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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于只能做第二流人物。但这中间也还有个高低。高的如我的朋友P君:他梦见花,梦见诗,梦见绮丽的衣裳,……真可算得有梦皆甜了。低的如我:我在江南时,本忝在愚人之列,照例是漆黑一团地睡到天光;不过得声明,哼呵是没有的。北来以后,不知怎样,陡然聪明起来,夜夜有梦,而且不一其梦。但我究竟是新升格的,梦尽管做,却做不着一个清清楚楚的梦!成夜地乱梦颠倒,醒来不知所云,恍然若失。最难堪的是每早将醒未醒之际,残梦依人,腻腻不去;忽然双眼一睁,如坠深谷,万象寂然——只有一角日光在墙上痴痴地等着!我此时决不起来,必凝神细想,欲追回梦中滋味于万一;但照例是想不出,只惘惘然茫茫然似乎怀念着些什么而已。虽然如此,有一点是知道的:梦中的天地是自由的,任你徜徉,任你翱翔;一睁眼却就给密密的麻绳绑上了,就大大地不同了!我现在确乎有些精神恍惚,这里所写的就够教你知道。但我不因此诅咒梦;我只怪我做梦的艺术不佳,做不着清楚的梦。若做着清楚的梦,若夜夜做着清楚的梦,我想精神恍惚也无妨的。照现在这样一大串儿糊里糊涂的梦,直是要将这个〃我〃化成漆黑一团,却有些儿不便。是的,我得学些本事,今夜做他几个好好的梦。我是彻头彻尾赞美梦的,因为我是素人,而且将永远是素人。
(原载1925年10月《清华周刊》第24卷第8号)
海行杂记
这回从北京南归,在天津搭了通州轮船,便是去年曾被盗劫的。盗劫的事,似乎已很渺茫;所怕者船上的肮脏,实在令人不堪耳。这是英国公司的船;这样的肮脏似乎尽够玷污了英国国旗的颜色。但英国人说:这有什么呢?船原是给中国人乘的,肮脏是中国人的自由,英国人管得着!英国人要乘船,会去坐在大菜间里,那边看看是什么样子?那边,官舱以下的中国客人是不许上去的,所以就好了。是的,这不怪同船的几个朋友要骂这只船是〃帝国主义〃的船了。〃帝国主义的船〃!我们到底受了些什么〃压迫〃呢?有的,有的!
我现在且说茶房吧。
我若有常常恨着的人,那一定是宁波的茶房了。他们的地盘,一是轮船,二是旅馆。他们的团结,是宗法社会而兼梁山泊式的;所以未可轻侮,正和别的〃宁波帮〃一样。他们的职务本是照料旅客;但事实正好相反,旅客从他们得着的只是侮辱,恫吓,与欺骗罢了。中国原有〃行路难〃之叹,那是因交通不便的缘故;但在现在便利的交通之下,即老于行旅的人,也还时时发出这种叹声,这又为什么呢?茶房与码头工人之艰于应付,我想比仅仅的交通不便,有时更显其〃难〃吧!所以从前的〃行路难〃是唯物的;现在的却是唯心的。这固然与社会的一般秩序及道德观念有多少关系,不能全由当事人负责任;但当事人的〃性格恶〃实也占着一个重要的地位的。
我是乘船既多,受侮不少,所以姑说轮船里的茶房。你去定舱位的时候,若遇着乘客不多,茶房也许会冷脸相迎;若乘客拥挤,你可就倒楣了。他们或者别转脸,不来理你;或者用一两句比刀子还尖的话,打发你走路——譬如说:〃等下趟吧。〃他说得如此轻松,凭你急死了也不管。大约行旅的人总有些异常,脸上总有一副着急的神气。他们是以逸待劳的,乐得和你开开玩笑,所以一切反应总是懒懒的,冷冷的;你愈急,他们便愈乐了。他们于你也并无仇恨,只想玩弄玩弄,寻寻开心罢了,正和太太们玩弄叭儿狗一样。所以你记着:上船定舱位的时候,千万别先高声呼唤茶房。你不是急于要找他们说话么?但是他们先得训你一顿,虽然只是低低的自言自语:〃啥事体啦?哇啦哇啦的!〃接着才响声说,〃噢,来哉,啥事体啦?〃你还得记着:你的话说得愈慢愈好,愈低愈好;不要太客气,也不要太不客气。这样你便是门槛里的人,便是内行;他们固然不见得欢迎你,但也不会玩弄你了。——只冷脸和你简单说话;要知道这已算承蒙青眼,应该受宠若惊的了。
