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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曹雪芹)-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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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母因问:“你在那里来?”宝琴道:“在园里林姐姐屋里大家说话来。”贾母忽想起一事,忙唤过一个老婆子来,吩咐他到园里各处女人们跟前嘱咐嘱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他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婆子答应了,方要走时,鸳鸯道:“我说去罢。他们那里听他的话!”说着,便一迳往园里来。先到了稻香村中,李纨与尤氏都不在这里。问丫鬟们,说:“都在三姑娘那里呢。”鸳鸯回身又来至晓翠堂,果见那园中人都在那里说笑。见他来了,都笑说:“你这会子又跑来做什么?”又让他坐。鸳鸯笑道:“不许我也逛逛么!”于是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李纨忙起身听了,就叫人把各处的头儿唤了一个来,令他们传与诸人知道,不在话下。这里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的到。实在我们年轻力壮的人捆上十个也赶不上。”李纨道:“凤丫头仗着鬼聪明儿,还离脚踪儿不远。咱们是不能的了。”鸳鸯道:“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他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是难作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如今咱们家里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里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糊涂人多,那里较量得许多。我说,倒不如小人家人少,虽然寒素些,倒是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宝玉道:“谁都像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话,想那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该应浊闹的。”尤氏道:“谁都像你真是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姊妹们顽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还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宝玉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李纨等都笑道:“这可又是胡说!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他姊妹们都不出门的?”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说他是假长了一个胎子,究竟是个又傻又呆的。”宝玉笑道:“人事莫定,知道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众人不等说完,便说:“可是又疯了,别和他说话才好。若和他说话,不是呆话,就是疯话。”喜鸾因笑道:“二哥哥,你别这样说,等这里姐姐们果然都出了门,横竖老太太太太也寂寞,我来和你作伴儿。”李纨尤氏等都笑道:“姑娘也别说呆话。难道你是不出门的?这话哄谁!”说的喜鸾低了头。当下已是起更时分,大家各自归房安歇,众人都且不提。

    且说鸳鸯一迳回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闩。此时园内无人来往,只有该班的房内灯光掩映,微月半天。鸳鸯又不曾有个作伴的,也不曾提灯笼,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偏生又要小便,因下了甬路,寻微草处,行至一湖山石后,大桂树阴下来。刚转过石后,只听一阵衣衫响,吓了一惊不小。定睛一看,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他来了,便想往石后树丛藏躲。鸳鸯眼尖,趁月『色』看准,一个穿红裙子梳鬅头的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的司棋。鸳鸯只当他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恐吓着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了,没个黑家白日的只管顽不够。”这本是鸳鸯戏语,叫他出来。谁知他贼人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起来,使众人知觉,更不好;且素日鸳鸯又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鸳鸯反不知因何,忙拉他起来,笑问道:“这是怎么说?”司棋满面红胀,又流下泪来。鸳鸯再一回想,那一个人影儿恍惚像个小厮,心下便猜疑了八九,自己反羞的面红耳赤,又怕起来。因定了一回,忙悄问:“那个是谁?”司棋复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鸳鸯啐了一口道:“要死,要死!”司棋又回头悄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爬出来,磕头如捣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紧。”鸳鸯道:“你放心。我横竖不告诉一人就是了。”一语未了,只听角门上有人说道:“金姑娘已出去了,角门上锁罢。”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脱身,听见如此说,便接声道:“我在这里有事,且略住手,我就出来了。”司棋只得松手,让他去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正文 第七十二回 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

