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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第1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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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蓝色的氤氲弥漫在远处的沟坡问、由近处到远处,渐渐浓厚。太阳已经升起在东塬顶上碧蓝的天空,却无法驱除净尽远处麦梢上那种似雾非雾的灰蓝色的氤氲之气。气温开始骤然上升,塬坡上流动着一股股热烘烘的气浪,夏虫在麦田里的叫声此落彼起,愈来愈密,金光闪闪的塬坡似乎在夏虫动人的歌唱中抖动起来了……
  他把那条皮带做成的车绊搭在肩上,双手扶着小推车的木把,腿和肩膀协同用力,把小推车一步一步沿着陡峭的小路推上去。他看着眼前源坡的景致,脑子里勾起的却是童年的记忆。真奇怪啊!那清脆的夏虫的叫声,似乎根本不是从左右两边的麦田里传进他的耳朵,咽像是从他的心里流进脑子,而又从耳朵传到空间里去了,似乎心里早就埋着一盒童年从这源坡上录下的夏虫歌唱的磁带……
  屏住呼吸,两手把稠密的麦穗拨开,轻轻地抬脚,小心地落地,几乎一丝声响也没有,尖硬的麦芒儿刺得胳膊腕子痒痒的,也不敢换下另一只手来抓挠一下,尽管做到了天衣无缝般的谨慎和小心翼翼,那爬在两步远的一支麦穗上的绿色的蚂蚱,还是在他伸手猛扣的前一秒钟蹦到地上去了,一切诡秘和隐蔽顿然变得毫无价值和必要,需要的是紧紧盯住在麦根上仓皇逃窜的蚂蚱,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踏倒一切绊手绊脚的麦杆子,双手准确地捂下去,扣住那只可爱的翡翠般的绿色蚂蚱,世界上最大的诱惑都化作那只小精灵了。就在这关键的一扣将要进行的时候,他的后领被揪住了。
  那只钢铁一样硬的有劲的拳头,顶在他的后颈上,猛一提,他就被凌空提起,从麦田里给甩了出来,跌落在地边的草地上。他扬起头一看,冷娃大叔正瞪着牛眼,高举着攥紧的升子般大小的拳头砸下来,他悲哀地缩了脖子,闭上眼睛,等待那不可躲避的一击。可是,那手却从脑袋上方绕到背后,带着一股风,落到屁股蛋上了,他疼得呲牙咧嘴地趴在草地上。
  “我日你妈!我叫你个狗杂种糟践我的麦子!我今天非得把你的狗腿砸断不结……”
  冷娃大叔跳着,骂着,唾沫儿飞溅,脸憋得像腊汁肉的黑红色……倒霉!怎么不小心碰到她的手里了呢?他并不后悔逮蚂蚱有什么过失,只是懊丧自己太大意了,应该在踏进麦地之前,先看看主人在不在近旁……
  “说!还敢糟攘麦子不?你碎熊给我说!”冷娃大叔揪住他的马鬃毛盖儿头发,说,“我拉上你寻你爸去——”
  他慌了。打屁股,他可以忍受;揪头发,咬咬牙也就过去了;他最怯冷娃拉他去寻大人,教训已在:父亲的惩罚比冷娃要厉害十倍!他连声告饶:“冷娃叔,我再也不敢咧……”
  “嗬!你碎熊还叫我的外号……”
  冷娃的手一使劲,他似乎觉得头皮都要被揭掉了,疼得哭溜出声来,连忙改口,称呼起冷娃的官名:“志杰大叔……好爷呷……”“
  “倒是叫叔,还是叫爷?”冷娃自己却忍不住笑了,“我把你个捣蛋锤锤子!”
  那只铁钳似的大手松开了,他忽地蹦起来,顺着小路跑了,跑得百十步远了,站在楞坎上,嘶吼着:“冷娃——二杆子!二杆子——冷娃!我明日还要来逮蚂蚱……”
  冷娃在下面气得挥着胳膊蹦着,朝他扔石头。那怎么能打得着呢?看着冷娃猴急的样子,他报复似的哈哈笑着,跳着……
  他推着车子,想到儿时的淘气,自己也笑了。每年的麦收时节,是乡村孩子的盛大欢乐的节日。镰刀一响,又硬又涩的包谷面馍馍就从餐盘上宣告退位了,取而代之的是松软香甜的麦子面馍馍,他像盼望过年一样渴盼着开镰。顶有趣的是,孩子们用新麦的麦秆儿,编成各式各样的笼儿,有的是长方形的,中间隔开,像一排厦屋;有的是葫芦状的,用一条细绳拴在裤带上,吊在屁股后头,满山遍野追着蚂蚱的叫声奔跑;傍晚,在碾过麦粒儿的麦草窝儿里翻跟头,摔跤,大人们也不禁斥,由他们尽着性子玩耍戏闹,那麦杆儿散发出的醉人的清香甜腻的气味啊!
