:“马姑娘,可记得
商家堡么?”
马春花斗然间满脸通红,喃喃道:“商家堡,商家堡!我
怎能不记得?”她心摇神驰,思念往事,但脑海中半分也没出
现胡斐的影子。她是在想着另外一个人,那个华贵温雅的公
子爷……
胡程二人纵马奔出三四里,程灵素道:“大哥,打抱不平
的又追上来啦。”胡斐也早已听到来路上马蹄杂沓,共有十余
骑之多,说道:“当真动手,咱们寡不敌众,又不知这批人是
什么来头。”程灵素道:“我瞧这些人未必便真是强盗。”胡斐
点头道:“这中间古怪很多,一时可想不明白。”
这时一阵西风吹来,来路上传来一阵金刃相交之声。胡
斐惊道:“给追上了。”程灵素道:“我瞧那些人的心意,那位
马姑娘决计无碍,他们也不会伤那徐爷的性命,不过苦头是
免不了要吃的了。”胡斐竭力思索,皱眉道:“我可真是不明
白。”
忽听得马蹄声响,斜刺往西北角驰去,走的却不是大道,
同时隐隐又传来一个女子的呼喝之声。
胡斐驰马上了道旁一座小丘,纵目遥望,只见两名盗伙

各乘快马,手臂中都抱着一个孩子。马春花徒步追赶,头发
散乱,似乎在喊:“还我孩子,还我孩子!”隔得远了,听不
清楚。那两个盗党兵刃一举,忽地分向左右驰开。马春花一
呆,两个孩子都是一般的心头之肉,不知该向哪一个追赶才
是。
胡斐瞧得大怒,心想:“这些盗贼真是无恶不作。”叫道:
“二妹,快来!”明知寡不敌众,若是插手,此事实极凶险,但
眼见这种不平之事,总不能置之不理,于是纵马追了上去。但
相隔既远,坐骑又没盗伙的马快,待追到马春花身边,两个
大盗早已抱着孩子不知去向。只见马春花呆呆站着,却不哭
泣。
胡斐叫道:“马姑娘别着急,我定当助你夺回孩子。”其
实这时“马姑娘”早已成了“徐夫人”,但在胡斐心中,一直
便是“马姑娘”,脱口而出,全没想到改口。
马春花听了此言,精神一振,便要跪将下去。胡斐忙道:
“请勿多礼,徐兄呢?”马春花道:“我追赶孩子,他却给人缠
住了。”
程灵素驰马奔到胡斐身边,说道:“北面又有敌人。”胡
斐向北望去,果见尘土飞扬,又有八九骑奔来。胡斐道:“敌
人骑的都是好马,咱们逃不远,得找个地方躲一躲。”游目四
顾,一片空旷,并无藏身之处,只西北角上有一丛小树林。
程灵素马鞭一指,道:“去那边。”向马春花道:“上马呀!”
马春花道:“多谢姑娘!”跃上马背,坐在她的身后。程灵素
笑道:“你眼光真好,危急中还能瞧出我是女扮男装。”三人
两骑,向树林奔去。

只奔出里许,盗党便已发觉,只听得声声唿哨,南边十
余骑,北边八九骑,两头围了上来。
胡斐一马当先,抢入树林,见林后共有六七间小屋,心
想再向前逃,非给追上不可,只有在屋中暂避。奔到屋前,见
中间是座较大的石屋,两侧的都是茅舍。他伸手推开石屋的
板门,里面一个老妇人卧病在床,见到胡斐时惊得说不出话
来,只是“啊,啊”的低叫。
程灵素见那些茅舍一间间都是柴扉紧闭,四壁又无窗孔,
看来不是人居之所,踢开板门一望,见屋中堆满了柴草,另
一间却堆了许多石头。原来这些屋子是石灰窑贮积石灰石和
柴草之处。
程灵素取出火摺,打着了火,往两侧茅舍上一点,拉着
马春花进了石屋,关上了门,又上了门闩。
这几间茅舍离石屋约有三四丈远,柴草着火之后,人在
石屋中虽然炽热,但可将敌人挡得一时,同时石屋旁的茅舍
尽数烧光,敌人无藏身之处,要进攻便较不易。
马春花见她小小年纪,却是当机立断,一见茅舍,毫不
思索的便放上了火,自己却要待进了石屋之后,想了一会,方
始明白她的用意,赞道:“姑娘!你好聪明!”
茅舍火头方起,盗众已纷纷驰入树林,马匹见了火光,不
敢奔近,四周团团站定。
马春花进了石屋,惊魂略定,却悬念儿子落入盗手,不
知此刻是死是活。她虽是著名拳师之女,自幼便随父闯荡江
湖,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险,但爱儿遭掳,不由得珠泪盈眶。她

