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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受到舍监严厉责备,蔷色自知理亏,只是低头不语。
她一向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偶一犯错,也可过关。
每晚,半明半灭,即将入睡之际,蔷色都会听见一把女声对她说:〃你将来吃什么穿什么?〃
醒来,一身冷汗。
那样,也终于捱到毕业。
利佳上特地来接她回家。
这真是他最最胖硕的时刻,外型似足北极熊。
简色很怀疑他以后是否还会瘦回去。
他说:〃我来给你一个心理准备。〃
〃我明白。〃
〃绮罗的痛是不会好的了。〃
其实蔷色早已猜到,可是真确地听见利佳上这样说出真相,也彷佛鼻子上中了一拳。
〃她精神尚可,你回到家,请隐藏伤心之态。〃
〃是,我省得。〃
〃她心愿是一起坐船到地中海,请你押后升大学。〃
〃一定,不成问题。〃
〃你需要与同学话别吗?〃
〃已经说过。〃
〃那么,我们走吧。〃
第五章
蔷色只得随身两件行李,跟着利佳上到飞机场。
她忘记告诉耳朵几时走。
朵来找她之际,只看到人去楼空。
告诉他:〃蔷色今早已经走了。〃
空房间还未有人来收拾,角落有她丢弃的玩具熊及上课时间表。
耳朵珍重地拾起,藏到怀中。
他忽然哭了。
这真真确确,是他的初恋。
可是她只把他当作一双耳朵。
幸亏没把真姓名告诉她,那样,反而可以使她对他留有印象。
那读医科的男孩是谁?他叫耳朵,真姓名是什么?不知道。
毕竟已经超过廿一岁,知道世上还有许多其它重要之事,稍后,耳朵没精打彩的走了。
他还是低估了蔷色。
她几乎一离开就忘记当地所有事情,包括耳朵与眼睛在内。
利佳上在飞机上不停喝酒,并且咕噜:〃人类花的飞行时间实在太长。〃
蔷色想一想,〃应当说,人类该庆幸终于可以飞行。〃
〃可见你还是乐观。〃
蔷色温柔地看着他:〃你何尝不是。〃
甚至绮罗也一丝不见颓废。
他们略为收拾行李便上船去。
在游轮上,蔷色遇见几个年纪相若的年轻人,成天来找她一起玩。
绮罗说:〃蔷色人缘好。〃
蔷色笑说:〃在船上打困笼,没有选择。〃
她总是匍伏在继母身边,侍候她。
绮罗反而胖了,面孔有点虚肿,双目畏光,通常坐在阴凉之处。
一日,船经过爱琴海,众皆为那蔚蓝惊艳,绮罗忽然轻轻对蔷色道:〃我梦见死亡。〃
蔷色一惊,可是不动声色,〃是否似传说中身披长袍手执镰刀的骷髅?〃
〃不,是一个好看的小女孩,与我讨价还价。〃
蔷色纳罕,〃有这种事?〃
〃是,我同她说,我有一事不放心。〃
〃何事?〃
〃我担心你的归宿。〃
〃我会得照顾自己。〃
〃你父亲将你托付给我,蔷色。〃
〃没有人做得比你更好。〃
〃我同死亡说:要我跟你走亦可,但是你要让我暝目。〃
蔷色企图顾左右而言他,〃一般是一片海水,为何爱琴海特别蔚蓝?真无道理。〃
绮罗不为所动,自顾自说下去:〃她道:〃你不必担心,我同你说两句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蔷色鼻子都酸了,无暇细听,她自问自答:〃传说这蓝是因为伊卡勒斯掉到爱琴海里溺毙的缘故,他穿上蜡与羽毛制成的翅膀,飞上天空,可是太过接近太阳神阿波罗,翅膀融掉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
这时利佳上走过来,〃两位女士,甲板这个角落风大,请移玉步。〃
她们跟他进舱。
〃两位谈些什么?〃
绮罗说:〃死亡。〃
蔷色答:〃爱琴海。〃
利君接上去:〃这真是个优美的译名。〃
蔷色用手托着腮,〃不知是谁的杰作。〃
〃其实甚至太平洋、大西洋、北冰洋,又何尝不好听。〃
绮罗说:〃似乎无人愿意拾起我的话题。〃