    话说鸳鸯出了角门,脸上犹红,心内突突的,真是意外之事。因想这事非常,若说出来,『奸』盗相连,关系人命,还保不住带累了傍人。横竖与自己无干,且藏在心里不说与一人知道。回房复了贾母的命,大家安息。从此凡晚间便不大往园中来。因思园中尚有这样奇事,何况别处,因此连别处也不大轻走动了。原来那司棋因从小儿和他姑表兄弟在一处顽笑起住时,小儿戏言,便都订下将来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得品貌风流,常时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眼去,旧情不忘,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从,二人便设法,彼此里外买嘱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道,今日趁『乱』方初次入港。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表记,已有无限风情了。忽被鸳鸯惊散,那小厮早穿花度柳从角门出去了。司棋一夜不曾睡着,又后悔不来。至次日见了鸳鸯,自是脸上一红一白,百般过不去。心内怀着鬼胎,茶饭无心,起坐恍惚。挨了两日,竟不听见有动静,方略放下了心。这日晚间,忽有个婆子来悄告诉他道:“你兄弟竟逃走了,三四天没归家。如今打发人四处找他呢。”司棋听了,气个倒仰。因思道:“纵是闹了出来,也该死在一处。他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因此,又添了一层气。次日便觉心内不快,百般支持不住,一头睡倒,恹恹的成了大病。鸳鸯闻知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厮,园内司棋又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惧罪之故,生怕我说出来,方吓到这样。因此自己反过意不去,指着来望候司棋,支出人去,反自己立身发誓,与司棋说:“我要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蹋了小命儿。”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们从小儿耳鬓厮磨,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待慢了你。如今我虽一着走错,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我的病好之后,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焚香礼拜,保佑你一生福寿双全。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报答你。再俗语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再过三二年,咱们都是要离这里的。俗语又说:‘浮萍尚有相逢日,人岂全无见面时。'倘或日后咱们遇见了,那时我又怎么报你的德行。”一面说,一面哭。这一席话反把鸳鸯说的心酸,也哭起来了。因点头道:“正是这话,我又不是管事的人,何苦我坏你的声名,我白去献勤。况且这事我自己也不便开口向人说。你只放心。从此养好了,可要安分守己,再不许胡行『乱』作了。”司棋在枕上点头不绝。

