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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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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说到这里,把眼睛望着陈国英,叹了一口气道:“像我现在的情形,就是片面
的……”陈国英不等他这句话说完,脸上早是一红,便低着头,只把刀叉去分盘子
里的烧牛肉。陆无涯转过脸,又笑嘻嘻的道:“密斯陈,我听见说,同班的学生吴
国良是你的同乡,这话对吗?”陈国英道:“不错,是同乡,但是同班里的同乡,
也很多啊。”陆无涯道:“但是我听见说,他和你,还有其他的关系呢。”陈国英
把嘴一撇道:“这都是同学造的谣言,像他那样的学问,我是不放在眼睛里的。”
陆无涯道:“那么,就照密斯陈的眼光而论,同班里的学生,你对哪个表示赞同呢?”
陈国英微微一笑道:“我既然考了第一,他们都未必好似我,我对谁也不钦佩!”
陆无涯斜乜着眼笑道:“好高的眼光!我又要进一步问你了。学生里面,都不如你,
那么,教员里面,你也一个都看不起吗?”陈国英听了这话,一时倒不好答复,便
在钮扣上,取下一条手绢,捂着嘴笑。陆无涯道:“你说呀!难道你默认了都好吗?”
陈国英把眼睛望着桌子上的花瓶,低低的说道:“也有我看得起的,也有我看不起
的。”陆无涯道:“不用说,像我这样的人,一定是看不起的一流了。”陈国英笑
道:“陆先生正是把话来倒说,要是连你也看不起,平等大学。那就没有好教员了。”
陆无涯眯着眼睛笑道:“这话真的吗?”陈国英道:“真的。”陆无涯道:“蒙你
抬爱,算看得起我,那末,你猜我最钦佩的是谁呢?”陈国英一面抿着嘴笑,一面
摇摇头。陆无涯道:“你是个绝顶的聪明人,不要装呆,你总应该知道的。”陈国
英道:“这话奇了,你心里的事,我怎么猜得着呢?”陆无涯道:“你就随便说一
个,看对不对。”陈国英道:“应该是俄国的列宁吧?”无涯道:“啊哟!太远!
太远!”陈国英道:“那么当是孙中山,或者是……”陆无涯道:“还是太远。我
老实告诉你,这个人就在平等大学里,而且还是女性。这算说穿了,你应该知道吧?”
陈国英道:“难道我们女同学里面,还有你钦佩的吗?是密斯刘呢?还是密斯王呢?”
陆无涯把刀轻轻的敲着盘子道:“你这个人,真会作曲笔文章,我想把大观园伶牙
俐齿的林妹妹请来,或者和你可以比一比,到底是谁会说话?像我们这一张笨嘴,
只好宣告失败了。”陈国英道:“你把这个难题,教我猜,还说我会作曲笔,这不
是冤枉吗?”陆无涯道:“你真猜不着吗?我就告诉你吧,我最钦佩的这个人,她
的姓是东南西北的东字,加上一个耳朵旁,说得这样清楚,你当然明白了吧?”陈
国英笑道:“难道说,先生还钦佩的是我吗?这就奇了,我这个人,哪样可教人家
钦佩呢?”陆无涯道:“这是你太客气了。你的学问性情,在同学里,已经是不可
多得,加上你……”陆无涯说到这里觉得太唐突了,便改口道:“你又比一切人用
功,旁人我不晓得,就我个人而论,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密斯陈,我要说句鲁莽
的话了,将来也不知哪个有福的,得着你作内助哩。”陈国英听了这句话,脸上不
免一红。陆无涯道:“我这是真话,并不是和你开玩笑。我却有点非分的希望,很
想和密斯陈作一个讨论学问的朋友,常常找个地方谈谈,不知道密斯陈赏光不赏光?”