利佳上看着妻子,〃你能够怪我们吗?〃
绮罗索性说:〃地中海一名才最美。〃
蔷色笑:〃波罗的海最奇怪,可惜没有香蕉的海或是橘子的海。〃
可是说到这里,蔷色不由得紧紧搂住继母。
这时幸亏那班年轻人来找蔷色。
〃咦,蔷色,你怎么哭了?〃
蔷色霍一声站起来大声喝骂:〃谁哭了?你才哭!〃
他们见她心情不好,一哄而散。
其中一名留了下来。
他叫钟藉良,一看便知是个混血儿,高大英俊,年轻稚气面孔充满对蔷色的仰慕。
当下蔷色对他说:〃你也是,去去去。〃
他笑着说:〃我去看看网球场有无空。〃
他走了,利佳上说:〃蔷色,这男孩不错。〃
蔷色是由衷纳罕,〃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呀。〃
利佳上倒抽一口冷气,由此可知,她身边不知几许裙下之臣。
绮罗喃喃说:〃奇怪,不知什么样女子嫁外国人。〃
蔷色完全同意:〃与他们越熟,越觉得是完全另外一种人,喝杯茶跳只舞不要紧,可是天长地久那样生活,还要养孩子,如何适应?〃
〃而且,有无必要作出那样大的牺牲?〃
利佳上见她们公然谈外国男人,也就放下心来,总比讨论死亡的好。
蔷色说:〃不过,他们的身段真正好。〃
利佳上竖起耳朵。
绮罗微笑,〃是,那是不同的。〃
蔷色赞道:〃那真胳臂是胳臂,腰是腰,高大壮健,无论多粗线条的女子站在他们身边,都变成依人小鸟。〃
利佳上骇笑,没想到男性的身段也会被她们评头品足。
蔷色接着说:〃也许就是为看那一身男子气概吧。〃
利佳上轻轻咳嗽一声。
她们母女俩看着他笑了。
利佳上双目不敢与蔷色接触,转到别处去,接着说:〃我去打几个电话。〃
绮罗看着丈夫背影,〃这些日子真冷落了他。〃
〃那是他长胖的原因吗?〃
〃是,快接近一百公斤了。〃
可怜的男人。
绮罗说:〃或许,他不忍看我一人日渐憔悴,立心陪我。〃
〃他爱你。〃
绮罗语气温柔,〃是,在这方面,我真幸运,我确实享受过男欢女爱。〃
〃那一定极之难得。〃
〃都说是可遇不可求之事。〃
〃我真代你庆幸。〃
〃蔷色,你与利佳上其实毫无血缘关系。〃
蔷色一怔,〃那我自然知道。〃
绮罗微笑,〃你们若是相爱的话,我真可完全放心。〃
蔷色心中惊疑不已,面子上却十分平静,〃你想得太多了。〃
绮罗抬起头来,〃你认为我妙想天开可是?〃
〃你不过是想你所爱的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不,我只是劝你莫错失良机,要是喜欢一个人,就莫理世俗目光。〃
蔷色看往别处。
继母的法眼洞悉一切。
没有事瞒得过她。
〃你是聪明人,话说到此为止。〃
蔷色有点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我已立定遗嘱。〃
〃这个话题至讨厌不过。〃
绮罗微笑,〃许多子女巴不得父母明确提到此事。〃
〃因为我并非你亲生女儿,故我不爱听。〃
〃我们关系岂非更加难能可贵,蔷色,将来,你不虞生活。〃
蔷色把脸伏在绮罗背上。
她流下热泪。
〃你可以继续升学,做你喜欢做的事。〃
〃我欠你实在太多。〃
〃这些年来,你带给我的欢笑及友谊,何止此数。〃
蔷色无言。
〃去跳舞吧,他们在等着你呢,请把利佳上叫进来,我有话同他说。〃
蔷色不得不退出去找利君。
她在泳池畔看到他,虽然块头那么大,可是泳术毫不逊色,事实上他在水中灵敏一如北极熊。
他跃出泳池。
〃绮罗找你。〃
他用毛巾擦干身子,颔首道:〃可是有吩咐?〃
蔷色却不及边际地说:〃无论是棕熊白熊,吃起鱼来,单吃鱼头,不吃鱼肉。〃
〃为什么?〃
〃鱼头至营养。〃
〃熊有那么聪明?〃
〃是,扑杀海豹亦如此,肉只留给狐狸等享用。〃
〃自然界生存律例十分残酷。〃
〃是,我从来不明人类为何一生中要历劫多次生离死别。〃
