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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之蝶一直坐在那里,气得脸色发青,见着柳月哭起来,一是觉得她毕竟是外人。二也有心要气牛月清,就一拍桌子说道:柳月,你哭什么,要折腾让她折腾,到哪一日你跟我去文联大院那边,你只给你我做饭吃!牛月清说:好啊,你能挣钱雇保姆么,你们要怎么就怎么去,这是合伙在整我么!丈夫丈夫不敢说,保姆保姆不敢说,我活的是什么份儿?我羞了我的先人嘛!也放声哭起来。庄之蝶一时火更凶,正要发作,老太太颤颤巍巍又走出来,柳月忙去扶她,她推了柳月,手指着庄之煤,嘴却哆嗦着说不出来。庄之蝶转身放开门走出去,夜里歇到文联大院的房子去了。
庄之蝶在那边不回来,这边牛月清也不过去,两人较上劲儿,生日却是不再过了。柳月自那日吵闹,与牛月清有隐,心里倒多少生出幸灾之意。要看她的笑话,故每日十分讲究起收拾。逢有一帮文学爱好者来访,不卑不亢,也能自如应酬。末了,将要办之事,如重要来信、各报刊编辑部约稿函、有关社会活动的请柬,一一整理了,对牛月清说:大姐,这些得及时交给在老师的,你送过去呀还是让我去送?牛月清心里惊讶:她倒有这份心性,能耐真要比我还强?!就说:我不见他!柳月就去了文联大院这边。庄之蝶见柳月来了,自然高兴。又见得各类函件整理得清清楚楚,身上的衣着穿着得这么艳,妆化得这么好,拉了她的手就说许多话,还要她做了饭再过去。这样,柳月自此两边跑动。牛月清虽是生庄之蝶的气,但庄之蝶毕竟是丈夫,见柳月如此穿梭,不说让去的话,也不说不要去,倒是常买些好吃的来,不做声地放在篮子里,柳月就提了过去。
这期间唐宛儿来文联大院了几次,连门房的韦老婆子也记得了一个眼睛媚媚的爱笑的女人,问过庄之蝶那女的是不是个演员?庄之蝶就不再约她到这边多来,只去求缺屋。这一 日落了一阵儿白雨,太阳又照出红来,空气潮潮的越发闷热。庄之蝶在求缺屋里等唐宛儿。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拿了前几日两人为在这里观赏市容而买的望远镜看对面楼上的动静。那楼是一家刺绣厂的女工宿舍,一帮眼睛和牙齿都极好的年轻女子,八人一个宿舍、怕是下班才回来,都端了水盆擦洗。庄之蝶举镜看了看,女孩子都是穿了短裤,上衣也脱了,只是个乳罩,为着一件什么事儿,三个人搅成一团儿嬉闹。正看得有兴,那窗口就挂出一张报纸,上边用墨笔写了三个大字;没意思!庄之蝶也脸上愧起来,忙走回房间来,把窗帘也放下了。这当儿才发现门道的一边有一个小小字条,捡起看了,竟是唐宛儿一早就塞进来的,而自己开门时未发现。字条上写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周敏说,管文化的那个副省长下台了,宣传部长在那份声明拟文上批了由厅里决定,杂志社就坚持要按所拟的这份声明刊登。景雪荫不同意,钟唯贤就说;不同意,咱也不刊登了!所以现在第二期杂志上就没刊登。下边又一行是;我今日不能来了,周敏的一个朋友从潼关来了,为我们传递老家的情况,我和周敏得做饭招待人家,我是借了买菜的空儿来给你打招呼的,你原谅我。庄之蝶长出了一口气,管文化的副省长倒了,真倒的是时候。牛月清要过生日来冲晦气,过生日就能冲了晦气?如今不过,好事不也就来了吗?!只遗憾唐宛儿不能来,要不与她在这里要好好吃些酒的。就不觉作想了吃了酒后他们要做些什么事情来的,想入非非,身子勃动,于是剥了衣服,竟自个动作起来,****(作者删去四十八字)一时神魂癫迷,弄出许多秽物出来。用那字条儿来擦,却发现字条儿背面又是一句话:再告诉你个不好消息,听周敏说,孟老师的一只眼睛瞎了,登时吓了一跳,整好衣服,洗了脸面,急急往孟云房家来。
