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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11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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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菜上来了,他们的谈话滑入一条顺利的轨道。姸青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竟头一次摆脱了那份羞涩和靦腆,反而像个被拘束已久的人,突然解放了,他们不知不觉的谈了很多东西,许多言语都从她嘴里自然而然的滑了出来。陌生感从饭桌间溜走了。

    “我刚刚谈起的哪个作家,你一定不知道他,他是没有名的,我看过他一本‘遗失的年代’,你知道这本书吗?”她问。

    “是的,”他抑制了心跳,凝视着她:“我也看过。”

    “哦,”她有些惊讶:“那你一定会记住他书里的几句话,他说:‘我们这一生遗失的东西太多了,有我们的童年,我们那些充满欢乐的梦想,那些金字塔,和那些内心深处的真诚和感情,还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可遗失呢?除了我们自己。’记得吗?”

    “记得,”他眼前那个淡淡的紫影子像一团雾气,他呼吸急促的想捉住这一团雾,怕它会突然融解了,消失了。“你也遗失过那些东西吗?你也有这种感触吗?”

    “怎么没有呢?”她叹息,细细的牙齿咬住一只明虾的尾巴:“我是连自己都遗失了呢!”

    “这是人类的悲剧,对不对?”他深深的望着那团紫雾:“当我们遗失了太多的东西之后,我们也就跟着丧失了许多本能,甚至于欢笑和哭泣。”

    “嗨!”她的眼睛里绽放着光辉,明虾从她的嘴上落进了盘子里:“你也记得!你也同样喜欢这本书,是不是?”

    “我怎么会忘记呢?”他的血液在体内奔窜着,那些灯下的凝思,那些夜深时的呓语,忘记!他怎么会忘记呢!“不过,那并非一本名著,你怎么会看到呢?”“我买的,我收购一切新作家的作品,好久没再看到他的作品了,那位作家并不勤奋啊!”

    “或者是被铜臭所遮了!”他低声的说,又抬起眼睛来:“那小说写得怎样?你认为?”

    “片段的句子很好,思想深刻,最弱的是组织,太乱了!一般人不会欣赏的,他应该把那些思想用情节来贯穿,用对白来表达,并不是每一个读者都能接受思想,很多都只接受故事。”

    “曲高和寡,或者他愿意只为能欣赏他的作品的那几个人而写作。”

    她摇摇头,一绺长发拂在胸前,紫色的衣服上缀着白色的花边,她看来像一朵浮在晨雾里的睡莲。

    “我不懂写作,但是,艺术该属于群众的,否则,画家不必开画展,作家也不必把作品出版。”她轻声说。

    他注视着她,觉得浑身细胞里都充实着酸楚的喜悦,带着激动的情绪,他热心的和她谈了下去。姸青呢?她忘怀了很多东西,自从爷爷去世后,她没有谈过这么多这么多的话,那些久埋在她心里的东西,都急于窜出来,她不大确知面前这个人物是怎样的人,只沉浸在一种发泄的浪潮里,因为这个人──他显然能了解她所说的话。而已经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的语言,是属于恐龙时代或者火星上的,在地球上不可能找到了解的人了。

    时间不知不觉的很晚了,穿着白衣的侍者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的打哈欠,他们惊觉了的站了起来,两人都有无限的讶异。

    “我今天是怎么了?”姸青用手摸摸发烫的面颊,难道果汁里也有酒吗?

    “怎样的遇合!”梦轩想着,眩惑的望着面前那紫色的影子。

    下了楼,坐进汽车,梦轩把手扶在驾驶盘上。

    “还不到十一点,我们再找个地方谈谈好吗?”

    “哦,我──”现实回来了,姸青咬住了嘴唇。

    “别拒绝我,人难得能找回片刻的自己,我实在不忍心让今夜‘遗失’。”梦轩急急的说,带着点恳求的味道。

    伯南还不会回家,或者他正流连在那个莉莉的身边,姸青胡思乱想着,脑子中有些紊乱。

    他们去了国宾饭店的陶然亭,在那儿谈到午夜一点钟。

    回家的途上,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个完全意外的晚上!谈了过多的话,而现在,只有深秋的夜风和离别的惆怅。车子滑过了寂静的大街,停在姸青的家门口。

    “再见!”姸青低低的说,打开了车门。

    “等一下,”梦轩望着驾驶盘。“我还能不能见你?”他低问。

    什么发生了?不要!我不要!姸青在心里喊着,迅速的武装了自己的感情。

    “见我?或者在下一个宴会上。”

    “当你打扮得像一个木娃娃的时候?”