他把手按在蔷色肩上一会儿,然后进舱房去见绮罗。
一进门便轻轻说:〃船傍晚停蒙地卡罗,你我去玩几手廿一点如何?〃
绮罗坐在沙发上微笑。
〃为何如太后般把我等一个个召进来传话?〃
〃因为我自知不久于人世。〃
〃胡说八道。〃
〃我有话要说。〃
他蹲下来,〃我在听。〃
〃看得出你喜欢蔷色。〃
〃她是个可爱的孩子。〃
〃我所认识,最不似孩子的孩子,便是蔷色。〃
〃我不觉得,像所有少年人一般,她的眼泪尚未流到脸颊,已经干掉。〃
〃也许转流到心底去变成暗流。〃
〃是吗,我没发觉。〃
〃她并非我亲女。〃
〃这我一早知道。〃
绮罗微微笑。
利君轻轻问:〃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想你知道,对于你们,我永远祝福。〃
利君深深吻她的手。
〃也许,〃绮罗温柔的说:〃我的出现,就是为着要把你俩拉在一起。〃
〃不,你的出现,是要给我一段至美好的感情。〃
绮罗紧紧拥抱他。
那一边,蔷色走进酒吧,坐到酒保跟前。
酒保看她一眼,〃未满十八岁人士不得饮用含酒精饮品。〃
蔷色给他看护照上出生年月日。
酒保笑了,〃失敬失敬,这位小姐,想喝什么?〃
蔷色毫不犹疑,〃容易入口容易醉,醉死了犹自心甘情愿的是何种酒?〃
酒保实时答:〃香槟。〃
〃给我开一瓶。〃
〃小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吧。〃
〃咄,我心如明镜。〃
酒保连冰桶带瓶子递给蔷色,〃别掉到海里去。〃
蔷色坐在酒吧一角自斟自饮。
半晌,一个人找进来,看到她,连忙问:〃你没喝醉吧。〃
蔷色停睛一看,〃没有。〃
〃那么,告诉我,我是谁。〃
〃钟藉良。〃
〃好好好,来,放下酒杯,告诉我,你为何泪流满面。〃
〃我预备喝完了去找你。〃
〃为什么?〃
〃酒可壮胆。〃
这个年轻人一征。
蔷色说:〃带我去你房间。〃
〃我哥哥在舱中。〃
〃那么,到我房间来。〃
一个美少女作出这样的要求,婉拒简直是无礼,钟藉良硬着头皮扶起她。
〃回房去洗把冷水面就好。〃
他与她走向房间。
说也奇怪,蔷色的脚步相当稳,脸上带甜美笑意,一丝不觉异样。
进了房,她紧紧拥抱小钟,把嘴唇送上去。
钟藉良明知这是飞来艳福,感觉一如亲吻柔顿花瓣,可是来得太过突然,手足无措。
蔷色放开手,责怪地问:〃你没有经验?〃
他呆瓜似答:〃我没有,你呢?〃
蔷色颓然,〃我也没有。〃
二人啼笑皆非坐下。
然后蔷色歇斯底里笑出来。
小钟解嘲地说:〃也许,我们需要更多酒精。〃
〃不,可否听其自然?〃
〃我是都市人,不知什么是自然。〃
蔷色笑得前仰后合,翻倒在床上。
等到笑声停止,小钟搔着头皮,想再与她说几句话,一看,她已经睡着,正微微打鼾。
他也笑了。
他知道这美丽的女孩子心情不好,可是没料到她这次会如此失态。
他替她盖上一层薄被,悄悄离开舱房。
稍后他问兄长:〃倘若有女投怀送抱,应该如何?〃
他兄长已经廿一岁,头也不抬地说:〃我劝你有便宜莫贪。〃
他说:〃谢谢你。〃
第二天,蔷色来敲他门。
他笑说:〃早,睡得好吗?〃
蔷色与他走到甲板上,〃昨夜真对不起。〃
〃你尚记得隔宵之事?〃
〃没齿难忘。〃
蔷色例着嘴向他笑,色若春晓,一朵芙蓉花般容貌,要待她没了牙齿,不知尚需几许年。
钟藉良想,出了洋相也值得,能叫她没齿难忘是难得的。
他握着她的手。
她满不好意思地挣脱。
〃为何如此不安?〃
〃家里有事,令我烦躁不已。〃
〃先把陆上地址告诉我,以便日后可以联络。〃
他似有预感。
当天中午,陈绮罗昏睡未醒,经过船上医生检查,决定把她用直升飞机送上岸诊治。
他们走得十分忽忙。
在尼斯逗留一天,便乘飞机返家。
蔷色没有向钟藉良话别。
晚上,他与船长吃饭时才得知这个消息。
因此他份外珍惜手上的地址。
可是钟家住纽约长岛,千里迢迢,如何再发展这段友情?
