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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旅-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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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习惯。从北京往任何地方开车都不至于在一个白天之内离开伟大祖国的怀抱,国家小的概念强烈地在大脑里反应出来。这希特勒也是够笨的,宣传上总是一天灭一个国家,但莫斯科离德国不过是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竟然整整打了一个秋天,结果落个惨败。
  带的东西很多,就像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光彭勃就四大件。幸亏是终点站,仨人传递着行李落实在月台上。这么一大堆东西,惹得德国人绕着走,眼睛却好奇地望着行李,以为他们在搬家。
  〃下一步该怎么办?〃老樊第一个沉不住气。
  〃你在这里看包,我和徐颖落实中转签票。〃
  〃我一个人?在站台上?〃听者樊的口气似乎让他留在原始森林里给虎狼当诱饵。
  〃现在才晚上八点多钟,这是东柏林,不是战火连天的萨拉热窝。〃彭勃没好气地数落者樊,〃让徐颖一个人去弄票,合适吗?要不然你去。〃
  〃我外语不行。〃
  〃得啦,老实呆着吧,别以为有人对咱们的包裹感兴趣。也许你稍不留神,人家就把这些当破烂收去扔了。〃
  徐颖的英语真不赖,很快搞清楚晚上十点钟有一趟开往法兰克福的直达车,抵达时间明天早上六点钟。但必须在5号台。彭勃看了看早已按照德国时差拨过的手表,离开车还有近两个小时,建议找点吃的。
  虽然属于东西德合并不久的前东德首府火车站,但眼前的一切高级设施足以让他俩眼花缭乱了。他们在空旷的大厅里游弋,没有人理会他们,更享受不到在国内老外被围观的那种殊荣。偶尔有人看他们一眼,眼神里含有更多的成份是不屑。一切迹象表明,他俩就像两个非法偷渡者一样侥幸地在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登陆了。
  他俩走走停停,对一切都感兴趣和新鲜。五颜六色的商品和食物,各式各样的书籍和黄色画报,在商店里张牙舞爪地向他们示威。定睛一看价钱,再换算成人民币,都贵得吓人,和一天前的莫斯科相比,名副其实的天壤之别。早就听说国外的东西昂贵,如果不在莫斯科逗留还好些,这么大的反差简直是在拿他们开玩笑。这时俩人的肚子开始叫了起来,抗议着已经忍受了一天给它们带来的空乏。越饿越觉得钱少,双重压力凝聚在一起的作用,是使他俩清醒地感觉到,无论是囊中的钱币还是肚子,同时让他们产生了饥饿感。他们只做了三天富翁,一天之内就沦为贫困者,这就是对资本主义的最初认识,或者说资本主义给他们来了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
  在车站外的排档里,彭勃鼓足了勇气花了十二马克请徐颖吃了土耳其夹肉饼。这东西真顶用,肚子里顿时就有了充实感。十二马克乘以五,六十块人民币,在国内如此吃法能对付两天,或者一个精打细算的人能生活一个月。但在这里,就像打了一串水漂,只见淡淡的几圈涟漪,就没有什么可以留下印象的了。
  〃彭哥,我都有点想回国了。〃往回走的时候,徐颖靠在彭勃胸前喃喃地说,〃我们单位都说好了,只要一结婚,就给我两居室单元。〃
  〃傻话,这可不是过家家,打个哈哈就算结束。玩命才刚刚开始。你怕什么,还会说英语。〃怕她害怕,彭勃用胳膊拥着她的腰走着。
  〃就是有点紧张。〃
  〃回去吧,还有一个小时,让老樊也出来体会体会。〃
  老樊怯生生地离开他们和行李,只转了一圈就回来,见到他俩就嘬着牙花子说:〃这资本主义的东西怎么这么贵?〃
  彭勃想笑,但没笑出来。老樊什么也没买,饿着肚子回来。自己比他好不到哪儿去,不过才吃一块肉饼,连可乐和矿泉水也没喝,有什么好笑他的,五十步和百步的关系他还是搞得很清楚的。但老樊所让人看不起的,是他每月有一千二百马克的收入,揣着这把钱挨饿,这人吝啬得够可以的。但反过来一想,一千二百马克,六千来人民币,要是都省下来,半年就是三万的存款,即令饿成一只猴,回国后补两个月还是一条好汉。但别的大学教师,谁能在半年内存上三万人民币呢?这种事情最好还是别往下想……
