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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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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安静隐忍的面孔下面,到底藏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她一眼,嘴里却淡淡的道,“过奖了。不知这尺寸可有问题?”
    琉璃忙道,“没问题。”一面又拿起裴九放在下面的两张纸看了一眼,这两张他写得是草书,分别写了两首五言绝句,字迹飞扬劲逸,也是教科书级别的好字,却同样不是时下所推崇的。历来书画同源,琉璃也写得一手还算凑合的小楷,此时见到这样的佳作,忍不住道,“裴君,这几张字可否留给小店?”抬头却看见裴九深邃的眼神,随后才是沉默的点头。
    眼见无事,裴九又语气平淡的说了几句拜托、再会之类的话,琉璃也礼数周全的道了别,帘子还未落下,她已喜滋滋的拿起了一张草书,左右细看。却没有看见已经走出门口的裴九又回头看了一眼,一种奇异的表情在他的淡然的脸上转瞬即逝。
    接下来这半日,琉璃却有些静不下心来,虽说小檀早已回报话带到了,但想起库狄氏走时那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她便隐隐有些不安。虽然已按照屏风尺寸裁出了相应大小的素绢,她却迟迟无法动笔,眼见快到闭市时分,索性便先带着小檀回了安家。刚刚进了后院,还没走到上房,她便听见屋里传来一阵愉快的笑声——是库狄氏的笑声!琉璃的心不由狠狠的沉了下去。
    她停下脚步,还没有想好要不要进去,只见门帘高高挑起,库狄氏已扬头走了出来,神情颇为愉悦,身后半步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打扮得也甚是富贵,随后才是舅母石氏的身影。
    一眼看见琉璃站在下面,库狄氏又笑着转头对那贵妇道,“真巧,十六娘,这就是刚才说的我那侄女儿。”
    琉璃只得上前见了礼,库狄氏便指着那个贵妇道,“这是裴夫人。”
    怎么又是姓裴的?琉璃心里嗞嗞的冒着小火花,咬牙垂头不语,那个裴十六娘却一把拉住琉璃上下的看,半天才笑道,“居然是这样的美人儿,当真是花朵儿一般,难怪五娘如此上心。”又从手上退下了一个金镯子,死活塞到了琉璃手里,琉璃只说不敢收,库狄氏却笑道,“你就收了吧,不过是长辈的一点心意。”说到“长辈”二字,又颇有深意的看了琉璃一眼。
    琉璃只得含笑谢了,却忍不住看了一眼石氏,只见石氏满脸都是笑容,看到自己的目光却挑了挑眉,微微摇头,心里不由越发有些发凉。
    库狄氏又笑道,“石夫人倒真是疼大娘的,我这做姑母的也就放心了,以后大娘就拜托石夫人照料,过些日子少不得还要来打扰贵府。”
    石氏也笑道,“库狄娘子说哪里话,正是求之不得呢。”
    几个人又说了些客套话,库狄氏和裴氏才告别而去,琉璃少不得和石氏一道将她们送到门口,临走库狄氏又拍了拍琉璃的手,意味深长的向她笑了笑,“你只在这里好好等着,过些天姑母会来接你。”这才转身上车。
    琉璃和石氏站在门口,目送着两辆车消失在街角转弯处,石氏叹了口气,看着琉璃道,“适才那裴娘子,是你姑母所嫁裴家旁支的女儿,也是西市市丞的夫人。”
    琉璃心中微震,顿时明白过来:长安的东西市都是由一位市令和两位市丞管理,尤其是市丞,虽然官职卑微,却正经是各商贾的“现管”,难怪……她只能低声道,“琉璃给舅父舅母添麻烦了。”
    石氏摇了摇头,“你不怪舅母就好,舅母原就听说你有个姑母进了高门做滕,却没想到是裴家,这朝廷内外裴姓的官员不知凡几,相爷侯爷都有好几家。唉,你姑母又只说要接你出去玩一天,实在无从推脱。只是刚才舅母也说了要你们姐妹一起去,互相有个照应才好,你姑母倒也点了头。大娘,你说你姑母是接你去游玩,是为了让人相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琉璃只得将库狄氏下午来店里所说的话又大致说了一遍,石氏沉吟道,“适才舅母听她们的话音,似乎是裴都尉的原配夫人前两年已经去了,这两年多都是裴家女儿在主持中馈,如今孝期已满女儿要出嫁,裴都尉便让你姑母去协助着料理,想来正是乱着的时候,难怪你姑母要如此安排。既然那裴二郎是嫡长子,那便是日后的家主,若真像她说的那样……”
    琉璃停下脚步,抬头看着石氏认认真真道,“舅母,琉璃宁可一生不嫁,实不愿为人妾室。”
    石氏怔了怔,看着琉璃平静却决然的脸,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那你如今有何打算?”