〃到家了。〃绮罗疲乏地说。
蔷色这才知道,电影或小说中,病人垂危还不住说话真是艺术夸张。
原来讲话需要那样大的力气,而陈绮罗已经气息微弱。
断断续续,她也道出心中意思。
〃有一位友人,〃她说:〃母亲逝世后始终不能释然,一夜,被犬吠吵醒,她启门,泪流满面,大声问:〃妈妈,是你吗,是你吗〃。〃
蔷色很小心地伏在她身边聆听。
停了很久,陈绮罗说下去:〃我不会回来,你不用开门唤我。〃
她辞世那天,差数日才到三十八岁。
蔷色伤痛,精神恍惚,握住绮罗的手良久不放,两只手部瘦骨嶙峋,一时不知是谁的手。
接着一段日子,她整晚起床。
她听见声响,继母房中有人。
她推开房门,看到绮罗与父亲正坐在床沿聊天,看到她,拍拍床褥,〃蔷色过来。〃
蔷色进房去,看到父亲头发乌黑,十分年轻,再低头看自己双脚,发觉穿着双小小黑色漆皮鞋,原来她还是小孩。
就在这个时候,梦醒了。
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睁大眼睛半晌,前尘往事,才沓沓回转。
天蒙蒙亮起来,在这个时分,蔷色决定去美国东岸升学。
利佳上已搬回他自己的家去住,绮罗患病好似已有十年,其实不,头尾只得十九个月。
有事他才约蔷色会谈。
他迅速消瘦,不到一个月,已去掉一半多余脂肪。
神情镇定,只在他眼睛里可以找到一丝哀伤。
他们谈论绮罗,如说及一个远方的朋友。
〃她对钱财视作身外物。〃
〃是,从来不是拥物狂,这点值得学习。〃
〃她有一个奇怪的心愿,她同我说,她希望可以走回时间隧道,去同少年时的自己做朋友。〃
蔷色微笑,〃那自然是没有可能的事,稍后,她找到了我,她说我像她,所以深爱我。〃
大家都笑了。
〃她有无入梦?〃
〃没有,你呢?〃
〃也没有。〃
〃她一早说明不会来看我们。〃
〃绮罗不似这般无情之人。〃
〃已去到另外一个更好的地方,还回来干什么。〃
〃不想念我们吗?〃
〃将来总会见面。〃
蔷色亲自办理入学手续。
一百日过后,她才去理发,接着除下素服,不过,她最常穿的衣物是白与深蓝,无甚分别。
她把头发剪成小男孩那样,省时省力,不用花时间打理。
利佳上外型变化比她更大,他已恢复到从前模样,蔷色知道他也在康复中。
利君自嘲:〃看,身体如气球,一收一放,相差三十公斤。〃
〃医生怎么说?〃
〃要小心饮食,不能再有第二次暴涨。〃
蔷色笑得弯下了腰。
利佳上看着她如花一般的笑靥,怔住半晌。
年经的生命又渐渐恢复生机。
〃学校方面怎么说?〃
〃欢迎我加入大家庭。〃
〃你那成绩真无往不利。〃
〃是,学校看分不看人,社会看钱不看人。〃
利佳上十分困惑,〃什么人看人?〃
蔷色答:〃恋人。〃
利佳上说:〃可是恋人往往看错人。〃
〃所以你说惨不惨。〃
半晌蔷色站起来,〃我去问妈妈可要外出吃饭。〃
谈得忘形,一时忘却继母已经去世,话一出口,立刻察觉,不禁恻然。
过两日,蔷色刚起床,在盘点升学行李,听见有人按铃。
她似有预感,连忙摔下纸笔跑出去阻止佣人开门,已经来不及。
方国宝女士已经站在她面前。
方女士若无其事坐下,吩咐女佣:〃给我一杯黑咖啡。〃
蔷色一时不知是厌恶还是悲伤。
方女士说:〃听说你承继了八位数字,做得很好呀,若不是我提点你,你也不会知道怎么做,服侍她那么多年,都是你应得的。〃
蔷色握着拳头。
真讽刺,方女士倒以口魂一般,时时出现。
她说下去:〃你好歹得分些给我。〃
什么?
〃朋友尚有通财之义,你发了这一注,不能忘了我。〃
蔷色凝视她。
〃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我不与你计较,〃她厉声说:〃钱可不能少了我。〃
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