  那条溜马沟里,更是乐趣无穷。沟里终年流着一股清泉,草木茂盛,是孩子们割草放牛的第一场地。沟中间夹着一道沙梁,全是红色的沙粒,光溜溜的寸草不生。他和伙伴们割满一笼青草,就爬到沙梁顶上,从上头溜下来,像箭一样快,心里忽儿忽儿直打飘,比城里幼儿园里的溜溜板惊险得远了,只是磨破了裤子,总躲不过母亲的斥骂……
  现在,他是一家千余人工厂的工程师了,尤其在当今开始重视知识的社会生活里,他这样一个正当中年的科技人员,在工厂里颇受注目。他在《热处理》杂志发表过三篇论文,掌握了俄、英、日三种外语,在工厂里尤其令那些被十年动乱耽误了学习的青年工人羡慕和敬佩。领导已经找他谈过话,拟定他为工厂新的“四化”干部的人选,可谓正当春风得意之时。
  眼下,他的肩头上挂着牛皮做成的车绊,双手推着这辆也许是从周朝传留下来的独轮小车,到塬坡上来拉麦子,他用三种外语所获得的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无法解决麦子的运输问题,这儿只需要力气。
  工程师赵鹏推着空车,走上那座干梁的时候,已经气喘不迭,汗流如注了。他一眼瞅见,妻子淑琴正蹲在麦田里,左手拢着麦杆,右手挥动镰刀,刚好割到地头,直起腰来,抹着脸上的汗水,朝他甜甜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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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她坐在一捆麦子上,拢一拢被汗水粘住的头发,解开包着馍馍的毛巾,把馍掰成碎块,放到一只搪瓷缸子里。再把热水瓶里的开水倒进去。这是她天不明起来上地对,自己带到地里来的,麦地太远,回家吃饭要费好多工夫。她端起缸子要吃的时候,却发觉忘记了带一双筷子来。她从麦捆儿上站起,走到地楞上,在一丛榆树棵子上折下一根树枝,剥掉了柔韧的软皮,露出白色的木质,就有了一双干净的筷子了。
  这就是他的媳妇,他的爱人,他的夫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她左手端着大号搪瓷缸子,右手捉着那双榆树枝做成的筷子,把泡得膨胀了的馍块送到嘴里去,几乎不用咀嚼,就从喉咙里滚下去了。她吃得很香,大口大口地喝着水,从喉咙里传出咕咕咕的响声;捉着筷子的指间,夹着一根生蒜薹,就着泡软的馍馍。
  他坐在她跟前的另一捆麦子上,抽着烟,看她吃饭。她的脸上扑着麦穗上的灰尖,被汗水粘和在脸颊上,手心手背和手腕,已经被黑色的粉灰糊粘得十分肮脏了。坡梁上没有一滴水,要讲卫生就得付出劳动,跑到深深的沟底里去洗手洗脸。她的宽阔的脊背上,汗水湿透衣衫,渗出一个大不规则的圆圈。她吃完了,脸上又淌下汗水,撩起衣襟的下摆来抹汗,露出两只奶头来,在苍苍莽莽的黄土塬坡的麦田里,这一切都显得十分自然,十分和谐,不足为奇。如果是在市里某一家高级宾馆的餐桌上,这种动作未免就有失大雅了……他想。
  “想不到这干梁上的麦子长得这么好!”她站起来,提着镰刀,走向麦摆,“往年给队里收麦,这块地没用过镰刀,全是用手拔——猴毛麦子搭不住刀哩!”
  他也提着镰刀,走到麦地头。麦子长得真好,齐摆摆的麦穗儿金黄闪亮,棵子稠,穗子长。去年秋里分了地,她把这半亩坡地,用铁锨翻了一遍,种麦时压了五十多斤氮肥。这是她的功劳,她的成绩,从种到收,他没有到地里来过。他有点歉疚地笑了:“你的功劳呀!”