  德国的火车比表还准,十点钟正点进入车站。月台上突然增加了许多人,一下子就消失在整列车里。充分表明德国人的时间观念,他们从不浪费每一分钟。彭勃他们上的车厢哪个包厢都有人,偶尔空一两个位子,就没有三个共同挤在一个包厢的可能。彭勃选了离徐颖最近的包厢,为了保护,或者为了让她有安全感。其实都是多余的。晚上行车,没有那么浪漫,德国人都抓紧时间睡觉。彭勃睡不着,想事情,想着想着,八点钟吃的那点东西早就没了,肚子又在轱辘轱辘地叫起来。他想自己尚且如此,老樊呢,恐怕已经前心贴后心了吧,他自嘲地笑了,自己简直像战地医院里的轻伤员,本来受伤的地方有些疼,但一想那些重伤员,忍一忍就过去。哪对哪呀,他盼望着快点到达法兰克福。
  清晨六点半,列车仍然准时地停在法兰克福中心车站。这里就不是东柏林车站所能相提并论的。高大的天棚,像一张血盆大嘴,一口吞进二十四条铁轨和它们的月台。火车在这张大嘴里,简直比面条还细。无数家商店令人眼花镣乱地错落在月台尽头。乘电梯下去就是通往市内各处的地铁,地铁那一层大厅里,仍是规格高档的商店,就是说你若是在这里逗留半小时,也能买到在法兰克福所能买到的任何东西。
  仨人各推一件行车车,先帮老樊去买票。因为和巴黎是两个方向,他的那张通票宣布作废,彭勃的也是一样。达姆施塔特,是法兰克福的郊区,只有半个小时的路程,买了票,老樊往电话里投了硬币给学生打了个电话。学生还没起床,答应半小时后去车站接他。听到学生声音的老樊,有点扬眉吐气,说话也有些狂了,一切表明彭勃和徐颖已不那么重要。对此,他俩没有介意,仍然礼数周全地帮他找到去达姆施塔特的车并将行李送上去。列车很快地开动,已经有些狂的老樊从窗户口里探出头来,脸上最终还是露出难舍难分的激动。毕竟大家在一起呆了十来天,产生了一些感情,这是彭勃他俩理解的。他们依依不舍地向老樊挥手告别,在这个陌生的国家,他俩又少了一位伙伴,真正舍不得的意义其实是在这里。现在车站上就剩他俩。想起来的时候,载着一火车的辉煌,如今战友们一个个都走了,这是很符合历史发展规律的。长征时红军三十万,到达陕北不过几万人,但剩下的都是精英,火种。身边路过的不乏黄种人,个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甚至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这种态度使受了两千年传统教育的彭勃很不习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孔夫子的精神哪里去了,难道几千年的优良传统也被资本主义同化了吗?没有人愿意伸出阶级友爱的手,更直接给他增加了孤独感。
  〃真想回去。真想回去!〃徐颖几乎是在叫。
  〃别说傻话了。该送你了。询问去巴黎的火车吧。〃
  〃彭哥。〃徐颖稳定了一下情绪,〃咱们好不容易来一趟,这辈子见得到见不到还是回事儿哩。不如在这儿痛痛快快玩一天,也不枉咱们结识一场。〃
  〃那好,先把小件寄存。〃
  彭勃反正豁出去。连人家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枉做七尺须眉。再说法兰克福为欧洲第二大机场,将来自己无论坐火车或飞机回国都有机会到这里,而徐颖就难说了,她百分之百的不会舍巴黎机场而来这儿,更不会坐火车回国。从哪个角度讲都应陪她玩玩。
  没离开火车站主体建筑,他们就找到了小件寄存处。两个马克一件,管二十四小时,他俩把包集中成六大件。在彭勃递送行李时,徐颖说要出去一下。
  〃去吧,快点回来。〃彭勃以为她去厕所。
  谁知徐颖一去半个小时才回来。可把彭勃急坏了,在小件寄存处附近直转磨。这时才恨自己语言不灵,否则早就广播寻人了。
  〃我租了一间旅馆。〃徐颖镇静地回答,语气里透着不可更改的倔强。
  〃你,想……〃彭勃不明白她的意思。
  〃彭勃,陪我玩一天,明天就各奔东西了,就算我求你。〃徐颖用企求的目光望着他。
  事已如此,没什么可说的了。
  〃多少钱?〃彭勃问着就掏腰包。
  〃我已经付了。〃徐颖把他的手按在他的口袋里,〃这是我的主意。〃
  〃那好吧,剩下的归我。〃彭勃拉着徐颖往外走,〃咱们找家银行先换点钱。〃
