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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第1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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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给我权我就来。”
  李书记宁愿不要虚的处级位置,要权。没权他能干什么?他这辈子没学一门手艺,就是个职业党务工作者,他非常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出色的哪怕是个小小的政治家。非常希望流病所搞成个有突出贡献的科研所而不是老惦记着挂红绸宫灯的工会组织。
  时间又过去几天,汪所长的行踪一点一点汇集到了病房,李书记终于又一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汪所长蓄意制造了“12·12事件”,旨在轰他下台。
  真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李书记似乎感到心脏都不舒服起来。
  李书记正憨头憨脑坐在病床上生闷气。郑尔顺来了。
  郑尔顺是所里消毒杀虫科的头头,和刘干事一块儿从卫生学校毕业的,人他妈的一走运门板都挡不住,刘干事在学校就够红的了,分到流病所又发现对酚红试剂过敏,一下子跳上仕途,到了所办,提了副科。郑尔顺本来就最不喜欢蚊虫之类,偏偏分他搞消杀。俗话说得不错:人比人,气死人。
  好在郑尔顺天生了个八面玲珑的性格,讨得许多人的喜欢,活得也还劲头十足,不信运气不进他的家门。
  “嗨,李书记。”郑尔顺毫无与领导的距离感,摸了个桔子吃起来。
  “李书记,我今天有个新奉献,给你介绍一个根治哮喘的方子。”
  李书记说:“什么根治?我不相信。”
  “气功。”
  “得了得了,至少有三百人劝我练气功了。”
  “不是劝你练。我才不劝你练。我从来不劝任何人。我是说请气功师给你发功治疗。”
  郑尔顺拿出一张普通白纸条,让李书记在纸条上写下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婚否。李书记不愿意写。
  “写吧,这是规矩,非本人写不可,否则我就替你写了。”郑尔顺扔了桔子皮,十分郑重地说:“这位气功大师现在大西北,他收到你的信之后就从大西北遥遥发功,测出你全身的病症来。如果他回信病症说得不对,你不信他就是了。如果他一一说准,你还不赶紧五体投地,求他为你治病吗?”
  这一番玄而乎之的话使李书记笑了。说:“现在真是无奇不有哇。”
  郑尔顺咯噔双脚一顿,“行了。那位气功师是否与你投缘我就不管了。我把你逗笑就行了。笑一笑十年少哇我的李书记。”
  李书记心中忽隆一热,没有言语,拿过笔低下头一字一字在纸条上写上一行自我介绍,递给了郑尔顺,又打开桌头柜,抽出一盒巧克力,说:“小郑,我从来不吃这玩艺,带回家给你女儿吧。你女儿八岁了不是?”
  郑尔顺说:“是。八岁。”
  “美好的童年啊!”
  “李书记,不管所里发生什么事,你可要坚持住啊!”
  李书记多日来的一腔郁闷情绪一下子被郑尔顺勾了起来。一个人总有话要对人说。李书记朋友多,但个个身居要职,十分忙碌,根本没时间坐下来与李书记聊上一聊。老婆,一个随军的乡下妇女。儿女,新一代人,被现代生活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新一代人。
  “小郑。我只来了五年,大家对我可能了解不够透彻。我要是想发财,就转业回山东了,搞个合资企业养对虾。我要是想升官呢?只须对朋友吭一声,不说别的,提成正处是不难的。可我不想那样。你要问了:这人是傻瓜不成?是的,就是有点傻。长期呆在部队,人就是纯洁,不会搞拉山头那一套,就想干成点事出来。就看不惯乱花国家的钱,就要管一管、斗一斗。我这个人,一辈子就这性格,就这骨气。得罪了不少,交结朋友则更多。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有人到处告我黑状,说我抓权不放。我承认这一点:我就是要权。我又不是为自己,我为党为国,要权要得坦荡。你用不好权就让我用,我用不好就让给贤者,就应该这样嘛。”
  谈完话,李书记气顺多了。半夜醒来又有点后悔,郑尔顺毕竟是个普通职工,是不是对他说得太多了一点?