  “你坐下歇着。”她制止他割麦,“这一摆麦子,我一镰就割过去了。你歇着,一会儿往回拉。”
  他笑笑,在剩下的一摆麦子前蹲下身来,挥动了镰刀。好多年没有割过麦子了,他想试一试自己割麦的技术,妻子累得汗流浃背,却让他在一边歇着,怎么能行呢!他跟在她的屁股后头,割着,镰刀割断麦秆儿的嚓嚓声,是这样动听,在他上中学的时候,每逢麦收,学校放了忙假,他就跟社员一起收割麦子,技术虽不生疏,而这镰刀钊断麦杆儿的声音却生疏了。
  他刚割过三五步,就觉得腰里酸酸的,不由地直起身,舒一口气。他的前头,淑琴猫着腰,左手把麦杆儿一拢,右手里的镰刀跟前一扯,嚓嚓嚓的响声很有节奏地响起来,一排排麦子在她胸怀里倒下去,即使在脊背上扣一页瓦,也不会掉下来,她完全变成一个熟练的农民了……
  高中毕业那年,他到渭河边一个同学家里去玩。那是渭河滩上一个小村庄,住着五湖四海的居民,一个百余户的村庄,竟然有十几个省份的籍贯,全是解放前逃荒(天灾、人祸、壮丁、捐税)落脚到这里的。那位同学祖籍山东,现在已经是一口地道的关中语言了,然而生活习惯上,仍然保存下南北各地的风俗。同学的父母用山东大饼招待他,十分热情,客户人待人尤其厚道。他明显看出,全家八口人中,唯一对他表示冷淡的是同学的妹妹,一个正在中学读书的漂亮的女子,跟他连一句招呼也不打,骄傲得像个小公主似的。她不大说话,偶尔看见她开口,就发现她有一个下意识的动作:皱鼻子。当他第一次看见她皱鼻子的时候,心里忽闪了一下,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念:我真喜欢她。
  他考上大学后,从那位同学的信中得知,她在次年考上无线电技校了。他骑着车子找她去了,在宿舍里见到了她。她一愣,终于认出他来,鼻子又皱了一下。
  “你来……找我?”
  “对。”
  “有啥事呢?”
  “想看你皱一皱鼻子……”
  “你……”她飞红了脸,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瞅他一眼,转过脸去了。
  “给我一杯水喝!”他不慌,其实早已盘算好了,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她迟疑了一下,没有倒水,问:“你要是没有什么事……我要上自习去了!”
  “当然有啊!”他说。
  “有就说吧!”
  “我要跟你恋爱!”
  “胡说……”
  “真的!”
  “你快走吧!”
  “给我一杯水……”
  她的脸红得像一只鲜红的苹果,连耳根都红了,终于在迟疑问,转身从桌子上端起暖水瓶,在一只玻璃杯子里倒水。他走到她背后,抱住她的肩膀,亲了她一口。她放下暖水瓶,挣扎着,企图挣脱他的拥抱,他死死地抱住她,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她没有叫喊,使他受到鼓舞,更加有劲地箍住她的肩膀……终于,她羞涩地向他皱了一下鼻子,就伏在他的强壮的胳膊里……一切就这样简单、直截。
  她上了一年技校,学校解散了,国家进入严重的经济困难之中,一切公民都自觉承担国家的压力,她也将背着铺卷回到渭河边去。为了表示他的真诚,他提出立即结婚。他们原来商定在各自毕业以后,工作安置稳当,再办婚事。现在,他还有一年就要毕业,没有必要等待了,他要和她结婚。她从渭河边的大平原上,来到南塬坡根的他的家里来了。
  如果她在无线电学校读完学业,那么,她现在至少可以穿一身干净的白大褂,在无线电工厂做一名工人,皮肤不会变得这样粗糙,更不会折一根树枝当做筷子吃开水泡馍了!她是无数个为分解国家困难而牺牲了自己前程的青年中的一个,现在完全变成和黄土一样粗放而又质朴的农村妇女了。她的鼻子虽然还习惯于皱一皱,却仅仅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公主似的高做荡然无存了……
  “赵鹏,你歇下嘛!”
  她站起身,两只手在拧着一撮麦杆儿,那是绑麦子的索子。她的口气是真诚的,固执的,爱护他的。他听了有点难受。是的,她比他年龄小,然而仍叫他歇着。她的口气中包含着一层明显的意思:她是农民,应该而且能够干完这一切;他是……应该歇下来的人!她叫他赵鹏,这是在他对她实行“突然袭击”时叫出第一声之后至今没有改过的称呼,尚没有像乡村里夫妻间习惯于称对方为“娃他大”或“娃他妈”。
  “我想跟你……在一摆儿割麦!”他笑着说,“咱俩……难得夫妻相随哪!”
  她的鼻子皱了一下,动心地笑了:“你说啥呀?”