孟云房果然是一只眼睛瞎了。但瞎得十分出奇,表面上一切都好好的,他也感到不疼不痒,就是没有了视力。孟云房并不悲观,还笑着说;昨日早晨起来发现的,去医院看医生了,什么也查不出来。之蝶呀,以后做什么骗我的事可得小心,我现在是一目了然了!庄之蝶还是为他伤心,劝他一家医院看了不行,多跑几家看看嘛。孟云房说:孙思邈在世也医不了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近日研究《邵子神数》有进展了!你来试试。就从桌下取出一个皮箱,皮箱里是高高三摞线装书籍,说:你是五一年夏七月二十三的下午八时的生辰年月吧,你等着,等计算出一组数字来,你动手去查吧。庄之蝶被他弄得莫名其妙,看着他列出三个四位数字;照他吩咐的查法去翻阅那线装书籍,果然查出三首诗句来。
之一:
剪碎鹅毛遇朔风,雪罗梅花竹更清,
生辰正闰夏七月,二十三日身降生。
之二;
鸿雁迷群泪纷纷,手足官中寿不均。
兄弟三人分造化,内中一人会归阴。
之三:
父命属猪定仙游,乾坤爻相有相争,
二亲宫中先丧父,母亲相同寿遐令。
庄之蝶一一看了,只惊得目瞪口呆,叫道:天下还有这等奇书!我的什么情况都写在上边了。孟云房一合书籍说;我以前给你说,你总是不信。这书在《易经》数典中是最神奇的一部,它失传了几百年了,许多算卦高手都是听说过没有见过的。据智样大师说,西京阜城图书馆是有过一部的,当年康有为来西京,到处要看稀世文物,临走偷了几件东西,皇城图书馆和孕璜寺只发现被他偷了一枚砚台和一册经本,就上书陕西督军。督军下令派人去追索,快马直追到潼才追上,硬着脸面素要回来,这事当时惊动了全国。但后来竟又发现少了一书一查书目,才知是多少人觉寻不到的《邵子神数》,便知是康老夫子盗走了。康有为死后,谁也不知此书下落。大前年台湾有一高人,自称有一套《神数》,却只有《神数》没有《神数》查解法,曾到大陆走访了十三个省市,也是空手而归。现在我倒是有了!庄之蝶说:说得这么玄乎,怎不见你咋呼过?盂云房说:你别以为我是咋咋呼呼的,那也要看什么事情。我告诉你,你得严加保密,这书是北郊一个六十二岁的老者的。老者闭口不提书的来历,听说他是满族,是正红旗的后人,这书必是从皇室什么地方弄出来的。老者对此书几十年秘不示人,也是没有查解之法,苦苦研究了十八年不可知。后来从智祥大师那儿认识了我,几经接触,才透出口气让我来查解。我现在刚能入得一步,弄懂了将生辰年月如何转变为四位数,所查出的也只能是你生于何年何月,你父母十二生肖为甚,兄弟几人,妻娶何氏。后边还有生前为何所变,死后又变何物.在生之时哪年有灾哪年有福,何日发财何日破损,官居几品名重几级.但我却全然不懂查解之法。此书开首就讲天机泄露,则瞑目哑言。我是入了此一步,这眼就瞎了。一席话说得庄之蝶倒害怕起来.说:那就不要看这等书。孟云房说:怎么不看?不解此书人目明亮,人目却只看到现实世界;解了此书人目瞑盲,却能看到未来世界,这哪头重哪头轻?!所以眼瞎之后,我去医院查不出原因,心里倒是高兴,知道我是真正解开了一点天书,回来越发地精神,日夜研究,只可惜再无进展。庄之蝶到了这时,便也说道:你既然乐于此道了,那给我再查查,看我的妻室如何?孟云房就又计算半日,列出一个四位数来,一查,上面竟是写道;庭前枯木凤来仪,禄马当求未见真。
好将短事求长事,闻听旁人说是非。
庄之蝶问道;这是什么意思?看来是月清,又好像不是月清?孟云房说;这我也说不上来的。庄之蝶又问;你查过咱所认识的这些人吗?孟云房说:你瞧瞧这个。从一 本书里取出一张纸来,交给了庄之蝶。庄之蝶却展读不懂。