  郑尔顺这个人怎么样?李书记靠在床头,将郑尔顺考虑了很久很久。
  6
  星期四政治学习再也没有人敢公开吃烤馒头。
  炉子还是照样生。不生炉子不行。从气候方面来说,武汉市是个倒霉透顶的城市。不南又不北,南北双方的待遇都享受不到。大概有关方面领导人一想到武汉是著名的火炉,就勾消了给它做双层窗户和装暖气管道的计划,又一想它四季分明冬天下雪,就又勾消了它优惠使用电扇、空调的计划。老百姓因此怨气很大。俗话说:众怒难犯。所以尽管生炉子占用了上班时间,各级领导也不好说不准生,张干事当然也不敢说。张干事听从李书记指示严格了政治学习的“三本”制度,即考勤本记录本心得体会本。还自出心裁搞了党史知识竞赛和星期四下午义务清洁大扫除。
  李书记将张干事召到病房取消了义务劳动。说:“没必要搞形式主义,星期四就是让大家静下来读点书。”
  “好。”张干事服从了之后又说:“我保留意见。”
  李书记说:“你的性格真可贵。”
  李书记让张干事吃柑子,张干事说不吃。李书记想出院之后一定换一个干事,张干事显而易见是想当书记,群众议论真是准确。看来领导干部用错人的确是最大的失误。
  又一日,李书记召来了刘干事。
  刘干事穿着呢裙丝袜外面是裘皮大衣,像一贵妇走进病房。李书记说:“小刘你这身打扮很好,很高雅嘛。”
  刘干事红着脸笑了,她是那种和领导有距离感的人。
  李书记端了盘桔子让刘干事吃,刘干事就拿了一个谨慎地剥着。
  李书记说:“小刘,你怎么不写入党申请书呢?”
  刘干事说:“我觉得我做得还不够。”
  “这是全部理由?”
  “当然,我还觉得党……觉得不参加党派为好。”
  “糊涂!”
  李书记说了一席发人深省的话批驳了当代流行在年轻人中间的糊涂观点,刘干事始终微笑着聆听,一瓣一瓣吃桔子。
  “实际上,”李书记转了话题,“你在工作中做得是很出色的嘛。那天你当机立断给老王赔礼道歉,又亲自带人到
  他家打针,平息了那场风波,很出色。”
  刘干事说已经表扬多次不必再表扬了。
  “老王认识我们所的人吗?”
  刘干事立刻敏感到这句问话的严重性了,她当然知道认识汪所长。在这一刹那,她借吃桔子的机会权衡了一番:不说,李书记就不信任她了,说了,汪所长就不信任她了。李书记后台势力强大,汪所长小手腕极多。罢了,凭个良心算了。
  刘干事吐掉桔籽,说:“李书记,请允许我拒绝回答您这个问题好吗?我是真不知道,信不信由您。”
  李书记笑了。说:“好好好。”
  刘干事不愿成为是非之人。刘干事不愿本所将相不和。刘干事不愿倒向任何一边,她将保持独立的性格。
  刘干事不能做到爱憎分明,李书记只好放弃对她的希望了。
  杨胖子却猛剋了刘干事一顿。杨胖子把刘干事拽到药库里面的阴暗处,质问刘干事何以不告诉李书记实话?
  “你怎么知道我和李书记谈话了?”
  “你别管。现在的事就是透明度高。”
  “那你也少管闲事。”
  “不。我愿意你当上所里的头,我代表全所善良正派职工的心愿,大家就看你顺眼,信任你心地宽厚。”
  “好了。谢谢你;谢谢大家!”刘干事要走,杨胖子拦住了她。
  杨胖子是所里一部分人的领袖。她是代表他们来找刘干事的。他们分析认为汪所长今冬一定会赶走李书记,而
  他们既不拥戴李书记,更不拥戴汪所长独揽大权,就杨胖子个人来说,恨不能吃一口汪所长的肉。
  “所里整天议论纷纷,你知道吗?李书记就热衷于独裁统治,从不搞点职工福利,该滚蛋。汪所长好歹修了一栋办公楼一栋宿舍,又这么大年纪,给他当个顾问之类什么呆在所里,但还必须有一个人当家,管实质性的种种事情,你是再合适不过了,又懂行又精明还没有整人的坏心,也知道人要讲究个吃穿。你就该博得李书记好感。”
  刘干事说:“我不想当官!我就是我!凭本事,不想博谁好感!”
  杨胖子大喝道:“怎么不清醒!你已经在仕途上了,你对试剂过敏,业务上的路堵死了!你已是副科级,难道混一辈子退休时还是个副科级,你的事业就是要当官,懂不懂?当官又不是丑事。看看这条仕途上,你比谁差?”
