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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着白夜航行-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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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马孔多不由自主地走进敬老院,和一个八十七岁的老人攀谈起来。他很厉害的驼背与他眼睛中那不屈的光芒形成了鲜明对照。他拄着拐杖,没有一丝头发,白色的胡须微微拂动,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我大声问他是哪里人,他回答是山东人,闯关东来的。又问他为什么孤身一人,他顿了顿拐杖说:“老伴死了,俩孩子一个淹死了,一个嫁到南方去了。” 

  “那你怎么不跟闺女到南方去?南方水土好,养人哪。”我说。 

  “南方老下雨,我不去那儿,天又热。漠河这个地方我呆服了。”他用极富挑战性的目光望着我,“南方人没力气,因为他们老出汗,北方人冬天烤炉子,烤出了一身的力气。”说着,还跷了跷并不利索的腿,暗示他很有力气。他口齿清楚,牙还没有全落尽,只是耳朵有些背了。他问我们打哪儿来,我说哈尔滨。老人的眼里迸发出狡黠的光彩:“一九三八年我路过哈尔滨(他将“尔”念成“拉”),道外有个桃花巷,有名的妓院都在那儿。城中心有卖大列巴的,跟锅盖那么大。”他试图做个手势,但失败了。“松花江水那个混浆浆的呀,简直没法跟黑龙江水比,现在哈尔滨还那样吗?” 

  “除了没有妓院外,大面包还有,松花江水也是混浆浆的。”我说。 

  “哼,妓院没明的,还没有暗的吗?这东西可封不住。”老人顿了顿拐杖,问我们在这里要住几天。马孔多告诉他我们是来看白夜的,之后他要到黑龙江源头进行漂流考察。老人兴致勃勃地问;“是放排吗?” 

  “坐橡皮船。”马孔多说。 

  “那你们可得小心,黑龙江看着平,实际上险段也不少。到呼玛那一段有个黑龙口,黑龙就卧在水底,水流急,漩涡大,以前还吞没过大船呢。”他又问,“你媳妇也跟着去?” 

  马孔多笑着摇摇头。 

  老人吐了口痰赞同说:“这就对了,别让女人跟着上船。” 

  马孔多冲我扮个鬼脸。 

  老人又说:“我怎么看你看不太清,看你媳妇却看得清清楚楚?你闪来闪去的,走了魂似的,漂流要小心啊。” 

  马孔多吓得白了脸,我也陡然恐惧起来。老人不像其他人那样对马孔多视而不见,可他却看不清楚马孔多,能看清我,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你怕死吗?你活了这么大年纪了。”马孔多问。 

  老人笑了,“这还用问吗?能活这么大岁数,就是怕死啊!要是不怕死,我早就不活了!”他咳嗽了一声,“一想到人要死,我就哆嗦,等死的日子可真不好过。” 

  我们又随老人到他居室里聊起来。屋子不大,里面对称放着两张床,床单很整洁。东西两面墙上各贴着两张杨柳青年画,一个是童子抱鱼,另一个也是童子抱鱼,只不过鱼摆尾的方向不同,画面大同小异。老人指着他对面的床说:“这个老弟比我小六岁,爱吃爱喝,爱吹牛,讲故事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现在去哪儿了?”我问。 

  老人一捋胡须沉吟笑道:“他迷上了烂杏,到烂杏那儿陪她说笑去了。” 

  “烂杏是谁?”我大惑不解。 

  “烂杏就是烂杏,是这院里的一个老妹子,六十八了,笑起来还嘎嘎的,年轻时没少风流呢。”老人说着,将床头一口紫色木箱打开,从中取出几样陈年旧物。其中有一方红色玛瑙石,透明若水,艳似残阳,老人说是五十年前在洛古河那儿捡到的。还有一条油渍遍布的猪皮带,又宽又长,扣眼已经烂了,老人说那是他女人当年亲手缝制的。马孔多用手抚了抚皮带,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开始向老人询问当年采金的情况,俄妓好还是日妓好?这时天色转暗,是九点多钟的时候了,太阳下山,微微的白光透进屋子,柔和的光影印在白墙上。我示意马孔多该去江边,西旸他们也许等急了,马孔多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我们加入了络绎不绝走向江边的人流。有闲狗擦着人的裤脚跑来跑去,听得见江边传来鼓乐的声音。 