伸袖拭了拭眼泪,向程灵素道:“妹子,你和我素不相识,何
以犯险相救?”
这一句也真该问,要知这批大盗个个武艺高强,人数又
众,便是她父亲神拳无敌马行空亲自遇上了,也决计抵敌不
住。这两人无亲无故,竟然将这桩事拉在自己身上,岂不是
白白赔了性命?至于胡斐自称“歪拳有敌牛耕田”,她自然知
道是戏弄群盗之言。她父亲的武功是祖父所传,并无同门兄
弟。
程灵素微微一笑,指着胡斐的背,说道:“你不认得他么?
他却认得你呢。”
胡斐正从石屋窗孔中向外张望,听得程灵素的话,回头
一笑,随即转身伸手,从窗孔中接了一枝钢镖、一枝甩手箭
进来,抛在地下,说道:“咱们没带暗器,只好借用人家的了。
一、二、三、四……五、六……这里南边共是六人。”转到另
一边窗孔中张望,说道:“一、二、三……北边七人,可惜东
西两面瞧不见。”
回头向屋中一望,见屋角砌着一只石灶,心念一动,拿
起灶上铁锅,右手握住锅耳,左手拿了锅盖,突然从窗孔中
探身出去,向东瞧了一会,又向西瞧了一会。这么一来,他
上半身尽已露在敌人暗器的袭击之下,但那铁锅和锅盖便似
两面盾牌,护住了左右。只听得叮叮当当、的的笃笃一阵响
亮,他缩身进窗,哈哈大笑。只见锅盖上钉着四五件暗器,铁
锅中却又抄着五六件,什么铁莲子、袖箭、飞锥、丧门钉等
都有。那锅口已缺了一大块,却是给一块飞蝗石打缺了的。
胡斐说道:“前后左右,一共是二十一人。我没瞧见徐兄

和两个孩子,推想起来,尚有二人分身对付徐兄,有两人抱
着孩子,对方共是二十五人了。”程灵素道:“二十五人若是
平庸之辈,自然不足为患,可是这一批……”胡斐道:“二妹,
你可知那使雷震挡的是什么来头?”
程灵素道:“我听师父说起过有这么一路外门兵器,说道
擅使雷震挡、闪电锥的,都是塞北白家堡一派。可是那使宝
剑的这人,剑术明明是浙东的祁家剑。一个是塞北,一个是
浙东,嗯,大哥,你听出了他们的口音么?”
马春花接口道:“是啊,有的是广东口音,还有湖南湖北
的,也有山东山西的。”程灵素道:“天下决没这么一群盗伙,
会合了四面八方的这许多好手,却来抢劫区区九千两银子。”
马春花听到“区区九千两银子”一句话,脸上微微一红。
飞马镖局开设以来,的确从没承保过这样一枝小镖。
胡斐道:“为今之计,须得先查明敌人的来意,到底是冲
着咱兄妹而来呢,还是冲着马姑娘而来。”他初时见了敌人这
般声势,只道定是田归农一路,但盗伙的所作所为,却处处
针对着徐铮、马春花夫妇,显然又与苗人凤、田归农一事无
关。
马春花道:“那自然是冲着飞马镖局。这位大哥贵姓?请
恕小妹眼拙。”胡斐伸手撕下唇上粘着的胡子,笑道:“马姑
娘,你不认得我了么?”
马春花望着他那张壮健之中微带稚气的脸,看来年纪甚
轻,却想不起曾在那里见过。
胡斐笑道:“商少爷,请你去放了阿斐,别再难为他了。”
马春花一怔,樱口微张,却无话说。胡斐又道:“阿斐给你吊