  刘干事倒真有些让杨胖子说开窍了。真的?为什么她一直以不想当官为荣?是呀,她是在仕途上了呀。
  刘干事坐在一箱葡萄糖溶液上低头思考起来。杨胖子在一旁喋喋不休说一些仕途上要跟线,要靠人之类的活,好像她宦海沉浮了几十载。
  黄中燕是一直盯着杨胖子的。她装作工作的样子偷听了杨、刘的对话。她本想去告诉汪所长,但上了楼又退了回来。从全所民心来看,刘干事将来一定会提升的,而汪所长不出几年就得退休。
  下班的时候一般大家都要在单位厕所里方便了再走,免得回家耽误时间浪费水电,就和农民要将屎尿憋回家一个道理。在女厕所,黄中燕跟上了刘干事。
  “刘干事,有句话我在心里藏了很久,总想对你说。”
  “说吧。”
  “我们所搞得这么糟,只有你出来才有希望。”
  刘干事用含笑的眼睛望了望黄中燕,说:“得了吧。”但她心里实在熨帖。人听了好活没法不熨帖。
  7
  处里对流病所领导干部调整的意见迟迟不下达。流病所忽地又发生了一件事。
  说起来流病所也就是个五十余人的小单位。不过麻雀虽小,肝胆齐全。人没上一百,居然也是形形色色。这样,所里就有一个阮宣。姓阮的宣传员。所里有一项工作:创作预防各种流行病的宣传画。自然没有科班出身的画家愿来。汪所长四处寻觅,调来了阮宣,是个怀才不遇的江湖画家。据称在日本、香港和瑞士都办过画展,和所有天才一样,都是墙内开花墙外香。
  阮宣四十岁左右,小个头,髦发披肩,爱穿黑色风衣,离了婚,带一个八岁女儿葎子住在所里。所的顶楼一端打通了两间办公室为一套,阮宣在里面作画和睡觉。
  院宣有两点极为所里人反感。一是不按八小时工作制工作,经常大自天睡觉或逛大街,狂妄地说他在等待创作灵感,灵感来了才能画画。二是经常有自称是学生的年轻姑娘来找他。这些背画夹的放肆大笑的姑娘在所里唯一的楼梯上大摇大摆,完全是喧宾夺主。
  群众一再强烈要求所领导对阮宣采取点措施,但阮宣的宣传画一直都画得很好。李书记本来是理解阮宣的,艺术家气质嘛。不过他决不能允许阮宣犯生活作风错误。汪所长一点看不惯阮宣,又不便得罪朋友,阮宣是汪的某好友拜托照顾的。当然他再三声明如果谁要调走阮宣,他举双手赞成。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了。
  趁着所里这一段混乱,阮宣就留某女士过了几次夜。他以为他的同事眼睛都望着杨胖子和黄中燕,其实他的隐私早被人发现了,汇报给了汪所长。汪所长下令暂时不要惊动阮宣,阮宣和某女士就一日热于一日了。所里有人认识某女士是区文化馆讲解员,有夫之妇。阮宣和某女士居然像在真空中生活,安全感十足。
  一个周六下午,当某女士来到阮宣室内之后,汪所长突然紧急将张。刘两干事带着,一车开到医院向李书记汇报来了。病房中开了碰头会,最后决定今晚捉奸。刘干事不同意这种做法,被三票否决了。李、汪、张在其漫长的革命工作生涯里,都有过处理同类问题的经验:不捉奸当事人决不会认错。刘干事说:“捉了当事人也不见得认错。况且捉不住怎么办?”
  张干事反驳:“我们捉的是事实,他不认错群众认。捉不住就算领导晚上去看看他,给他敲个警钟。”
  刘干事说:“我不想参加这次行动。”
  李书记不客气地说:“我同意你离开。”李书记认为这是刘干事再一次表示不支持他。为了平和社会舆论,李书记是非常想做出一两件治理所里的政绩的。
  在刘干事离开后,其余三人回到了所里,在党办等待夜晚降临。他们反复商议细节,气氛很像一个团结战斗的领导班子。
  晚饭后,阮宣的女儿葎子出来玩耍。张干事在三楼截住了葎子。葎子被哄到党办,汪所长就说给葎子用纸扎一列火车,葎子同意了。
  李书记就和葎子唠嗑起来。关键的对话是这么一段:
  “哟,葎子戴上红领巾了!真不错!”