陈国英先听他说有点非分的希望,心里不免一跳,后来听见他说,不过要常在一处
谈谈,却又是没有料到的事。心里明明知道一男一女常在一处,不能没有下文,是
不可答应的。况且今天到游艺园来的本意,原是想把两个人的交涉解决,从此摆脱
关系。照他这样说,不但不能脱离关系,反多一层接近的机会了。但是人家说得冠
冕堂皇,也没有什么理由,好拒绝人家呀。只得说道:“那是很好的事,很希望陆
先生能常常指教我,讨论两个字,我还不配说呢!”陆无涯道:“这些客气话,我
都不必说,密斯陈答应了我这个要求,我是快活得很。那么,我们要不要订一个时
间呢?”陈国英想道:“好啊,又进了一步了。”便说道:“那倒不必,我随时可
以到陆先生那里去请教。”陆无涯想了一想,说道:“也好。”说着话,茶房已经
是端上咖啡来了,陆无涯便拿钱会了账。陈国英道:“我本来要谢谢先生,反而叫
陆先生请了我,这话怎么说?”陆无涯道:“不成问题,不成问题,我们既然是至
好,还拘形式吗?”说着便在大衣袋里面把一瓶香水,和一块红绸手绢拿了出来,
笑嘻嘻的递给陈国英道:“这东西,不过聊表寸心,作一个纪念,密斯陈可不要嫌
少?”陈国英又没有料到他有这一着。受下呢,这个东西,送得太尴尬;不受呢,
又给人家下不去。只得说“多谢多谢”,倒说不出别的什么来。陆无涯道:“我刚
才不是说过吗?我们是不拘形式的呀!”便把东西望陈国英身上乱塞,一定要她收
下。她没有法子再推却,只得收了。陆无涯道:“今天晚上,月色很好,不大很冷,
我们在场地上踏踏月,好不好?”陈国英道:“可以的。”陆无涯听了这话,便在
衣架上,将陈国英的大红毛绳围巾,取在手里。这时茶房正送过手巾来,陈国英当
着人家的面,又不好拦住他,只得罢了。陆无涯却亲亲热热的替她把围巾围上,然
后自己穿上大衣,带着陈国英到外面场地上来。
    这时,一轮寒月,照着满地雪白,由这边朝东南望去,看见先农坛里面,一片
旷野,零零落落的黑影,一堆一堆的排着,都是老柏树。那座钟楼,在这荒凉的月
地上,巍然高挺,很有画意。陆无涯道:“密斯陈,你看这月色多好啊!在北京这
个地方,一个冬天,像这样的良夜,可没有几回呢。”说着话,两个人并排走着,
已经走到荷花池的那边,只有些枯树远远近近在月亮底下,杈杈桠桠的立着,一个
人影子也没有。路旁草亭子里的玻璃灯,挂在亭子柱上,一摇一荡,发出些似黄不
白的亮光,照得亭子里,暗一阵,亮一阵。陆无涯指着老戏场那边道:“你看!那
里电光灿烂,锣鼓喧天,却越显得这里冷静的了。我想游艺园里的游人,能抛了那
种热闹,来领略这种冷静,也不过你我。你看对不对?”这时,陈国英坐在路旁一
张露椅上,陆无涯也不知不觉的坐下来。陆无涯又道:“我和你,有许多性情相同
的地方,奇怪不奇怪?而且我们今晚坐在这里谈天,更是没有想到的事情。人说有
缘,我们也总算得有缘了。”陈国英听了这话,并不做声,陆无涯笑道:“和美人
在月下谈天,是人间第一种艳福,今天密斯陈能和我在一处谈天,我不知几生修到,
我希望可一而可再才好。”陈国英听了这话还是不做声,扭转身去,低着头弄围巾
上的穗子。陆无涯道:“你们穿这个短袖子的衣服,露出白的手来,好看是好看,
就是冷得有一点难受哩!”说着,便伸手过去,握着陈国英的手道:“可不是冰冷
的吗?”陈国英把手一缩,把陆无涯的手一推道:“不要胡闹。”陆无涯笑道:
“这就算胡闹吗?还有比这更胡闹的呢。’脱着话,又伸手把陈国英的手,紧紧的
握着,只是格格的笑。陈国英一点儿也不推动,她索性扭转身子来,朝着陆无涯道:
“你为什么忽然不老实起来?那末,我以后不敢和你交朋友了。”陈国英嘴里虽然
还强硬,可是心里乱的了不得,脸上热得像火烧一样。陆无涯道:“我老实告诉你
罢。”正要往下说,远远的一个黑影子一闪,慢慢的就走了过来。听见他走的脚步
声,得得的响,好像他穿的是皮鞋,不用说,这是那最爱多事的警察。陈国英机伶
不过,早离开陆无涯,坐在椅子的那一头。那警察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对他们看了
一看,没有说什么,也就走了。陆无涯倒吓了一跳,其实这样的事,游艺园里面哪