    鸳鸯又安慰了他一番方出来。因知贾琏不在家中,又因这两日见凤姐声『色』怠惰了好些,不似往日一样,因顺路儿也来望候。因进入凤姐院门,二门上的人见是他来,便立身待他进去。鸳鸯刚至堂屋中,只见平儿从里间出来,见了他来,便忙上来悄声笑道:“才吃了一口饭,歇了午觉。你且这屋里略坐坐。”鸳鸯听了,只得同平儿到东边房里来。小丫头倒了茶来。鸳鸯因悄问:“你『奶』『奶』这两日是怎么了?我看他懒懒的。”平儿见问,因房内无人,便叹道:“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这有一月之先便是这样。又兼这几日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重新又勾起来,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马脚来了。”鸳鸯忙道:“既这样,怎么不早请大夫来治?”平儿叹道:“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他那脾气的!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一声儿身上觉怎么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他病了。饶这样,天天还是查三访四,自己再不肯看破些,且养身子。”鸳鸯道:“虽然如此,到底该请大夫来瞧瞧是什么病,也都好放心。”平儿叹道:“说起病来,据我看也不是什么小症候。”鸳鸯忙道:“是什么病呢?”平儿见问,又往前凑了一凑,向耳边说道:“只从上月行了经之后,这一个月竟沥沥淅淅的没有止住。这可是大病不是?”鸳鸯听了,忙答道:“嗳哟!依你这话,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平儿忙啐了一口,又悄笑道:“你女孩儿家,这是怎么说的!倒会咒人呢。”鸳鸯见说,不禁红了脸,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知什么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这个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病,因无心中听见妈和亲家妈说,我还纳闷。后来也是听见妈细说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平儿笑道:“你知道,我竟也忘了。”二人正说着,只见小丫头进来向平儿道:“方才朱大娘又来了,我们回了他『奶』『奶』才歇午觉,他往太太上头去了。”平儿听了点头。鸳鸯问:“那一个朱大娘?”平儿道:“就是官媒婆那朱嫂子。因有什么孙大人家来和咱们求亲,所以他这两日天天弄个帖子来赖死赖活。”一语未了,小丫头跑来说:“二爷进来了。”说话之间,贾琏也走至堂屋门,口内唤平儿。平儿答应着才迎出来,贾琏已找至这间房内。来至门前,忽见鸳鸯坐在炕上,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脚踏贱地。”鸳鸯只坐着,笑道:“来请爷『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贾琏笑道:“姐姐一年到头辛苦伏侍老太太,我还没看你去,那里还敢劳动来看我们。——正说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为穿着这袍子热,先来换了夹袍子,再过去找姐姐。不想天可怜,省我走这一趟,姐姐先在这里等我了。”一面说,一面在椅上坐下。鸳鸯因问:“又有什么说的?”贾琏未语先笑道:“因有一件事,我竟忘了,只怕姐姐还记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蜡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了。因前日老太太生日,我看古董帐上还有这一笔,却不知此时这件着落何方。古董房里的人也回过我两次,等我问准了,好注上一笔。所以我问姐姐,如今还是老太太摆着呢,还是交到谁手里去了呢?”鸳鸯听说,便道:“老太太摆了几日,厌烦了,就给了你们『奶』『奶』。你这会子又问我来。我连日子还记得,还是我打发了老王家的送来的。你忘了,或是问问你们『奶』『奶』和平儿。”平儿正拿衣服,听见如此说,忙出来回说:“交过来了,现在楼上放着呢。『奶』『奶』已经打发过人出去说过,给了这屋里,他们发昏没记上,又来叨登这些没要紧的事。”贾琏笑道:“既然给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平儿道:“『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这会子自己忘了,倒说我们昧下。那是什么好东西,什么没有的物儿!比那强十倍的东西也没昧下一遭儿,这会子爱上那不值钱的!”贾琏垂头含笑,想了一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涂了。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不大像先了。”鸳鸯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杯酒,那里清楚的许多。”一面说,一面就起身要去。贾琏忙也立身说道:“好姐姐,再坐一坐,兄弟还有事相求。”说着,便骂小丫头:“怎么不沏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把昨儿进上的新茶沏一碗来。”说着,向鸳鸯道:“这两日,因前日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还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了。”贾琏笑道:“不是我扯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的起千数两银子的;只是他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一语未了,忽有贾母那边小丫头子忙忙走来找鸳鸯,说:“老太太找姐姐半日,我们那里没找到,却在这里。”鸳鸯听说,忙的且去见贾母。

    贾琏见他去了,只得回来瞧凤姐。谁知凤姐已醒了,听他和鸳鸯借当,自己不便答话,只躺在榻上。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因问道:“他可应准了?”贾琏笑道:“虽然未应准,却有几分成手,须得你晚上再和他一说就十成了。”凤姐笑道:“我不管这事。倘或说准了,这会子说得好听,有了钱的时节,你就丢在脖子后头了。谁和你打饥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这几年的脸面都丢了。”贾琏笑道:“好人,你若说定了,我谢你如何?”凤姐道:“你说,谢我什么?”贾琏笑道:“你说要什么,就有什么。”

    平儿在傍笑道:“『奶』『奶』倒不要谢的。昨儿正说要做一件什么事,却少一二百银子使,不如借了来,『奶』『奶』拿一二百银子,岂不两全其美。”凤姐笑道:“幸亏提起我来。就是这样也罢。”贾琏笑道:“你们太也狠了。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真真了不得。”凤姐听了,翻身起来说道:“我有三千五万,不是赚的你的。如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背着我嚼说我的不少,就差你来说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我们王家可那里来的钱,都是你们贾家赚的!别叫我恶心了。你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了。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贾琏笑道:“说句顽话儿,就急了。这有什么这样的!要使一二百两银子值什么,多的没有,这还有。先拿进来,你使了再说如何?”凤姐道:“我又不等着衔口垫背,忙了什么?”贾琏道:“何苦来!不犯着这样肝火盛。”凤姐听了,又自笑起来:“不是我着急,你说的话戳人的心。我因为我想着后日是尤二姐的周年,我们好了一场,虽不能别的,到底给他上个坟,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他虽没留下个男女,也不要‘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才是。”一语倒把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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