  “李伯伯,我们班还有二分之一同学没入队呢?
  “那葎子太棒了。红领巾是什么意思你懂吗?”
  “懂,是红旗的一角。”
  “为什么是红色的呢?”
  “是烈士鲜血染红的。”
  “对!好孩子。那李伯伯问你问题可不许撒谎哟。”
  “当然。”
  李书记就问了某女士在阮宣居室内的情形,葎子尽其所知,一一回答。而平时葎子回答所有人的诱供都是一句话:“她们学画画。”
  汪所长在天黑不久去上了一趟厕所。回到党办正义愤填膺准备出发捉奸时,党办电话铃响了。是张干事眼疾手快抢起了话筒,生怕五楼能听见三楼铃声。张干事只“喂” 了一声便脸色骤变,汪所长的老伴被车撞了,汪所长顿时遭了个晴空霹雳,目瞪口呆手脚发抖。汪所长在巨大不幸面前表示要坚持完成所里工作,李书记劝走了他。张干事甚至含讥带讽地说:“问题解决得好会有您的功劳的。”
  按计划等到一般人就寝时间,李书记张干事叫上门卫老头子,用公家的钥匙突然开门闯进了阮宣室内。某女士裸体躺在床上,而阮宣穿着衣服在画架前画画。捉奸失败。
  张干事很快就说话了:“领导想看看你。”
  “为什么不敲门?”阮宣冷静而凶狠地说:“滚出去!”
  事情并没到此为止。当晚阮宣从葎子口中得知了李书记的诱供,便狂怒、大骂、喝酒,次日清早跑到医院,将李书记从热被窝中揪出一顿痛打。医护人员的劝解,人山人海的围观使阮宣兽性迸发,他在李书记夺门而逃时夹住了李的两个手指,并一点点用劲,以李书记手指骨折而告终。
  阮宣以故意伤害罪被公安局拘留。某女士为救阮宣,在晚报发表文章《一个女模特儿的质问》,真名实姓质问李海山书记许多早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就讨论过的绘画艺术与道德问题。呼吁社会声援画家及其模特儿,谴责粗暴践踏艺术的封建传统偏见。社会果然一呼百应,读者纷纷投书报社乃至卫生局卫生处,表示对李书记这种领导的谴责。
  流病所又一次以丑闻轰动社会。卫生处再也不能坐着不动了。
  8
  今冬流病所发生了两起事故,都比汪所长预计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事实就是如此:盖子是捂不住的。阴暗面总会曝光的。李书记离开流病所成了定局。
  在确定流病所新的党政领导班子的日子里,生活是由一连串的谈话构成的。局里找处里谈。处里找所里谈。领导找群众谈。群众找领导谈。领导之间互相谈。想来卫生系统工作的人也来谈。其中李书记是与人谈话次数最多的人之一,而他和黄头的谈话算得最有意思了。
  李书记与黄头面晤的地点在李书记家。李书记想顺便请黄头吃顿家庭便饭,黄头欣然同意了。
  这天黄头赴宴之前刮了胡须,穿上了西装革履,找儿子借了呢子大衣以抵挡户外的寒风。黄头的妻子冷嘲热讽企图激将他换下不合时令的行头,穿上羽绒衣。黄头根本不上当。
  “女人总是只看到事物的表面,”黄头对妻子说:“而男人就能看到事物本质。服装不仅仅是人的装饰,更是人品质的体现。现在李书记正处在落魄的时候,我这么一去不用说话,就可表明自己决不是势利小人。”
  黄头的妻子说话比较尖刻,她说:“对于彼此了解的人,互相之间根本就看不见什么衣服。”
  李书记果真没有认识到黄头穿西装的苦心。一个劲吩咐老婆把炉火烧旺些,心里头不无惋惜地想这位副教授专业知识的确渊博,生活知识却太浅薄了,大冬天穿西装,实在有点令李书记失望。
  人类就是这么不幸,互相理解就是这么不容易。好在像李书记这样的大忙人没工夫去叹息。
  晚饭吃得还是比较圆满的。除了自己家的菜以外,黄头觉得一般地方的菜味道都不错。大家还喝了一点点白酒。
  李书记对黄头非常坦率。说:“所里连连出事故,我不能不离开了。”
  “我表示难过。”黄头说。
  “你知道我最不放心的是什么吗?”
  “是汪所长独揽大权——对不起,大家都这么说。”
  李书记双掌相击,响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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