    琉璃低头想了一回,微笑着抬起头来,“明日琉璃想回库狄家一趟,要借舅母的头面一用,另外还请舅母借琉璃几个婢女仆妇。”
    
    第14章 故地重游 煽风点火
    
    五更三点,长安各座钟鼓楼的晨鼓照例依次响起。在微弱的曙光中,长安城像一头从沉睡渐渐醒来的巨兽,在隆隆的鼓声中抖动着身体。随着各坊坊门的打开,城里的二十五条坊外大街上渐渐有了车马和行人的身影,尤其是横贯长安城东西的朱雀大街,在那足足能容几十辆马车并排奔跑的平整路面上,马蹄的声音接连响起。而在各坊门口和坊内路口,则是叫卖胡饼的声音在此起彼伏,那悠长的声音和冒着热气的炉灶,让清晨的长安渐渐有了人间烟火的鲜活气息。
    直到鼓声停歇后良久,在崇化坊西北角的一条小街深处,库狄家的大门才缓缓打开,一个老苍头弓腰走了出来,将门口略清扫了几下,算是完成了每天的例行任务:这家平日轻易不会有客人上门,昨日那位姑奶奶刚刚来过,大门早已收拾得格外干净,今日更可偷个懒了……
    老苍头刚想回身,却听见有车马辘辘的声音向着这个方向而来,抬头一看,只见是一辆从未见过的驴车已到了近处,拉车的两头健驴体格高大,一身油亮的黑毛,看着分外精神。眼见那驴车在库狄家门口缓缓停下,车里先出来两个盘着发辫的胡人女婢,随后才是一个衣着精美、头饰华丽的小娘子,扶着婢女的手不紧不慢的下了车,向大门走了过来。
    老苍头揉了揉眼睛,只觉得这位小娘子很是有些眼熟,等她开口道:“普伯,劳烦禀告阿爷一声,女儿回来请安,顺便也取点东西。”这叫普伯的老苍头才恍然明白过来,“这不是大娘么?”他隐隐听说过,府里的大娘去了舅父家住,但看眼前之人的打扮、气度,他一时实在无法和那个终日低头不语的小女子联系起来……
    怔了好一会儿,普伯才回过神来,急忙忙的转身进去,过了片刻又跑了出来,“阿郎请大娘去上房。”
    琉璃点点头,她身边的一个婢女便递给普伯一个小小的荷包。普伯吃了一惊,手一捻,知道里面装了十几个大钱,不由心花怒放,笑得牙花都露出来了,口里感恩不迭的引着琉璃和她带的婢女仆妇向上房走去。
    库狄家并不宽敞,绕过照壁便是一进小小的院子,庭中只种了一棵枣树和一株核桃。看得出屋子当年也还齐整,只是多年没有重新修葺过,显得有些陈旧了。
    一进院子,琉璃目光就落在西厢最把角的那小房间上,那间屋子房门紧闭,半旧的灰色门帘有气无力的耷拉在门口。她无声的叹了口气:这就是她住了三年的地方,当时安氏去世,原来的琉璃又病得只剩一口气,便被从原来的房间挪了出来,说是怕过了病气给家人,从此却再也没有换过房间。至于她自己,从最早躺在床上无人过问,也根本不能接受眼前的一切;到后来饥一顿饱一顿的捱着日子,开始悄悄学着需要学习的一切东西;再到开口说话,一面练习琵琶乐舞,一面谋求脱身之道,这三年,给她留下的记忆实在谈不上美好……
    上房门口,阿叶睁大眼睛看着越走越近的琉璃,嘴巴几乎都合不拢了:就是因为走丢了琉璃,她可是挨了曹娘子好一顿打,心里早发过千万个毒誓等琉璃回来要好好“招待”她,但眼前这个婢女簇拥、穿金戴银的贵女,却远远超出了她对琉璃的全部想象。还没等她们一行人走近,她已经不由自主满脸堆笑的掀起了帘子,嘴巴张了又张,到底一个字也没有蹦出来。
    琉璃目不斜视的走了进去,就见正房里,库狄延忠正襟危坐于西首的榻上,面无表情的看了过来,而他身边的曹氏则不住上下打量自己,眼睛慢慢瞪得溜圆。
    琉璃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然后缓缓站起身子,好让曹氏看得更清楚一些:她今天身上穿着鹅黄色散花飞蝶的夹缬短袄配同色齐胸襦裙,外面是湖蓝色联珠对雀纹锦半臂和一条泥金杏色披帛,头上特意戴了一支赤金的蜻蜓步摇,蜻蜓的眼睛是两颗血红的宝石,而翅膀上垂下的那几串薄薄的金箔会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轻轻颤动,看起来就像会扇动一般。
    曹氏自然是识货的,眼珠子几乎镶在那步摇上拔不下来:这样一个步摇只怕要好几千钱,如今却戴在了这个小贱人的头上,她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滴出血来了。
    库狄延忠看着这通身富贵的女儿,慢慢的也皱紧了眉头,半天才冷冷的道,“今日你回来却有何事?”