    “是的。”

    一段沉默,然后,姸青钻出了车子,梦轩把头伸出车窗,低声说:“再等一下,你走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件无关重要的事。”

    “什么?”姸青站住了。

    “我觉得那遗失的年代找回来了,”他轻声的说:“我就是默默。”

    什么?他就是默默?就是那个无名的作者?她愕然的站着,目送那车子急速的消失在夜色里。她昏乱了,迷惘了,像梦游一般的走进了屋子里。当伯南狠狠的攫住了她的手臂,对着她的面孔大吼大叫的时候,她只是轻轻的想拂开他,就像想拂开一面蛛网似的,嘴里喃喃的说:“别闹我,让我想一想。”

    “我会把你关到疯人院里去!”伯南愤怒的大喊。

    她没有听见,也没有注意,她的知觉在沉睡着。清醒的,只是某种感情,某种梦境,某种──属于《遗失的年代》里的东西。

    一连几日,她的知觉都在沉睡,每日生活的、移动的,只是她的躯体,她的心灵飘浮于一个恍惚的境界里。好几天之后,她才从这种情况中醒觉过来,而一经醒觉,她就觉得自己像是已经经过了一段长长的冬眠,现在苏醒了,复活了,又有了生机和期盼的情绪。她在每间房间中绕着步子,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呼吸着一种完全崭新的、带着某种紧张与刺激的空气。她的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在潜意识中等待着,等待一些她自己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伯南冷眼看着她,这是一个他完全不能了解的小妇人,五年前,她用一种哀愁的、凄苦的、无告的柔弱把他折倒了,竟使他发狂般的想得到她,占有她,把她拥抱在他男性的怀抱里。可是,没有多久,他就感到像是受骗了,她的哀愁无告对他失去了刺激性,而且,一个妻子不是一个精工雕刻的艺术品,要人来费神研究、欣赏和了解。她竟是个全然不懂现实,不会生活的女人,终日只是凝思独坐,彷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她身上连一丝一毫的热气都没有!”他喃喃的诅咒:“她那里是人,根本是个影子!”

    看到她突然有了某种改变,看到她喜欢来来往往踱步,看到她脸上会忽然涌上一阵红晕,他感到有份不耐烦的诧异,谁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了?当初娶她的时候,真该研究一下她的家族血统,是不是有过疯狂或白痴的病例?

    “我看你需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他瞪着她说。“我?”她愕然的注视他:“为什么?”

    “你完全不正常!你的脑子一定有毛病!”

    她倚窗而立,用种古怪的眼光望着他,他不喜欢这种眼光,带着抹令人费解的微笑。

    “你也不能完全代表正常呀!”

    他有些惊讶,何时她学会辩嘴了?但是,别跟她认真吧,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今晚我不在家吃饭,明天晚上胡经理请客,你别再临阵脱逃,人家请的是先生和夫人一起!知道吗?”

    “为什么你要带我一起去呢?伯南?你明知道我不会应酬,为什么还一定要我去?”

    为什么?伯南自己并没有好好分析过。姸青不是个美女,又不善于谈话。但是,他很早就发现她有种吸引人的本能,尤其是男人。她的柔弱和羞涩就是她的本钱──一如当初她吸引他似的。好的妻子是丈夫的大帮手,假如她能聪明一点!

    “你该学习!世界上的名人都有一个能干的妻子,如果你学得聪明懂事一些,对我的事业就可以帮助很多,例如孟老头,你为什么不到他家里多跑跑,拜他做干爹,让他帮我在上面说说话!”

    姸青咬住了嘴唇,她的眼光定定的停在他的脸上,一层困惑和迷惘染上了她的眼睛,她轻声的说:“哦,我懂了。”

    “懂了,是吗?”伯南沾沾自喜的:“你早就该懂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学聪明一点!”