  没出车站出口,就遇到了一家银行。外汇的比价全世界统一,没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彭勃将随身带来的五百美元全换成马克。
  无目的。他俩朝着人多的地方走去。走了大约两三站的路程,就是法兰克福最大的商业中心……步行街。这里禁止车辆通行,人可以在街上随便走。不时地出现卖艺的,不止一个拉小提琴的,也不止几个牛仔合成的小乐队;卖画的,画人头像的,还有中国人在那儿画。彭勃徐颖凑过去,见画得相当熟练,不仅形似而且神似,知道不知是国内哪位高手为了出国,出卖自己看家本领维持生活。他什么时候能存出办画展的钱?或者根本不想办画展,搞定一笔钱回国。半小时,三十马克到手了,很快又有人要求画。彭勃粗粗地计算了一下,一年下来也不少挣。他恨自己为什么没学音乐和美术,哪怕弹一手好吉他,在这里弹一天,琴盒里少说也让人家扔进来一百两百马克。这行在国内有上街乞讨的嫌疑,可在这里,卖艺和路过给钱的人都很坦然。出卖高级劳动力,给人以享受,享受者付点报酬,天经地义。在这里,很少见到国内车站或热闹地区出现的抱着儿童的妇女追着人家要钱的。即使有,也是写一张纸,坐在那里守株待兔。要饭的也很少有残废人,也许是国家都包了。要饭的全是正常人,在一张纸上只写:我饿。于是跟前也有不少马克。按照他们头天的经验,六个马克就可以吃上很大一块土耳其夹肉饼,跟前这位饥饿者面前差不多三五十马克。闹半天,外国人饿的概念不一样,也许这位饥饿者在中国已经算是富翁了,还饿。难道他非得把要来的钱凑成包玉刚那么多才善罢甘休?且慢,前面还有更绝的:一位很有气质的老头,跟前摆着一副镜框,里面托着一张牙科医生的证明,旁边是一张当年拿博士的毕业证。看样子也饿,但很从容。路过的人,差不多都给他钱,钱的数额很大,十马克,五十马克,偶尔见到一百马克。天呐,他一天挣的钱比开私人牙科诊所只多不少。可见人们对知识的尊崇。彭勃只恨自己没本事,要是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出国后甭干别的,把奖状往地上一摆,几天就是百万富翁,只要你舍得下脸。但中国人是决不会要饭的,走了满条街,差不多什么肤色的人都有,就是没黄肤色的人要饭,更甭说中国人。亚洲人,都是凭力气吃饭。这一点彭勃早就看出了。
 〈烦了街上的奇观异景,就逛商店。几个商店逛过,他俩同时都有一种急躁和厌烦,急躁的是恨不得马上就变成富翁,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买其中任何一种商品;厌烦的是,明明知道自己不是有钱人,那么一切都与自己无关,有关的是这些商品给了自己很大的刺激。彭勃突然理解了,外国人为什么犯罪率那么高,都是让商店里琳琅满目的东西刺激了神经,触发了潜在的占有欲。没钱占有,就去抢银行,或者搞毒品牟利。要是在蒙古,就好得多,大家都知道即使你有了钱,也没处买东西,何必呢?还不如糊里糊涂地生活。怎样才能糊涂?才能昏昏沉沉?当然是喝酒为好。凭着经验,彭勃多少对自己的处境有了一种不祥的推算。自己一没有绝技在这里卖艺挣钱,二又没有抢银行的精神准备,只有老老实实地挣点辛苦钱,还要努力学习考上大学作为能继续挣点辛苦钱的居留资格,这其中的意义有多大?就是挣了辛苦钱,还要还上家中的债务,还上债务,几年内能存出多少钱,能随心所欲地买这商店里的东西吗?他越想越泄气。
  毕竟是年轻了许多,徐颖后来的看法就完全不同。她显得十分振奋,认为出国这条路太正确了,自己将来能拥有这一切,初生的牛犊不怕虎,物质极大丰富的刺激,调动了她的逆反心理,外国人能享受的,我为什么不能。自己比外国人差哪里?论智商,中国名牌大学毕业;论本领,自己至少会说英语和一点法语,过不了多久,法语也将不在话下;论年龄,优势就更大。她相信,通过努力学习,考上名牌大学,毕业后能找到一项好的工作,就能享受法国一般白领阶层的待遇。等着瞧,自己这个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已经在西方升起来了。