    琉璃微微低着头,轻声道,“女儿一则是来给父亲请安,二则也是回来拿阿母留给女儿的东西。”
    曹氏忍不住尖声道,“你阿母还有什么东西留给你不成?”
    琉璃声音依然很轻,“别的也就罢了,只那面错金银簇六宝相花的菱花镜,是阿母生前心爱之物,女儿想拿着做个念想。”
    曹氏喝道,“胡说,那明明是珊瑚的东西!”心里倒是一怔:这面镜子是她从琉璃房中拿给女儿的……莫不成真是安氏的东西?
    琉璃眼睛抬了起来,看着库狄延忠道,“那面镜子是阿母的,下面还有小小的安字,确是阿母所有。”——她虽然没有以前的记忆,但字还是认得的,何况作为珊瑚最心爱的“战利品”,来历不问可知。
    库狄隐隐约约也知道这面镜子,心里微觉恼火,沉声道,“一面镜子罢了,既然已经给了你妹妹,做姊姊的如何还非得拿回去?”
    琉璃叹了口气,“镜子虽小,却阿母留给琉璃的东西,若是珊瑚实在喜欢这镜子,不如将那套珍珠的头面还给琉璃也是一样。”那套头面她记得就更清楚了,是珊瑚直接是从她的梳妆盒里拿走的,当时还留下一句,“你也配戴珍珠?”
    曹氏冷笑道,“看你身上这打扮,哪里还看得上那些东西?你这分明就是来给你阿爷难堪!”
    琉璃垂目不语,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是不打算退让,曹氏正要再开口,却见帘子一掀,珊瑚已一阵风般卷了进来,一眼看见琉璃,脸上闪过惊诧之色,迅即换成了怒火,走过来伸手就要推琉璃。琉璃身后一个粗壮的仆妇早一步抢上来挡在了她面前,眼光凶狠的看着珊瑚。珊瑚怔了怔,骂道:“你这个贱婢,也敢挡路?”
    那个仆妇冷冷的道,“某却不是你家的奴婢!”说着反而走上了一步。
    珊瑚见她面目冷厉,心里有些怯了,忙看向库狄延忠,“阿爷!”
    库狄延忠脸也沉了下来,“大娘,你带的奴婢好没规矩!”
    琉璃并不答话,她身后的小檀却笑了起来,低声却又清楚的跟身边的另一个婢女道,“今日可算是开了眼界,一个庶妹敢对嫡姊动手,做父亲居然也不管,这库狄家果然规矩大得很,待会儿出了门咱们要好好问问崇化坊的姊妹们,难不成这里就是这风气?”
    库狄延忠的脸色不由变了,因为上次去安家的事情,他这些日子都没脸出门,若是让邻居们再听了这样的话去,他还如何待得下去?厉声道,“珊瑚,出去!这三日没我吩咐,一步不许出房门!”
    珊瑚并不笨,小檀一开口,她便知道事情不好,但父亲果然这样当着琉璃发作她,她不由眼圈就红了,又恨恨的看了琉璃一眼,却见琉璃迎着她的目光嫣然一笑,这笑容简直戳疼了珊瑚的眼睛,她用力一跺脚,咬着牙跑了出去。
    曹氏脸色微变,但小檀的话已经让她明白,琉璃身后的是安家人,而不是自家那些不敢出去嚼舌的奴婢,想起安静智那刻薄冷酷的面孔,丝毫不留情面的话语,她心里不由一哆嗦,想说什么却不敢再轻易开口,生怕又被抓住了把柄。心里的恨意却不可抑制,用眼角瞅着琉璃,暗暗的磨牙。
    库狄延忠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大娘,你来就是为了拿回那面镜子?”
    琉璃点了点头,却又补充了一句,“女儿还想拿回那副珍珠头面。”——乘胜追击,此乃兵家之道,能多拿一样东西回来,为什么要跟他们客气?
    库狄延忠的脸色沉得更厉害了些,想了想还是对曹氏道,“去把东西拿来!”