  站在北极村的土岗上,可以望见狂欢白夜的情景。沙滩上拢着十几堆髯火,橘黄色的火焰分外娇艳。沙滩上空果然扯了一片五颜六色的彩灯,乐队在敞篷汽车上高高地奏着响亮的乐曲,一些人拥做一团跳舞,而更多的人是站在外围观舞。观舞人数的剧增使围内跳舞者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最后他们就像蜜蜂一样抱成一团,分不清对数。沙滩旁边那条平静的江就是黑龙江。江面上没有月影,没有船和鸟,那般的和平,我甚至都听不到江水流动的声音。我和马孔多来到沙滩上。人简直太多了,出售旅游纪念章的棚子灯火通明,白色的棚顶使它看上去像是一座灵棚,充满了祭奠的气息。另外一座灯火通明的棚子是出售“白夜节首日封”的,棚子门前也涌动着叠叠的人。我俩有些失落地贴着江边走了一刻,后来在一簇黄火旁碰见了西旸。西旸建议我们去跳个舞,他的手中握着一个啤酒瓶。我提醒他到呼玛境内的黑龙口要格外小心,因为敬老院的一个老人说那是个缠人的漩子口。西旸点头称是。 

  我和马孔多打算找一处清静的地方,就朝岸边的灌木丛走去。繁杂的叶片当胸擦过,簌簌地响。脚下的草柔软湿润,我们朝深处走去。这时马孔多忽然扽了一下我的手,指着前方让我看,结果我见到了两个人赤膊接吻的情景。他们那种如饥似渴的样子肯定要有更深一步的接触。我们只好知趣地退出来,穿过热闹非凡的人群,沿着江一直向北走,直走得满眼是自然的景色,不见了彩灯,不见了人影,也听不到聒噪的音乐为止。我和马孔多坐在沙滩上。我说,要有一堆簧火就好了。马孔多连忙点起一支烟,将红色的烟头对准我:“这也算簧火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柔和。 

  那才是真正享受白夜的地方,多年来我和马孔多一直梦想这个时刻的出现。对岸俄罗斯的山峦黑魆魆的,山顶上的星星却光彩夺目。是十点钟的光景了,亮带仍然显眼地横贯天际,虽然没有极光出现,但白夜的味道越来越醉了。没有了黑夜,脚下那蜿蜒曲折的路也就没有隐遁的可能性了。沿着这样的路走下去,可以望见高大的木刻楞房屋、幽深的水井、广阔的菜园、四散的猪舍和悬挂于屋檐下的辣椒、大蒜、鱼干。有的人家的木樟子上搭着充满江水气息的鱼网,那银白色的网眼里还夹杂着碧绿的水草。哦,白夜照临每一家窗棂,每一寸和平的土地。我和马孔多拥抱在一起,是那种并不狂热的挚爱的拥抱。就在这个极其动人的时刻,我忽然提出了一个可笑的问题:“你携一年轻女子去土拉故了?” 

  马孔多有气无力地放开我,垂下头,哀衷地看了我一眼,“那个小人又给你来信了?我不明白他追求女人为什么要采取这样一种方式。我又不是第一次去士拉故,他接待我们又是如此热情。他应该明白,你不接受他,并不是由于我的问题。”马孔多看上去有点垂头丧气,“在扫人兴上你是始终不渝的。”他点起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抖抖袖子站起来朝高岗走去。我独自坐在那里,看着马孔多缥缈的身影,那形单影只的样子令我想起站在汨罗江边的屈原,这个不祥的联想很快使我陷入无底的黑暗。午夜时分天黑了,马孔多的影子不见了,这是北极村白夜中最真实的一幕,它要以一小时的黑暗为代价,来展览一场更为娇娆的日出。我设想着马孔多在黑龙江漂流的情景,没有女人的旅程会使他郁郁寡欢。这时马孔多忽然回到我身边,他用唇吻了吻我的耳垂,说:“咱们在此分手吧,我看见了一个女人,她将和我远行。” 

  我没有说什么,但泪水却流向面颊。 

  “不想知道她是谁吗?我真应该告诉你,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了她。我刚走上高岗,就看见了秋棠,她说她一路找我找得好苦。”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哦,马孔多,别吓唬我!”我扑向他的怀抱,可他的怀已不再温暖。 

  “我从不吓唬我爱过的女人。”马孔多紧紧地拥抱我一下,“你现在就去西旸那里吧,明天就不要送我了。” 

  马孔多转身走上高岗,我拭干泪朝狂欢的人群走去。簧火微明,鼓乐散乱,已经疲倦的人坐在沙滩上期待极光的出现。我找到西旸,告诉他我要连夜回西林吉。西旸一惊,问:“你不送马孔多了?” 