定好了舱位,你下船是愈迟愈好;自然,不能过了开船的时候。最好开船前两小时或一小时到船上,那便显得你是一个有〃涵养工夫〃的,非急莘莘的〃阿木林〃可比了。而且茶房也得上岸去办他自己的事,去早了倒绊住了他;他虽然可托同伴代为招呼,但总之麻烦了。为了客人而麻烦,在他们是不值得,在客人是不必要;所以客人便只好受〃阿木林〃的待遇了。有时船于明早十时开行,你今晚十点上去,以为晚上总该合式了;但也不然。晚上他们要打牌,你去了足以扰乱他们的清兴;他们必也恨恨不平的。这其间有一种〃分〃,一种默喻的〃规矩〃,有一种〃门槛经〃,你得先做若干次〃阿木林〃,才能应付得〃恰到好处〃呢。
开船以后,你以为茶房闲了,不妨多呼唤几回。你若真这样做时,又该受教训了。茶房日里要谈天,料理私货;晚上要抽大烟,打牌,那有闲工夫来伺候你!他们早上给你舀一盆脸水,日里给你开饭,饭后给你拧手巾;还有上船时给你摊开铺盖,下船时给你打起铺盖:好了,这已经多了,这已经够了。此外若有特别的事要他们做时,那只算是额外效劳。你得自己走出舱门,慢慢地叫着茶房,慢慢地和他说,他也会照你所说的做,而不加损害于你。最好是预先打听了两个茶房的名字,到这时候悠然叫着,那是更其有效的。但要叫得大方,仿佛很熟悉的样子,不可有一点讷讷。叫名字所以更其有效者,被叫者觉得你有意和他亲近(结果酒资不会少给),而别的茶房或竟以为你与这被叫者本是熟悉的,因而有了相当的敬意;所以你第二次第三次叫时,别人往往会帮着你叫的。但你也只能偶尔叫他们;若常常麻烦,他们将发见,你到底是〃阿木林〃而冒充内行,他们将立刻改变对你的态度了。至于有些人睡在铺上高声朗诵的叫着〃茶房〃的,那确似乎搭足了架子;在茶房眼中,其为〃阿〃字号无疑了。他们于是忿然的答应:〃啥事体啦?哇啦啦!〃但走来倒也会走来的。你若再多叫两声,他们又会说:〃啥事体啦?茶房当山歌唱!〃除非你真麻木,或真生了气,你大概总不愿再叫他们了吧。
〃子入太庙,每事间,〃至今传为美谈。但你入轮船,最好每事不必问。茶房之怕麻烦,之懒惰,是他们的特征;你问他们,他们或说不晓得,或故意和你开开玩笑,好在他们对客人们,除行李外,一切是不负责任的。大概客人们最普遍的问题,〃明天可以到吧?〃〃下午可以到吧?〃一类。他们或随便答复,或说,〃慢慢来好啰,总会到的。〃或简单的说,〃早呢!〃总是不得要领的居多。他们的话常常变化,使你不能确信;不确信自然不回了。他们所要的正是耳根清净呀。
茶房在轮船里,总是盘踞在所谓〃大菜间〃的吃饭间里。他们常常围着桌子闲谈,客人也可插进一两个去。但客人若是坐满了,使他们无处可坐,他们便恨恨了;若在晚上,他们老实不客气将电灯灭了,让你们暗中摸索去吧。所以这吃饭间里的桌子竟像他们专利的。当他们围桌而坐,有几个固然有话可谈;有几个却连话也没有,只默默坐着,或者在打牌。我似乎为他们觉着无聊,但他们也就这样过去了。他们的脸上充满了倦怠,嘲讽,麻木的气分,仿佛下工夫练就了似的。最可怕的就是这满脸:所谓〃施施然拒人于千里之外〃者,便是这种脸了。晚上映着电灯光,多少遮过了那灰滞的颜色;他们也开始有了些生气。他们搭了铺抽大烟,或者拖开桌子打牌。他们抽了大烟,渐有笑语;他们打牌,往往通宵达旦——牌声,争论声充满那小小的〃大菜间〃里。客人们,尤其是抱了病,可睡不着了;但于他们有甚么相干呢?活该你们洗耳恭听呀!他们也有不抽大烟,不打牌的,便搬出香烟画片来一张张细细赏玩:这却是〃雅人深致〃了。
我说过茶房的团结是宗法社会而兼梁山泊式的,但他们中间仍不免时有战氛。浓郁的战氛在船里是见不着的;船里所见,只是轻微淡远的罢了。〃唯口出好兴戎〃,茶房的口,似乎很值得注意。他们的口,一例是练得极其尖刻的;一面自然也是地方性使然。他们大约是〃宁可输在腿上,不肯输在嘴上〃。所以即使是同伴之间,往往因为一句有意的或无意的,不相干的话,动了真气,抡眉竖目的恨恨半天而不已。这时脸上全失了平时冷静的颜色,而换上热烈的狰狞了。但也终于只是口头〃恨恨〃而已,真个拔拳来打,举脚来踢的,倒也似乎没有。语云,〃君子动口,小人动手;〃茶房们虽有所争乎,殆仍不失为君子之道也。有人说,〃这正是南方人之所以为南方人,〃我想,这话也有理。茶房之于客人,虽也〃不肯输在嘴上〃,但全是玩弄的态度,动真气的似乎很少;而且你愈动真气,他倒愈可以玩弄你。这大约因为对于客人,是以他们的团体为靠山的;客人总是孤单的多,他们〃倚众欺〃起来,不怕你不就范的:所以用不着动真气。而且万一吃了客人的亏,那也必是许多同伴陪着他同吃的,不是一个人失了面子:又何必动真气呢?尅实说来,客人要他们动真气,还不够资格哪!至于他们同伴间的争执,那才是切身的利害,而且单枪匹马做去,毫无可恃的现成的力量;所以便是小题,也不得不大做了。