天不有十几起。尤其是夏天,满花园的露椅上触目皆是,警察精神有限,也管不了
许多咧。陈国英和陆无涯,在游艺园里面,又犯了几个圈子,各处的玩艺儿,都已
散场,已经十二点以外了。陆无涯道:“糟了,我只管和你说话,却没有留心时候。
密斯陈回到寄宿舍里去,里面还能开门吗?”陈国英道:“寄宿舍里哪里得进去,
我只有到姑母家里去寄宿了。”陆无涯笑道:“半夜三更,到亲戚家里做客,也不
像样吧?”陈国英道:“没有法子啊!”陆无涯道:“不要紧,不要紧,我们回到
东城去再说。”两个人就雇了车子,同路回到东城去了。他们回东城之后,一宿无
话。





  
 


             第五回  选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销魂花下遗恨已千秋

    从这一天起,他们就发生了密切的关系。当杨杏园吴碧波二人,在他公寓里说
话的时候,他们俩,已经用他俩的成分,制造了一件小东西。陆无涯正在这里想,
要如何解决。明知道现在的新夫妇,结婚两三个月添出了小孩子,满不算回事,不
妨马上补行结婚的。可是有一层,一个是有妇之夫,一个又是有夫之妇,这个婚姻
如何可以成就呢?当他为难的时候,朋友去问他,他怎么不红脸呢?好在吴杨二人,
对于他这一桩事,早有所闻的了,也不去深究。在这公寓里,南天北地的,谈了一
阵子,也就各自回去了。
    杨杏园到了家里,长班给了他一张名片,说有个人来拜望他,杨杏园把名片一
看,是幸福报的编辑陈若狂。因问那长班道:“他没有说什么就走了吗?”长班道:
“他说有事和您谈,约在今天晚上九点钟通电话。”杨杏园心想:“他和我有什么
可谈的呢?我们还是生朋友啊,不过在胡同里同逛一两回罢了。人家说嫖界的朋友,
最容易熟,照这样看来,真有点不错。”到了晚上,杨杏园到了报馆里,又和何剑
尘提起此事。何剑尘笑道:“这人却是嫖学专家,你要愿意逛,要向他多多领教才
是。”这时,史诚然也在那边翻译稿子,听见他们说起嫖经,他又禁不住插嘴了,
说道:“这人的嫖学,实在不错,他还很懂经济学的原则啦。他应酬朋友的时候,
是在班子里混,要是一个人呢,他就降级到二等茶室里去了。二等叫作柳城,不看
花而折柳,比较是经济的。”何剑尘笑道:“你怎样会知道的?靠不住,你和他,
也是同志吧?”史诚然红着脸道:“没有的话。”杨杏园道:“这事说来,有点影
子,我很疑心了。有一次早起,我走观音寺过,我碰见你和陈若狂两人冒冒失失,
从朱茅胡同钻了出来,这不能说是并无其事吧?”说到这里,那位陈若狂先生,正
由外面闯了进来。说道:“好哇,你们背后论我的是非。”杨杏园道:“并非是骂
你。”就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陈若狂笑嘻嘻的说道:“事是有的,我们穷一点,
只好不得已而思其次了。”杨杏园对史诚然道:“人家画供了,你还赖什么。这里
面的风味,我还没有尝过,你今日带我去瞻仰瞻仰,好不好?”何剑尘皱着眉道:
“这里面一言难尽,我看你不去也罢。”杨杏园笑道:“越是糟,我倒越要去看看,
作兴很可以给我们一点描写的材料。”陈若狂笑道:“这里面,何尝没有好的。剑
尘也未免一笔抹煞了。不过房间里点缀,却是差一点,然而这和我们逛的目的,并
没有关系啊!”杨杏园笑道:“既然如此,很好,回头我们把事办完,可以就去拜
访你的贵相知。不过一层,我还不懂这里面的规矩,你要随时指点给我,免得我出
丑才好啊。”陈若狂道:“这分明是你挖苦我们了,岂有个花国的老手,还会到柳
城里去翻筋斗吗?”杨杏园笑道:“请你稍等一会,我们就走。”说着,当真低起
头来,赶快发稿。到了十一点钟,稿子差不多发齐,杨杏园隔着桌子,和何剑尘一
拱手道:“偏劳偏劳:”便对史陈二人笑道:“请你们履行条约。”陈若狂笑道:
“当真去吗?”史诚然道:“去是去的,却有一件,我请你不要坐包车去。这班车
夫,最喜欢向人家报告主人行动。我们逛二等窑子,要让他们在门房里大谈几天了。”
杨杏园道:“反正路不多,走去也行。”说毕,三人便走出报馆,往胡同里而来。
    一到了留守卫,只见三个一群,五个一堆,人却拥挤得很。杨杏园道:“你们