    曹氏忙道,“大郎……”看见库狄延忠阴沉的眼神,下半截话顿时给噎了回去,只得起了身,低头快步走了出去。
    不多时,只听东厢房里传来哭叫摔打的声音,又有曹氏气急败坏的喝骂,好一会儿,曹氏才脸色铁青回来,手上拿着一面镜子和一个小匣子,冷冷的往琉璃怀里一塞。
    琉璃仔细看了一眼那面镜子,又打开匣子看了看里面的项链和珠钗,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转手将东西交给小檀,这才向库狄延忠深深的一福,“多谢阿爷,多谢庶母,请二位保重身体,女儿告退。”
    库狄延忠并不开口,只是冷冷的点了点头,琉璃也不在意,转身便带着几个婢女仆妇走了出去。只见东厢房珊瑚的房间门口守着阿叶和另一个仆妇,眼神紧张的看着自己一行人。琉璃笑了笑,反而走近了几步,扬声道,“珊瑚,姊姊劝你还是莫要生气了。”
    门帘哗的一下掀了起来,露出一张已经愤怒得有些扭曲了的脸,琉璃脸上的微笑依然不变,“过几天,咱们姊妹还要一起去姑母那边,你若不想去,姊姊自会帮你知会姑母一声。”
    珊瑚怔了一下,咬着牙道:“你少胡说,我为何不想去?”
    琉璃微微扬起头,淡淡的道,“你若要去,便换掉这幅脸孔,若还是今日这般,只怕姑母会恼,也会误了姊姊的事!”
    珊瑚看着琉璃因为骄傲而变得容光焕发的脸,脸上的愤怒慢慢变成了冷笑,“你放心!”说完狠狠的撂下帘子,再没有说一个字。
    琉璃看着那落下的帘子,无声的微笑起来:珊瑚,三年来你都很会带给人“惊喜”,这一次,你也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不对?
    
    第15章 争芳斗艳 力争下游
    
    半透明的华贵紫色中,一朵碗口大的鹅黄色复瓣牡丹娇艳盛放,和另一朵雪白的单瓣牡丹交相辉映,衬着铜绿色的叶子、青色的石竹和白色的小朵茶花,显得分外高贵华美,尤其是花蕊处若有若无闪烁的银色光泽,更为整条披帛增加了一份神秘灵动的光彩。
    武夫人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伸手轻轻的抚摸了上去,那上等绢纱特有的柔滑的触感让她深深的叹息了一声,“真真是国色天香!”又抬起头来对琉璃笑道,“着实想不到染出来竟能这样好!”
    琉璃微笑起来,彻底的松了口气:一个月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花!尤其是花蕊上的银色,还是她灵机一动,想起慈恩寺外那面字迹银光闪烁的酒旗,又好容易拿到了那涂料配方,反复试验才达到了如今的效果。
    小小的月娘也学着母亲的样子,伸出小手在绢上摸了摸,扬起花朵般的小脸笑道,“阿娘,好美的花。”只见那只小手雪白娇嫩,手背上还有几个圆圆的小涡。琉璃忍不住蹲下身子,对她笑道,“给月娘做条牡丹裙可好?”
    自从上次在慈恩寺外见过之后,这已是武夫人第三次带着女儿月娘来到如意夹缬。琉璃也渐渐发现,她真的很闲!大概是因为丈夫三年前便已去世,与贺兰家的妯娌和武家几个嫂子关系又不大好,这位武夫人隔三岔五就会带着婢女来东西两市闲逛,天气转暖后身边又多带了一个月娘。不知怎么的,琉璃似乎投了她的眼缘,但凡来西市买什么东西必要到她这里坐一坐,或是让她画个小画,或是买半匹新花样的夹缬。这样两三次下来,连有些认生的月娘都已与琉璃十分熟稔,听了琉璃的话,便忙不迭的点头,“好!”
    武夫人笑着摸了摸月娘的头,“小人家家,也知道这是好东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沉吟道,“大娘,这夹缬除了做披帛真还可以做衣裙?”
    琉璃微微一愣:因为是用以做披帛,这匹牡丹夹缬用的是极轻薄的绢纱,月娘年幼,便是在裙子外加件小纱裙也无不可,但若是武夫人穿,难道还真能拿它来做成透明装?她想了想才道,“或许可以做件大袖的纱衫,宽宽松松披在素色齐胸襦裙外面,想来定然别致华丽。”——记得唐代名画《簪花仕女图》上就是类似的打扮,时下流行的虽是窄袖紧身的式样,但这种程度上的新意大约还是可以接受的吧?说着,她便拿起了那夹缬,几下折成一个大致的模样,在身上略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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