茶房若有向客人微笑的时候,那必是收酒资的几分钟了。酒资的数目照理虽无一定,但却有不成文的谱。你按着谱斟酌给与,虽也不能得着一声〃谢谢〃,但言语的压迫是不会来的了。你若给得太少,离谱太远,他们会始而嘲你,继而骂你,你还得加钱给他们;其实既受了骂,大可以不加的了,但事实上大多数受骂的客人,慑于他们的威势,总是加给他们的。加了以后,还得听许多唠叨才罢。有一回,和我同船的一个学生,本该给一元钱的酒资的,他只给了小洋四角。茶房狠狠力争,终不得要领,于是说:〃你好带回去做车钱吧!〃将钱向铺上一撂,忿然而去。那学生后来终于添了一些钱重交给他;他这才默然拿走,面孔仍是板板的,若有所不屑然。——付了酒资,便该打铺盖了;这时仍是要慢慢来的,一急还是要受教训,虽然你已给过酒资了。铺盖打好以后,茶房的压迫才算是完了,你再预备受码头工人和旅馆茶房的压迫吧。
我原是声明了叙述通州轮船中事的,但却做了一首〃诅茶房文〃;在这里,我似乎有些自己矛盾。不,〃天下老鸦一般黑,〃我们若很谨慎的将这句话只用在各轮船里的宁波茶房身上,我想是不会悖谬的。所以我虽就一般立说,通州轮船的茶房却已包括在内;特别指明与否,是无关重要的。
1926年7月,白马湖。
〃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
有一天,我和一位新同事闲谈。我偶然问道:〃你第一次上课,讲些什么?〃他笑着答我,〃我古今中外了一点钟!〃他这样说明事实,且示谦逊之意。我从来不曾想到〃古今中外〃一个兼词可以作动词用,并且可以加上〃了〃字表时间的过去;骤然听了,很觉新鲜,正如吃刚上市的广东蚕豆。隔了几日,我用同样的问题问另一位新同事。他却说道:〃海阔天空!海阔天空!〃我原晓得〃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的联语,——是在一位同学家的厅堂里常常看见的——但这样的用法,却又是第一次听到!我真高兴,得着两个新鲜的意思,让我对于生活的方法,能触类旁通地思索一回。
黄远生在《东方杂志》上曾写过一篇《国民之公毒》,说中国人思想笼统的弊病。他举小说里的例,文的必是琴棋书画无所不晓,武的必是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我想,他若举《野叟曝言》里的文素臣,《九尾龟》里的章秋谷,当更适宜,因为这两个都是文武全才!好一个文武〃全〃才!这〃全〃字儿竟成了〃国民之公毒〃!我们自古就有那〃博学无所成名〃的〃大成至圣先师〃,又有〃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的传统的教训,还有那〃谈天雕龙〃的邹衍之流,所以流风余韵,扇播至今;大家变本加厉,以为凡是大好老必〃上知天文,下识地理〃,而〃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便是这大好老的另一面。〃笼统〃固然是〃全〃,〃钩通〃〃调和〃也正是〃全〃呀!〃全〃来〃全〃去,〃全〃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你瞧西洋人便聪明多了,他们悄悄地将〃全知〃〃全能〃送给上帝,决不想自居〃全〃名;所以处处〃算帐〃,刀刀见血,一点儿不含糊!——他们不懂得那八面玲珑的劲儿!