孟云房说;这是我给我老婆查的,一点没错,她命里是要嫁两回的。别的人我倒不知生辰年月。庄之蝶说:那我说出三个人的,一个是唐宛儿,五七年三月三日亥时生人。一 个是柳月,六三年十二月十八卯时生人。一个是汪希眠老婆,五零年腊月初八酉时生人。孟云房-一查了,奇怪的是每人只能查出一个四位数来,且不是了七言律问的格式。
唐宛儿的是;
湖海意悠悠。烟波了钓钩。事了物未了,阴图物未图。
柳月的是:
喜喜喜,终防否,获得骊龙颈下珠,忽然失却,还在水里。
汪希眠老婆的是;
心戚戚,口啾啾,一番思虑一番忧,说了休时又不休。
庄之蝶说:怎么上边全没有写到她们的婚姻之事?孟云房说;婚姻怕只是在别的四 位数里查到的,但依她们的生辰年月,我只能查出这些。庄之蝶遗憾了半日,却又想:这倒好,如果都让我知道了,也是可怕之事。如果一切都是命运决定,牛月清若将来不属于我,那我与她如此这般还罢了;若将来与我白头到老,这就怎么了结双方?若唐宛儿能最后嫁我,这倒也罢了;若还是嫁了别人,我岂不明知两头落空还能与她再一个心思吗?还有柳月,还有汪希眠老婆,甚至以后还会遇到什么人呢?……按《邵子神数》上看来,人的一 生,其实在你一出生之时一切都安排好了,那么我所取得的成就,所有的声名,以及与身边这些女人的瓜瓜葛葛都是命该如此,也就没了多少刺激。想到这里,庄之蝶倒后悔不该查了这部书的。就说:不查出也好,你永远都不要查所熟悉的人,今日这事也谁都不必告诉。孟云房说:应该是这样。要不你也知道得太多了,眼睛也是不瞎就哑言的。你不比我,你现在正是日在中天,好好活你的快活是了!庄之蝶只是摇头。我还活得快活?!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夏捷黑水汗流回来,问候了庄之蝶,就一屁股仄卧在了沙发上,叫喊累坏了,让孟云房点一支香烟给她吸。孟云房点了给她,庄之蝶说;你也吸开烟了?夏捷说:你们男人家能享受的我也要享受享受!云房,今日吃什么,饭做好了吗?孟云房说:之蝶来了,我们要说话的,哪儿有空做了饭?你给我们下些面条吧。夏捷说:你在家凉房子里坐了一上午,倒叫我去做饭,我不去!孟云房说:不去也好,我去街上买些凉面皮子来吃。拿盒儿出门去了。孟云房一走,夏捷就对庄之蝶说:你一定认为我在家太霸道了吧?我近日在家故意甚事也不干的。你不知道他现在一天到黑只是钻在那《邵子神数》里,人也神神经经起来,我说他,他根本不听。先是把智祥和尚当神敬,后又是说慧明那尼姑如何了不得,现在认识了一个北郊死老头子,又崇拜得不得了,他是一个时期没个崇拜对象就不能活了!庄之蝶就笑了,说:现在不去那种魔保健品厂去当顾问了吧?夏捷说:早都不当了!你瞧瞧那床下,扔了一堆神功保元袋的。他当时写那些产品介绍,说保元袋里有麝香、有冰片、有虎鞭。我就说了,一家保健品厂一天生产那么多袋子,你是哪儿得来的虎鞭,一只虎一条鞭,能装几个袋子?你是在床下养着老虎还是上东北长白山捕的,你不怕公安局来查你乱杀国家稀有动物的罪吗?庄之蝶哈哈大笑起来。孟云房端了凉面皮子进来问笑什么的这么开心?夏捷对庄之蝶说:不告诉他,笑可笑之人!孟云房也不再追究,三人开始吃饭。
吃罢饭,孟云居却要和庄之蝶出去,恼得夏捷不理。出了门孟云房就活跃起来,却要求庄之蝶用摩托车带他去一趟北郊的小杨庄,说是那位老者就住在那里。又说这老者如何神奇,近些年四处云游,寻访各地易林真人,从人家那儿打探有关懂得《邵子神数》查解之法,而他之所以能入了门儿,也是老者听了一位换骨老太太的一句口诀才回来告诉他的。庄之蝶也有心要看看这老者是什么人物,带了孟云房一路风刮一般向城北驶来。