着,多可怜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给你握一回,好不好?”
当年胡斐在商家堡给商宝震吊打,极是惨酷,马春花瞧
得不忍,恳求释放。商宝震对她锺情,虽然恼恨胡斐,却也
允其所请,但要握一握她的手为酬,马春花也就答应。虽然
其时胡斐已经自脱捆缚,但马春花为他求情之言却句句听得
明白,当时小小的心灵之中,便存着一份深深的感激,直到
此刻,这份感激仍是没消减半分。
为了报答当年那两句求情之言,他便是要送了自己性命,
也所甘愿。今日身处险地,心中反而高兴,因为当年受苦最
深之时,曾有一位姑娘出言为他求情,到这时候,自己竟能
在这位姑娘危难之际来尽心报答。
马春花听了那两句话,飞霞扑面,叫道:“啊,你是阿斐,
商家堡中的阿斐!”顿了一顿,又道:“你是胡大侠胡一刀之
子,胡斐胡兄弟。”
胡斐微笑着点了点头,但听她提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又
想起了幼年之事,心中不禁一酸。
马春花道:“胡兄弟你……你……须得救我那两个孩子。”
胡斐道:“小弟自当竭力。”略一侧身,道:“这是小弟的结义
妹子,程灵素姑娘。”
马春花刚叫了一声“程姑娘”,突然砰的一声大响,石屋
的板门被什么巨物一撞,屋顶泥灰扑簌簌直落。好在板门坚
厚,门闩粗大,没给撞开。
胡斐在窗孔中向外张去,见四个大盗骑在马上,用绳索
拖了一段树干,远远驰来,奔到离门丈许之处,四人同时放
手一送,树干便砰的一声,又撞在门上。

胡斐心想:“大门若是给撞开了,盗众一拥而入,那可抵
挡不住。”当下手中暗扣一枚丧门钉,一枝甩手箭,待那四名
大盗纵马远去后回头又来,大声喝道:“老小子手下留情,射
马不射人。”
眼看四骑马奔到三四丈开外,他右手连扬,两枚暗器电
射而出,呼呼两响,分别钉入当先两匹马的顶门正中。两匹
马叫也没叫一声,立时倒毙。马背上的两名大盗翻滚下鞍。后
面两乘马给树干一绊,跟着摔倒。马上乘客纵身跃起,没给
压着。
旁观的盗众齐声惊呼,奔上察看,只见两枚暗器深入马
脑,射入处只余一孔,连箭尾也没留在外面,这一下手劲,当
真是罕见罕闻。群盗个个都是好手,如何不知那小胡子确是
手下留情,这两件暗器只要打中头胸腹任何一处,哪里还有
命在?群盗一愕之下,唿哨连连,退到了十余丈外,直至对
方暗器决计打不到的处所,这才聚在一起,低声商议。
胡斐适才出其不意的忽发暗器,如果对准了人身,群盗
中至少也得死伤三四人,局势自可和缓,但胡斐不明对方来
历,不愿贸然杀伤人命,以至结下了不可解的深仇,何况马
春花二子落入敌手,徐铮下落不明,双方若能善罢,自是上
策。
群盗一退,胡斐回过身来,见板门已给撞出了一条大裂
缝,心想再撞得两下,便无法阻敌攻入了。
马春花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们说怎么办?”胡斐
皱眉道:“这些盗伙你一个也不认识么?”马春花摇头道:“不
识。”胡斐道:“若说是令尊当年结下的仇家,他们言语之中,