但是王尔德也说过一句话,貌似我们的公毒而实非;他要〃吃尽地球花园里的果子〃!他要享乐,他要尽量地享乐!他什么都不管!可是他是〃人〃,不像文素臣、章秋谷辈是妖怪;他是呆子,不像钩通中西者流是滑头。总之,他是反传统的。他的话虽不免夸大,但不如中国传统思想之甚;因为只说地而不说天。况且他只是〃要〃而不是〃能〃,和文素臣辈又是有别;〃要〃在人情之中,〃能〃便出人情之外了!〃全知〃,〃全能〃,或者真只有上帝一个;但〃全〃的要求是谁都有权利的——有此要求,才成其为〃人生〃!——还有易卜生〃全或无〃的〃全〃,那却是一把锋利的钢刀;因为是另一方面的,不具论。
但王尔德的要求专属于感觉的世界,我总以为太单调了。人生如万花筒,因时地的殊异,变化不穷,我们要能多方面的了解,多方面的感受,多方面的参加,才有真趣可言;古人所谓〃胸襟〃,〃襟怀〃,〃襟度〃,略近乎此。但〃多方面〃只是概括的要求:究竟能有若干方面,却因人的才力而异——我们只希望多多益善而已!这与传统的〃求全〃不同,〃便是暗中摸索,也可知道吧〃。这种胸襟——用此二字所能有的最广义——若要具体地形容,我想最好不过是采用我那两位新同事所说的:〃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我将这两个兼词用在积极的意义上,或者更对得起它们些。——〃古今中外〃原是骂人的话,初见于《新青年》上,是钱玄同(?)先生造作的。后来周作人先生有一篇杂感,却用它的积极的意义,大概是论知识上的宽容的;但这是两三年前的事了,我于那篇文的内容已模糊了。
法朗士在他的《灵魂之探险》里说:
人之永不能跳出己身以外,实一真理,而亦即吾人最大苦恼之一。苟能用一八方观察之苍蝇视线,观览宇宙,或能用一粗鲁而简单之猿猴的脑筋,领悟自然,虽仅一瞬,吾人何所惜而不为?乃于此而竟不能焉。……吾人被锢于一身之内,不啻被锢于永远监禁之中。
(据杨袁昌英女士译文,见《太平洋》四卷四号。)
蔼理斯在他的《感想录》中《自己中心》一则里也说:
我们显然都从自己中心的观点去看宇宙,看重我们自己所演的脚色。(见《语丝》第十三期。)
这两种〃说数〃,我们可总称为〃我执〃——却与佛法里的〃我执〃不同。一个人有他的身心,与众人各异;而身心所从来,又有遗传,时代,周围,教育等等,尤其五花八门,千差万别。这些合而织成一个〃我〃,正如密密的魔术的网一样;虽是无形,而实在是清清楚楚,不易或竟不可逾越的界。于是好的劣的,乖的蠢的,村的俏的,长的短的,肥的瘦的,各有各的样儿,都来了,都来了。〃把戏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正因各人变各人的把戏,才有了这大千世界呀。说到各人只会变自己的一套把戏,而且只自以为巧妙,自然有些:〃可怜而可气〃;〃谓天盖高〃,〃谓地盖厚〃,区区的〃我〃,真是何等区区呢!但是——哎呀,且住!亏得尚有〃巧妙不同〃一句注脚,还可上下其手一番;这〃不同〃二字正是灵丹妙药,千万不可忽略过去!我们的〃我执〃,是由命运所决定,其实无法挽回;只有一层,〃我〃决不是由一架机器铸出来的,决不是从一副印板刷下来的,这其间有种种的不同,上文已约略又约略地拈出了——现在再要拈出一种不同:〃我〃之广狭是悬殊的!〃我执〃谁也免不了,也无须免得了,但所执有大有小,有深有浅,这其间却大有文章;所谓上下其手,正指此一关而言。
你想〃顶天立地〃是一套把戏,是一个〃我〃,〃局天蹐地〃,或说〃局促如辕下驹〃,如井底蛙,如磨坊里的驴子,也是一套把戏,也是一个〃我〃!这两者之间,相差有多少远呢?说得简截些,一是天,一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