    姸青垂下了头,她不想说什么,望着窗外,花园里花木扶疏,一对黄蝴蝶在蔷薇丛中飞来飞去。这不该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哦!树木茁长,蓝天澄碧,白云悠然,这世界多少该留下一些不泯灭的灵性。

    伯南上班去了,姸青仍然站在那儿,用手托着下巴沉思。

    每次对伯南多认识一些,她就觉得自己瑟缩得更深一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时会比两个星球间的距离还遥远。但是,她不再有受伤的感觉,长时期的相处,没有给人带来了解,反而带来感情的麻木。

    室内仍然那样静,针掉在地下都可以听出来。她久已习惯于安静,反而不习惯伯南的声音。静静的,静静的,就这样静下去吧!她可以捕捉许许多多飘浮的思绪。

    电话铃蓦的响了起来,在安静中显得特别惊人,姸青吓了一跳,走过去,她拿起了听筒,伯南又有什么新鲜花样了?

    “喂!”对方的声音低而沉:“是你吧?”

    她的心脏猛的狂跳起来,浑身的肌肉都紧张了。她的声音颤抖而不稳定:“是的,我是姸青。”

    “我告诉你,我在你家门口的电话亭里,我看到他出去的。”顿了顿,他的语气急促:“我能见你吗?”

    “我──”她的手心发冷,紧紧的咬住了嘴唇。

    “我用我最大的努力克制过,”他的语气更加迫切:“我必须见你!你出来好吗?我的车子就在巷口。”

    她握着听筒,不能说话。

    “喂喂!”对方喊:“你听到我了吗?”

    “是的。”她轻轻的说。

    “我只想和你谈谈,你懂吗?请你!我在车里等你,如果你不出来,我就一直等下去!”

    电话挂断了,她放下了听筒,愣愣的站着。为什么她的心跳得那样迅速?为什么她的血液奔流得那样疯狂?为什么她控制不住脑子里的狂喜?为什么她有不顾一切的冲动?回过身子,她一眼看到默默的站在那儿的老吴妈,正用怀疑的眼光注视着她。

    “快!”她急急的说:“吴妈!给我那件紫风衣!”

    “哦,小姐,”吴妈在围裙上搓搓手:“你要做什么呀?”

    “我要出去!马上要出去!我可能不回来吃饭!”

    “小姐……”老吴妈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下,就到卧室里去取来了风衣。姸青随便的拢了拢头发,穿上风衣,立即毫无耽误的走出了大门。迎着门外扑面而来的秋风和寒意,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有股焚烧般的热力,涨满在她的胸腔里。

    梦轩的车子停在巷口,他的眼睛焦灼的集中在车窗外面。

    看到了她,他一言不发的打开了驾驶座旁边的门,她钻了进去,坐在他的身边。两人四目相瞩,有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都只是静静的对视着,谁也不说话。然后,梦轩发动了车子,他的手颤抖的扶在驾驶盘上,血管从肌肉下面凸了出来,神经质的跳动着。

    车子滑出了台北市区,向淡水的方向驶去。姸青靠在椅背上,凝望着车窗外飞驰的树木和原野。她没有问梦轩要带她到哪里去,也不关心要到哪里去,她的心脏仍然在不规律的狂跳着,有种模糊的犯罪感压迫着她,心头热烘烘的发着烧。而在犯罪感以外,那喜悦的、热烈的切盼及期待的情绪就像浪潮般在她胸头卷涌着。

    车子穿过了淡水市区,沿着海边的公路向前行驶,海风猛烈的卷了过来,掠过车子,发出呼呼的响声。姸青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浅紫色的纱巾,把长发系在脑后,深深的迎着海风呼吸。海浪在沙滩和岩石间翻滚,卷起成千成万的白色浪花。

    终于,车子停了下来,眼前是一个由岩石组成的、天然的拱门,大概是几千万年前,被海浪冲激而成的,由拱门望出去,大海浩浩瀚瀚,明波万顷。

    “这里是哪儿?”姸青问。

    “这地方就叫石门,因这一道天然的拱门而命名的。”梦轩说,熄了火,掉转头来望着姸青:“我们下车去走走吧!”