对令尊却甚是敬重。如果有意和你为难,因而掳去两个孩子,
一来你一个人也不识,二来他们对你并无半句不敬的言语。对
徐大哥嘛,他们确是十分无礼,但要和徐大哥过不去,可不
用这般兴师动众啊。”
马春花道:“不错。盗众之中,不论哪一个,武功都胜过
我师哥。只要有一两人出马,便已足够了。”胡斐点头道:
“事情的确古怪,但马姑娘也不用太过担心,瞧他们的作为,
并无伤人之意,倒似在跟徐大哥开玩笑似的。”马春花想到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些话,脸上又是一红。
两人在这边商议,程灵素已慰抚了石屋中的老妇,在铁
锅中煮起饭来。
三人饱餐了一顿,从窗孔中望将出去,但见群盗来去忙
碌,不知在干些什么,因被树木挡住了,瞧不清行动。
胡斐和程灵素低声谈论了一阵,都觉难以索解。程灵素
道:“这事跟义堂镇上的胡大财主可有干连么?”胡斐道:“我
是一点也不知道。”他顿了一顿,说道:“与其老是闷在葫芦
里,我们还不如现出真面目来,倘若两事有甚干连,我们也
好打定主意应付,免得马姑娘的丈夫儿子受这无妄之灾。”程
灵素点了点头。胡斐粘上了小胡子,与程灵素两人走到门边,
打开了大门。
群盗见有人出来,怕他们突围,十余乘马四下散开,逼
近屋前。
胡斐叫道:“各位倘是冲着我姓胡的而来,我胡斐和义妹
程灵素便在此处,不须牵连旁人!”说着拍的一声,把烟管一
折两段,扯下唇上的小胡子,将脸上化装尽数抹去。程灵素

也摘下了小帽,散开青丝,露出女孩儿家的面目。
群盗脸上均现惊异之色,万没想到此人武功如此了得,竟
是个二十岁未满的少年。群盗你望我,我望你,一时打不定
主意。
突有一人越众而出,面白身高,正是那使剑的姓聂大盗。
他向胡斐一抱拳,说道:“尊驾还剑之德,在下没齿不忘。我
们的事跟两位绝无关联,两位尽管请便,在下在这儿恭送。”
说着翻身下马,在马臀上轻轻一拍,那马走到胡斐跟前停住,
看来这大盗是连坐骑也奉送了。
胡斐抱拳还礼,说道:“马姑娘呢?你们答应了不打这抱
不平的。”那姓聂的答道:“抱不平是不敢打了。我兄弟们只
邀请马姑娘北上一行,决不敢损伤马姑娘分毫。”
胡斐笑道:“若是好意邀客,何必如此大惊小怪。”转头
叫道:“马姑娘,人家邀你去作客,你去是不去?”马春花走
出门来,说道:“我和各位素不相识,邀我作甚?”
盗众中有人笑道:“我兄弟们自然不识马姑娘,可是有人
识得你啊。”马春花大声道:“我的孩子呢?快还我孩子来。”
那姓聂的道:“两位令郎安好无恙,马姑娘尽可放心。我们出
全力保护,尚恐有甚失闪,怎敢惊吓了两位万金之体的小公
子?”
程灵素向胡斐瞧了一眼,心想:“这强盗说话越来越客气
了。这徐铮左右不过是个镖头,他生的儿子是什么万金之体
了?”只见马春花突然红晕满脸,说道:“我不去!快还我孩
子来!”也不等群盗回答,径自回进了石屋。
胡斐见马春花行动奇特,疑窦更增,说道:“马姑娘和在

下交情非浅,不论为了何事,在下决不能袖手旁观。”
那姓聂的道:“尊驾武功虽强,但双拳难敌四手。我们弟
兄一共有二十五人,待到晚间,另有强援到来。”
胡斐心想:“这人所说的人数,和我所猜的一点不错,总
算没有骗我。管他强援是谁,我岂能舍马姑娘而去?但二妹
却不能平白无端的让她在此送了命。”于是低声道:“二妹,你
先骑这马,突围出去,我一人照料马姑娘,那便容易得多。”
程灵素知他顾念自己,说道:“咱们结拜之时,说的是
‘有难共当’呢,还是‘有难先逃’?”胡斐道:“你和马姑娘
从不相识,何必为她犯险?至于我,那可不同。”程灵素的眼
光始终没望他一眼,道:“不错,我何必为她犯险?可是我和
你难道也是从不相识么?”
胡斐心中大是感激,自忖一生之中,甘愿和自己同死的,
平四叔是会的,赵半山也会的,(奇怪得很,一瞬之间,心中
忽地掠过一个古怪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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