  “我想跟你在一摆儿割麦。”他说。
  “啊……你再说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摆儿割麦。”
  “再说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摆儿……”
  她扔下手里正在挽着的麦索子,三五步奔过来,抱住他的脖子,用她粘着粉灰的脸,和他的脸紧紧地挤挨在一起,颤抖着声音说:“赵鹏,你说说心里话,二十年里,你真的没有后悔过吗?不嫌弃我是个农民吗?”
  “后悔也没用!”他幸福地笑笑,依然用他惯长的诙谐的口气说,“谁让我当初像日本法西斯一样,疯狂地偷袭珍珠港呢?”
  他们相依相偎着,坐在热烘烘的麦茬地里。他捉住她的手,看看手心,又看看手背,那曾经是细长的柔软的姑娘家的手指,现在又黑又粗,茧甲摞着茧甲,食指上被镰刀划破一条口子,淌过血,已经被黄土淤塞了,连一块包扎的布条儿也没有。他叹口气说:“淑琴,你真是受了苦了!”
  “农村妇女,哪个能不劳动呢?”她淡淡地笑笑,似乎没有苦痛,不在意地说。
  “好了,再苦这一个夏收吧!完结了——”他搂着她的肩膀,“你在家里受了二十年苦,现在总算熬到头了。收完麦,咱们马上搬家,进城。”
  “我进不进城倒是意思不大咧!主要是娃娃。”淑琴说,“我已经四十岁了,到死进不了城,也没啥,反正你也不会离婚了,我高兴的是娃娃们再不推车挑担了……”
  “不!我主要考虑的是你!”赵鹏说,“你搬到城里,在厂里随便找点工作干着,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比在乡下要方便多了!”
  他在年初被正式批准为工程师的职称。三月里,省人事局下了一份文件,给取得工程师和相当于工程师职称的科技人员,解决后顾之忧。他正当其时,没有费多少周折,就转办完毕户口手续,把一家三口的户口和粮食关系,迁转进城市了。只待夏收一毕,把去年秋天分给他家的五亩七分四厘川地和坡地如数交回生产队,从此将用粮本在粮店买粮了。
  “最后一次收获!”
  他给她说:“最后一次收获。我们从此将变成城市居民了!所以我说,我想跟你在一摆溜儿割麦,兴许我们再也不会提镰刀了呢!”
  “最后一次……收获……”她喃喃地说着,站起来,拢拢头发,走到自己的麦摆上,回过头来,“赵鹏,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摆溜儿割麦。”他大声说,挥一下镰刀,“这是最后的一次收获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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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割掉干梁这块地的最后一撮麦子,赵鹏动手装车了,从地上抱起一捆沉甸甸的麦子,放到手推车上,再抱起一个麦捆子,一颠一倒装到车上。麦秆轻,麦穗沉,必须一颠一倒装起来,才能保持小推车两边的重量基本平衡,他过去拉过这种车子,基本的劳动技能,那是不会忘记的。
  淑琴正在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拣拾丢遗的麦穗。她频频地弯下腰去,从麦茬上拾起麦穗来,拧成一把儿,塞到车子上。等到他把小推车装满的时候,她已经拾净遗穗了。麦茬地里,现在看去,已经收获得干干净净了。
  “老天,路也没有,可怎样下去?”
  这座干梁与下边的小路之间,隔着一道陡直的斜坡,坡度看去有70度,竟然没有一条小路,好在那斜坡上没有种麦,是一块杂草丛生的空白地,他作难了。
  “这些干部呀!啥事也不管了。”淑琴也站在楞边上,察看下梁去的路径,抱怨说,“往年收麦前,先把临时小路修到地头,好拉车。今年土地一下户,干部啥心也不操了,啥神也不劳了,只顾拿补助款!”
  她告诉他,土地下户以后,大队干部每天补助一块二毛钱,一月三十六块,不管多少,问题在于干部根本不管什么事,白拿钱。
  村里的干部因为实行责任制不再记工分了,改成固定的工资制了。究竟是不是白拿钱,他无心理会这种事,反正自己已经不属于社员了,与自己关系不大了,要紧的是怎样把这一车麦子拉到斜坡下的小路上去,这里根本没有路。他对淑琴说:“只有从这斜坡地上往下拉。”
  “没有路,你能拉下去?”她问。
  “能。我在坡地上拉过车。”他相信自己年轻时在家乡的坡地上练就的拉车技术,“你放心,我本来就是山里人嘛!”
  她眼里透出不大踏实的光,他也不在乎,这是唯一的办法。他把车绊挂上脖子,直起身来,小推车的两个支腿提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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