  “他又带了一个叫秋棠的女人。”我说,“明明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他却说她活着,真让我害怕。” 

  “死人活在活人中,这是不足为奇的事,所以不必害怕。”西旸说,“凌晨一时有一辆县委的小车要返回去,我跟他们打一声招呼,你搭他们的车吧。明天上午我们将赶到源头恩和哈达,有关漂流的一些活动我会写信给你的。” 

  “请别和马孔多计较,他胃不好,别让他喝生水。” 

  西旸点点头。 

  我和西旸走上高岗,北极村尽在眼前了。曙色微明,那些高大的木刻楞房屋看上去十分朴素和宁静,我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沙滩上拥着如此多的人,而村子里却很安静。我忽然明白,我们都是朝拜日光的圣徒,千里迢迢,为的只是更长久地感受一次阳光的照拂。我们真的就如此缺乏光明吗?假如我们真的生活在黑暗中的话。 

命案的结局和呼玛沉船 


  六月二十二日午夜十一时火车到达塔河站,我几乎不假思索就下了车。外面下着毛毛细雨,月台上奶白色的灯裹在雨雾中,朦胧极了。出站者把站台覆了雨的水泥地面踩得噗噗直响验票员在飞蛾扑绕的昏暗灯下对着我的票查看了半晌,然后提示我:“你的票是到加格达奇的,这里是塔河。” 

  我说:“我就想在塔河下车。” 

  我出了站,站前广场上停着各种型号的接站车,司机大开着车灯,雨中的车灯恰似一轮轮蒸腾的月亮。我走下水泥台阶,步上另一条比较宽敞的道路。路灯一副活得很累的样子,虚弱苍白,一些熟悉的建筑出现在面前。走到十字街口的时候,行人几乎不见了,风吹雨打,暗夜行路,真有点探险的味道。我信心百倍地沿着向东的路一直走下去,不久就在路的尽头看到了墨一般乱泼着的杨树林和林畔喧嚣的呼玛河水,我的意识中蓦然闪出一点亮色。我沿着堤坝走向城北那片零乱的居民区。道路泥泞不堪,我不时掉进水洼里,没了脚踝。没有一个行人,除了我、雨、搅和着泥水的路面,就是那些陈尸般的房屋了。走着,走着,我看见了一幢有着高高门楼的房子,那长长的院子和大门外摞起的样子和板方材,蓦然使我觉得家的存在。我熟练地找到门铃的位置,摁响它,三两分钟的等待后,屋子里的灯那么灿烂地亮了,它把整个雨夜都照得感动了,一股暖流通遍全身,屋门被打开,我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谁呀?” 

  “是我。”我泪流满面。 

  母亲惊叫了一声我的乳名,连忙出来开大门。我穿过整洁的院子进了屋子。母亲嗔怪我为什么不事先打个电报,这么远一个人从车站走来会有危险的。接着她拿出干爽衣服让我换上。姐姐一家人全都被扰醒了,小外甥睡眼惺忪地赤着脚跳下地,扯着我的衣角说:“姨买糖。” 

  母亲问:“这次回来能住几天?” 

  我说:“我是去漠河回来路过这儿。我去看白夜了。” 

  “是吗?”母亲喜出望外地问,“你姥好吗?” 

  “我没见到她。”我说,“到北极村已经是半夜了,车只停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撒谎的时候忆起了北极村的外祖母,她就住在黑龙江畔一座高大的木刻楞房子里,而那房子诞生了我。一切都回到我身边了,我曾在永安住过十五年,后来我祖父和父亲被葬在那里后我们就搬到了塔河。 

  “一次多么不可思议的旅行。”我对自己说。 

  我在那个温馨的雨夜中睡得很踏实。第二天早晨起床,屋外阳光灿烂,菜园一片青翠,母亲正在给柿子秧打杈。她对我说,最近出了两桩横事,一个出在呼玛,一个出在塔河。母亲说呼玛一艘私人运煤的船才走出呼玛没多久,就被黑龙口吞没了,这是继一九六七、一九八一年以来的又一次沉船。船无影无踪,人的尸首也捞不上来。 

  我问是不是到古莲河煤矿运煤的船?船主的妹妹在江边开了家饭店? 