小杨庄村子并不大,庄口一幢小楼,楼上凉台上正站着了一对年轻男女。女的正携了小儿吃奶,男的说:你吃不吃,你不吃爹吃呀!果然就去很响地咂了一口。女的就说;你爹不要睑!便逗着孩子说儿歌。说的是: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蒸馒头。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贴窗花。二十九,封粮口。三十煺蹄儿,初一脚蹬儿。庄之蝶就瓷眼儿往上看。孟云房说;这是老者的儿子儿媳。小两口逗趣儿,你卖什么眼儿?庄之蝶说;我是听那儿歌的。那后边的辞儿多好!三十怎么是煺蹄儿,初一却脚蹬儿?孟云房说:年三十是烧了热水洗脚剪趾甲换新鞋呀;初一早晨小孩要给大人磕头,磕头时脚是要蹬的呀!庄之蝶说:好,好!这女的一口河南腔说这辞儿,蛮押韵中听嘛!孟云房就向凉台上问;你爹呢?那男的说:在哩!孟云房就领庄之蝶进了院子,径直往楼下北边的一间屋去,果然一老头就在那里独自吃茶哩。庄之蝶进去,老者并没有站起,只是欠身让了座,将一只满是茶垢的杯子送过来,悄声地就和孟云房说开来。
庄之蝶看看房子,房子竟没一页窗户,黑咕隆咚,散发一种臭味。一张床上、桌上,到处是线装古本。孟云房说:这是我一个堂弟,不妨事的,您老大声说好了!老者又看了庄之蝶一眼,说;你抽烟。在身上找起来。找不出来,拧身伸手在床上的一堆乱被中摸,摸出一 包来扔给了庄之蝶,声音还是不大地说:我去了渭北三次,那人就是不拿出书来让我看。
第四次去,他说看是不能看的。看是和买去了一样的、我就说,我可以买,你说个价吧。那人说,我现在需要盖房子,得二十万。我说这么多钱我可拿不出的,给你四万吧。他说四万太少。与我讨价还价、我加了五千。我也只能拿出这么多。前日下午又去,他却变了卦、我就没有回来,再谈了一夜,我说你又没个神数书的。存下这二十三句口决有什么用场?他说,是呀,你又没有这二十三句口诀,有那部书还不如有一本《辞源》、《辞海》!他说的也是。我就说等查解出来,我复印一套书送你。第二天早上。他同意了。我给了他四万五千元。他拿出一个小册子,却失声痛哭。说自己是不孝之子,把祖上留下的这宝贝给人了。哭得直不起腰来。老者就取出一个樟木小匣,从中取出只有四页的小手抄册子、却附在孟云房耳边叽咕。孟云房说;没事的,我还得坐他摩托车回去的。等一有进展,我立即就来。老者说:你不要来,我明日下午或许就去你那里了。两人告辞出村,孟云房说;之蝶,你觉得老者怎样?庄之蝶说;我不喜欢这号人,太诡。孟云房说;他防你的。我没说出你的名来,他冷淡你了。庄之蝶说;这下你得双目失明了!孟公房说;也说不上这口诀是真是假.我能不能转化了口?要是眼睛真的全瞎了,夏捷怕就要离我而去的。庄之蝶说:你不是给她查了,她只改嫁一次吗?孟三房说;就是不走,也会恶声败气待我。你到时候可多来看我。庄之蝶说;没问题的,她真要那样,我送你去清虚庵,慧明不是待你挺好吗?孟云房说:她升了监院就不比先前了。
为了庵的拨款,我给她介绍了黄德复,她现在有事就直接去找姓黄的,见了我只对我念阿弥陀佛,正经是个佛门人了。庄之蝶笑道:人家当然是佛门人,我只怕你破了她的佛身。孟云房倒嘿嘿地笑着不语。瞧着孟云房那么个神气儿笑着,庄之蝶心里倒有些不舒服起来,眼前浮现了几次穿着金箔袈裟的慧明形象,摩托车险些骑到路边的水渠里。到了北城门外,前边是横亘的铁道,庄之蝶突然问:这里不是道北吗?孟云房说;是道北。庄之蝶说;尚俭路在哪儿?孟云房说:进了北城门往东走不远就是。庄之蝶说:太好了,我领你去见见一个女的。孟云房说:你还在这里蓄着一个女人呀!庄之蝶说:快闭了臭嘴!如此这般说了钟唯贤的事,又说了阿兰留的地址,路过这里何不去问问阿兰把那信发了没有,打听到宿州的情况如何?说得孟云房连声念叨庄之蝶心好,就到了尚俭路寻了那条叫着普济巷去。
没有想到,尚俭路以西正是河南籍人居住区。刚一进普济巷,就如进了一座大楼内的过道,两边或高或低差不多都是一间两间的开面。做饭的炉子,盛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