  徐颖信心百倍地构想着将来的自己,一会儿说将来的家里得有这些东西,一会儿说得有那些东西。彭勃苦笑着,除非砸人家银行,自己这辈子能有那天?他相信徐颖只要努力是有可能达到像她说的那样,退一万步,嫁个法国中产阶层的绅士,一切也就有了。她有的是资本,年轻,漂亮,聪明,关键是女性,她全占了。而自己呢,这辈子那么倒霉。中学毕业连高中都没得上就进了工厂,一呆便是六年。1977年恢复高考等于杀了他一个回马枪。早知这样就不去泡什么球场,白天上班,晚上学点什么,比啥不好。结果考上了个普通大学,总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毕业后当了名记者,很风光了几年。那些年,正是文人吃香的时候。谁知,市抄济又杀了个回马枪,社会上一时间涌出了无数个大款。文人一下子又被无情地划为贫困者,再来一场文化大革命,可以说文人是红五类里最吃香的,因为没了钱,革命也一定会最彻底。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中国几千年,特别是解放后的文革,中国的知识分子始终是被收拾的对象,但他们都顽强地生存下来。这回倒好,不用杀呀、打呀的,自己就垮了。一个大款,能徒手击败一大片文人。自己有太多的经验,哪个大企业家和有钱的个体户身边没有一堆文人为他御用,不就是为了掏他口袋里的那些钞票吗?自己这个二流报纸的记者,经常被大款们给脸子看。于是文人们不平衡,也玩起了经济,美其名曰叫什么〃下海〃。不愧为文人,起了这么好的一个代用词,颇有点毛泽东〃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风范。然而有几个成功的?绝大多数不都像自己一样失败了。但自己总算还不错,还要最后努一把。人生难得几回搏。谁知才几天,就有一种中了埋伏的感觉,身陷资本主义重围之中。
  彭勃不愿意往下多想了,忒累。他拉着徐颖出了商店大门,结束了她那种画饼充饥似的逻想。他们悠然地在大街上溜达,不知是以什么身份。采购者乎,旅游者乎,考察者乎?都不是。于是就显得乏力。前面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问人,才知是著名的莱茵河。河面上停泊着不少游艇,看了更让人疲惫。他俩不由自主地都有在岸边的长椅上休息的愿望,便坐了下来。精神上的萎靡使彭勃体力上过早地疲乏,然而坐在那里却又不知应该恢复什么。
  他俩毫无内容地坐了不知多久,约摸到下午三点多钟,徐颖建议回旅馆去。彭勃同意了,回到旅馆,心绪或许会好一些。这是一个标准间,虽说硬件达到不了国内的三星级宾馆,但很舒适,也很干净。他俩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就分别躺在两张床上休息。徐颖扭开了床头柜上的收音机,顿时传出了悠扬的轻音乐,顷刻间屋子里弥漫了一种使人轻松舒适的味道,无形中将刚才的一切烦恼从俩人的情绪中拨离开来,给他俩的精神上带来了暂时的欢愉。
  〃彭哥,跳个舞吧。〃
  〃嗯。〃
  彭勃没有反对,他甚至觉得这是个理想的建议。他俩脸贴脸地在狭窄的空间里晃动起来。跳舞,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本身就是一种情感的交流。此时此刻,在这个相对宁静舒适的场所,他俩忘记了眼前的困境和未来的艰辛,所调动起来的,是这十来天俩人在一起时互相间输送给对方的好感和爱慕之情。这种感情压缩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很容易升华成不顾一切的情爱。烈火与干柴离得越来越近,充了电的焊条已经开始触及钢铁了。一曲终了,徐颖再也忍受不住这种情感上的间歇,她使劲地抱住彭勃狂吻起来。彭勃没有任何自制力地响应着,此情此景,使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到底是谁。直到徐颖抱着他倒在床上并开始袒露自己的时候,彭勃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犯错误,至少是乘人之危。他开始降温了,并且斩钉截铁。
  〃彭哥,彭哥。〃徐颖扭动着身体,嘴里不停地呼唤着彭勃,让人感到一位溺水者在呼喊救命一样。
  〃不好,小颖。〃彭勃僵住了自己的身体,与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彭哥,别拒绝,我不在乎第一次。我都快疯了。我不在乎,在这样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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