  母亲怪异地看了我一眼:“你已经知道了?船主的妹妹真的是开饭店的,听说她天天站在岸边哭,神色不大对了。”母亲叹息了一声。 

  看来马孔多拒绝上船是有道理的。 

  母亲接着又说塔河发生的一桩凶杀案:“站前广场荣兴清真饭馆的老板娘秋棠让人给杀了。身上挨了十七刀。除了在炉膛里找到一把已烧得不成样子的匕首外,再也没有其它线索了;死者的男人天天到公安局去哭,要他们尽快找到凶手。唉,这种对女人痴心的男人真是少见了。”母亲将打下的柿子杈扔到院外。 

  我问:“秋棠下葬了吗?” 

  母亲说:“解剖完就下葬了。” 

  我说:“难道没人怀疑秋棠的男人是凶手吗?” 

  母亲大惊失色道:“不要乱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下得了手吗?再说秋棠死后,那男人总是哭,不想过日子的架势。店也要给卖了,人家都看上了那地段,但又嫌出了杀人案,犯忌讳,一时还难出手。” 

  “不久他会和一个裁缝结婚的。”我说。 

  没人会相信一个精神漫游者发自肺腑的证词的。没有。我返回屋,坐在矮板凳上喝一碗金黄色的小米粥,粥的颜色和味道都是上乘,很对我的胃口。喝完粥,我穿上胶鞋到菜园中帮母亲给柿子秧打杈,那被打下的秧杈流出的又浓又绿的汁水,弄了我满手。 

又两封关怀来信 


  七月三日凌晨五时我回到了哈尔滨。公共汽车才启动不久,里面空得很,我拣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些老人在街心花园练气功、舞剑、扭大秧歌,小商贩把卖早点的摊子支满了街角。油条、大饼、豆腐脑、绿豆粥、锅烙、豆浆,是这个城市早点的统治者。来自近郊做生意的农民背着新鲜蔬菜沿着林荫道朝农贸市场走去,虽然是早晨,空气凉爽得很,可他们已是汗流使背了。汽车沿着奋斗路有条不紊地行驶,沿街的铺子大半还没开张,花花绿绿的牌匾比比皆是,令人眼花缭乱。儿童乐园早市那儿聚了黑压压一带人。马家沟石桥上出劳务的农工密密地排成行,等待雇主的挑选。又是一个平常的庸碌的城市中的日子。我在图书馆下了车,走向自己遥在八楼的小小居室。毕竟那是自己的屋子,虽然打开屋门灰尘累累,但见到了那些熟悉的物件仍然十分亲切。我打水擦地,吸地毯上的灰,将脏了的窗帘换去,又把那套银灰色的家具擦得一尘不染,然后才心安理得地上床歇息。我望着白色的天棚,想起了马孔多,想起了漂流队,我已隐隐觉得这次与马孔多不同寻常的旅行意味着他与我的永诀。我下楼打开那像骨灰匣一样的信箱,从中取出两封信。一封是西旸的,一封是那个住在鸡屁股底下的中年男人来的。 

  西旸的信是这样写的: 

   

  我相信你已经回到了哈尔滨,茅塞顿开了。我的本意是想把马孔多的灵魂从你身上引开,所以可以毫不犹豫地预言那个做鬼也风流的马孔多已经死了。他以最恰当的方式死了,这肯定是现实的结局。但愿我这样说没有伤害你。 

  昨天我们在金山一带闯入绝户网,所幸没有遇难,也许是马孔多灵魂的庇护吧。 

  别为自己此次怪异的行为感到恐惧,你只要想想那是人的行为,就是正常的了。所以不必去看医生。不是每个人都有那种与真正的灵魂结伴出游的机会的,要相信自己。当我在黑龙江上漂流,一连几个小时不见人烟,被青山、白云、江水和鸟鸣所团团围住时,我才明白,生命是如此渺茫,又如此充满希望。如果你已经确证了马孔多的死讯,请代我给他焚几张纸。 

                  西旸 

           我打开了另一封信: 

   

  我想首先应该告诉你这个不幸的消息,马孔多离开土拉故后,已于六月十五日晚上七时许在由喀什去西藏的公路上死去了。那是一场罕见的车祸,一共死了五十七人,其中有三十六个男人,马孔多是其中之一。他北京的单位已经派人来处理了他的善后问题。 

  我想人活着就是为了不断承受各种苦难的。你从未来过土拉故,这里的天空和空气都对你非常有好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盼望你有一天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相信马孔多能给予你的,我也都能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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