    姸青下了车,海风扑面卷来,强劲而有力,那件紫色的风衣下摆被风所鼓满,飞舞了起来,她的纱巾在风中飘荡。梦轩走过去,用手揽住了她的腰。

    “不冷吧?”他低声问。

    “不,不冷。”姸青轻声回答。

    他们并肩从石门中穿出去,站在遍布岩石的海岸边缘,沙子被海风卷起来,细细碎碎的打在皮肤上面,有些疼痛,远处的海面上,在视力的尽头,有一艘船,像一粒细小的黑点。

    “你不常出来?”梦轩说,像是问句,又不像是问句。

    “几乎不。”

    “我喜欢海,”他说,“面对大海,可以让人烦恼皆忘。”

    “你懂得生活,”她说:“而我,我还没有学会。”

    “你会学会的,”他望着她,眼光热烈。“只要你肯学。”

    她凝视他,眼光里带着抹瑟缩和畏惧,嘴唇轻颤,小小的脸庞柔弱而惶惑。他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手苍白冰冷,带着微微的痉挛。

    “你在发抖,”他说,觉得喉咙喑哑,嘴唇干燥。“为什么?冷吗?”

    “不,”她咬了咬嘴唇:“我怕。”

    “怕什么?怕这个海风会吹翻了你?还是怕海浪会卷走了你?”他用手轻轻的捧起了她的脸颊。

    她的眼光阴晴不定。

    “我怕你。”她轻声的说,坦白的,楚楚可怜的。

    “别怕,”他润了润嘴唇:“你不该怕一个人,这个人由你才认识了生命──一种再生,一种复活,你懂吗?”

    她的睫毛轻扬,眼珠像一粒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我懂,但是──你不该来找我,你不该带我出来。”

    “我不该认识你。”他低声说,用大拇指轻轻的抚摸她的面颊:“不该参加程家的宴会,也不该在新生戏院门口认出你来。”他的眼光停在她的唇边,那儿有一道齿痕。“你是那样喜欢咬嘴唇的吗?你的嘴边有你的牙痕……”他注视着,注视着,然后,他的嘴唇盖了上去,盖在那齿痕上,盖在那柔软而颤抖的唇上。

    “不要,”她呻吟着,费力的挣扎开来。“请你不要!”她恳求的语气里有令人不能抗拒的力量。“别招惹我,好吗?放开我吧,我那样害怕!”

    “怕我吗?”

    “是的,也怕我自己。别惹我吧,我这里面有一座活火山。”

    她把手压在自己的胸前。“它一直静伏着,但是,它将要爆炸了,我那么怕……一旦它爆炸了,那后果就不可收拾。”

    “你是说──你的感情?”

    “是的。”

    “如果那是活火山,它终有一天要爆发的。”

    “我不要,我害怕。我会被烧死。”

    “你在意那些世俗的事情,是吗?”他有些生硬的问,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块。“我们离不开世俗的,不是吗?”她反问,脸上有天真的、疑问的神色。

    “或者──是的。”他不能用谎言欺骗自己,或欺骗她。自己是骗不了的,骗她就太残忍了。拉住她的手,他说:“我们走吧!这里的范围太小了。”

    重新上了车,他发动了车子,他们没有往回去的路上走,而是一直向前,沿着海岸的公路疾驰。

    “现在去什么地方?”姸青问。

    “金山。”他头也不回的说,把车行的速度加到时速八十公里。他内心的情绪也和车速一般狂猛。

    金山距离石门很近,二十分钟之后,他们已经到了青年育乐中心的广场上。把车子开到海滨的桥边,停下车来,他们在辽阔的沙滩上踱着步子。她穿着高跟鞋,鞋跟不住的陷进沙里去。

    “脱下鞋来吧!”他怂恿着。

    她真的脱了下来,把鞋子放在车里,她赤着脚走在柔软的沙子上。他们沿着海边走,两组脚印在沙滩上留了下来,她的脚细小而白暂,在海浪里显得特别单薄。这是深秋,海边只有海浪的喧嚣和秋风的呼号,周遭辽阔的海岸,找不到一个人影。他的手挽着她的腰,她的长发在海风中飘飞。

    “你怎么嫁给他的?”他问,不愿提起伯南的名字。

    “不知道。”她迷惘的说:“那时爷爷刚死。”

    “你原来和你祖父在一起的吗?”

    “是的,我六岁的时候,爸爸离家出走了,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九岁的时候妈妈改嫁了,我跟爷爷一直在一起,我们相依为命,他带我来台湾,然后,五年前,他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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