到底上哪一家呀?这个地方,要碰到熟人,怪寒磅的。”陈史二人,彼此商量了一
阵,议定了先到小朱茅胡同芝兰院。杨杏园这又要长见识了。一进门,照班子里一
样,门口也有几个粗人坐着,见客进来,也使劲喊了一句来嘿呵的声音。走进院子,
有几个作小生意买卖的,把提篮放在地下,操着不南不北的声音,吆唤着道:“口
香糖,牛奶糖,鸭肫肝。”这边有一个人,背着一个大喇叭,口里吆唤着道:“唱
话匣子。”转角的房门口,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手上敲着竹片,拍拍的直响,
口里唱着梆子腔,“那边厢,又来了,王氏宝钏”,敢情是向嫖客讨钱。这种声音,
就闹成了一片。对着院子,有一间屋子门口,站着一个梳元宝头的老妈,把一只手
撑起白布门帘子,口里嚷道:“都来见见呀!”声音又大又尖,十分刺耳。这时院
里的姑娘,便一个一个的,走到那房门口,好像军人立正似的,站一下就走。那老
妈子便来一个报一个,说道:“排三,排五,排七。”杨杏园想道:“常常看见花
报上,载的什么排几排几,原来就是她们的台甫。”他正在这里看热闹,旁边来了
一个姑娘,笑着喊道:“老陈呀。”一言未了,走到陈若狂面前,把头上的帽子抢
了下来,拿在手里,一选连声的叫找屋子。一面又拉着史诚然的手道:“不要走。”
史诚然笑道:“不走不走!”姑娘又伸手过来,牵着杨杏园的衣服道:“这位朋友,
对不住,请你照应点。”杨杏园听了这话,大窘之下不知道怎样答应好。只得鼻子
里哼了一下。这时,陈若狂发言了,说道:“没有屋子,我们回头再来罢。”那姑
娘道:“不许!老也不来,来了就走,没有这样的道理!请你在院子里站一下也不
要紧,我们正在腾屋子呢。”说毕,又喊道:“你们替我找屋子呀。”好容易,这
时有一个屋子走了一帮嫖客。这姑娘带说带拉,便把他们拉了进去。
    



    杨杏园一看,这屋子上面摆一张木床,已经把房间占去一大半。右边一张梳头
桌,上面放一盏煤油灯,左边一张方桌,放了一把茶壶,一只茶盘,七八个茶杯,
桌子旁边,一共放了五张椅子。墙上挂了几张画,不过是纸烟公司,面粉公司,印
刷的月份牌之类。他看了一遍,心想这个藏娇的所在,未免太不堪了,便随身坐在
一张椅子上。陈史二人,更毫不客气,四脚撩天的,坐在床上。那姑娘在史诚然身
边,一歪身就坐在他的大腿上,他随手一抱,搂住那姑娘的腰。姑娘把嘴挨近史诚
然的耳朵,唧唧的说了几句。史诚然点头笑道:“好!好!我一定替你办到。”杨
杏园这几个月来,虽然在风月场中,不无留恋,这样的行为,他还真是少见,不免
对史诚然笑笑。史诚然把姑娘一推道:“这位朋友,都替老陈吃醋了,你还不过去。”
那姑娘便站了起来,走到杨杏园身边,问杨杏园贵姓。杨杏园答应了“姓杨”,就
近看她的脸,虽然擦了许多粉,两腮削瘦,十分憔悴,眼睛底下,有一个弧形的青
纹,隐隐可见。也只得握着她的手道:“你芳名叫什么?”那姑娘道:“我叫林小
香。”杨杏园道:“你多大年纪?”林小香还没有答话,外边一叠连声的叫七姑娘,
她一撒手走了。史诚然道:“你不要问她的年纪。十四十五,她说是十七岁。十八
十九甚至二十,她也说是十七岁。总是十七岁。”杨杏园道:“年纪大的说小,那
是自然之理。年纪小的报大,却是什么缘故呢?”史诚然道:“因为警厅定的章程,
不上十六岁,不许妓女卖淫。这些龟鸨恨不得他们手底下的妓女,早点出手,可以
多混几年,哪里能守这个条件。只要女孩子身体发育差不多,对客能说几句话,哪
怕十四岁呢,她就冒称十七,到警厅去报名上捐了。”杨杏园道:“难道说他们报
多少岁,就是多少岁,警厅就不调查一下子吗?”史诚然道:“怎么不调查!他们
妓女上捐的时候,还要递上一张相片咧。不过总是准的多,驳的少。”说着,把手
一指壁上道:“你瞧,这不是警厅出的布告吗?明明限定清吟小班妓女,押柜不许
拿过一百,二等茶室妓女,押柜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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