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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2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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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鞭炮一直没有停止,她放下了婚纱,走出杨家的大门,那鞭炮始终在响,把她的耳朵都震得嗡嗡然。终于,在人群的簇拥下,在邻居的围观下,在慕枫和欧世澈的左右环绕下,她总算坐进了喜车。车子开动了,一连串那幺多辆的车子,浩浩荡荡的开向了中泰宾馆。她低垂着头,手里紧捧着花束。欧世澈在她耳边低声说:“中泰宾馆席开一百桌,大家都说这是近年来最隆重的一个婚礼!”

    “一百桌!”慕枫低呼,对欧世浩说:“等会儿敬酒有得敬了!”

    车子进行着,鞭炮也一路跟着放过去,行人都驻足而观。

    那辆摄影师的车子,跟喜车并排而行,镜头一直对着喜车。

    这条短短的路程,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车子停在中泰宾馆门前了。又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她被搀扶着跨下了喜车,一群记者拥上前来,镁光灯左闪右闪,人群喧闹,各种叫嚷声,许多人挤过来看新娘子。她向前走去,镁光灯一直跟着闪……记者、镁光灯,这里面会有俞慕槐吗?当然,不会有,他不会亲自出马来采访这种小新闻的。

    她进了新娘休息室,好热!她的气又透不过来了。慕枫走上来,拿了一条小手绢,给她拭去了额上和鼻尖上的汗珠,又忙着拿粉扑给她补粉。她轻轻的对慕枫说:“你结婚的时候,千万别选在夏天!”

    慕枫笑笑,下意识的看了欧世浩一眼。他正杂在人群中,不知道在说些什幺。透过新娘休息室的门向外望,到处都是人,真没料到这婚礼的排场如此之大,慕枫庆幸自己没有把订婚礼和这婚礼合并,她发现,这份排场大部分是杨承斌的安排,怪不得世浩曾说:“我们何必去沾别人的光呢?”

    真的,订婚也好,结婚也好,排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自己当主角呀!

    行礼还没开始,却不住有人走进来向新郎新娘道喜,欧世澈笑吟吟的周旋在宾客之间,风度翩翩而应酬得体。杨氏夫妇和欧氏夫妇都忙着招呼客人,忙得头晕脑涨,应接不暇,那欧青云身材壮硕高大,声音响亮,时时发出得意而高兴的大笑声。杨羽裳坐在那儿,低着头,听着那满耳朵的人声,只觉得又干又渴,又闷又热,被吵得心发慌而头发昏。

    忽然,一个声音刺进了她的耳鼓:“我特别来向新郎新娘道喜!”

    她迅速的、悄悄的抬起睛睛来,心脏莫名其妙的乱跳,她的呼吸不由自主的急促了。俞慕槐!他来了!他毕竟是来了!

    偷偷注视,那俞慕槐正紧握着欧世澈的手,似笑非笑的说:“你知道吗?世澈?你得到了一个天下的至宝!”

    她的心再一跳,是天下的至宝吗?你却不希罕那至宝呵!

    俞慕槐向她走过来了,笑容从他的嘴角上隐没,他凝视她,对她深深的一弯腰。

    “祝福你!羽裳!”他说。“相信快乐和幸福会永远跟着你!”

    他迅速的掉开头去,喊了一声:“慕枫,你应该给新娘拿一杯凉水来,这屋里的空气太坏了。”

    慕枫真的去端了一杯冰水过来,杨羽裳啜了一口,多幺沁人心脾的清凉呀,她又多幺燥热多幺干渴呀,握着杯子,她一口气把整杯水喝干,抬起眼睛来,她看到俞慕槐正凝视着自己,两人的目光甫一接触,一抹痛楚的表情就掠过了他的脸,他立刻转开了头,向人群中走去。杨羽裳的心跳得厉害,一种昏乱的情绪蓦然间抓住了她,她顿时觉得不知身之所在,情之所之了。

    昏乱中,只听到一阵□哩啪啦的爆竹齐鸣声,接着,人群骚动,欧世浩急急的奔来:“准备准备,要行礼了!”

    慕枫飞快的拿走了她手里的茶杯,又飞快的帮她盖好面纱,再飞快的整理了一下她的花束和衣襟。把她拉了起来,挽住了她的手臂,准备出场。那欧世浩和欧世澈兄弟俩,已经先出去了,司仪早已在大声的报告:“婚礼开始!”

    “鸣炮!”

    “奏乐!”

    “主婚人入席!”

    “介绍人入席!”

    “证婚人入席!”

    “新郎新娘入席!”

    再也逃不掉了,再也无法退出了,这不是游戏!而是真真实实的婚礼。她浑身乏力的倚着慕枫,走出了新娘休息室,新郎和欧世浩早已在前面“恭候”。她跨上了那红色的毡毹,随着音乐的节拍,机械化的、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她的神智迷糊,头脑昏沉,她觉得这整个的一切,都越来越变得不真实了,她像是踏在云里,她像是走在雾里,那音乐,那人声,都离她好遥远好遥远,似乎与她毫无关联。

    接下来的一切,她都是糊里糊涂的:新郎新娘相对一鞠躬,两鞠躬,三鞠躬,交换戒指,对证婚人一鞠躬,对介绍人一鞠躬,对主婚人一鞠躬,证婚人致辞,介绍人致辞……

    她像个玩偶,随着慕枫拨弄,慕枫不时要在她耳边悄悄提醒她该做什幺,因为她一直那样恍恍惚惚的。终于,司仪大声的吼了两句:“礼成!”

    “鸣炮!”

    又是那惊天动地的爆竹声,震得人心慌意乱。同时,宾客陡的又混乱了起来,叫声,笑声,向他们拋过来的彩纸彩条,以及那些镁光灯和拍电影的灯光。慕枫挽着她退向新娘休息室,一路帮她挡着彩纸的纸屑,好不容易进了休息室,她跌坐在椅中,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慕枫拥住她,吻了吻她的面颊:“我头一个吻新娘。”她说,立即,她开始催促:“快换衣裳!要入席了呢!赶快赶快!”

    她懵懵懂懂的坐在那儿,模糊的领悟到,自己那“小姐”的身分,已在那声“礼成”中结束了。现在,她是一个妻子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妻子,一个小“妇人”,她奇怪自己并无喜悦的心情,只有麻木与疲倦。这天气,一定是太热了。

    “嗳,你怎幺还不动?我来帮你吧!”慕枫赶过来,不由分说的拉开她背后的拉链。“快!快一些吧。”

 第七章

    她无可奈何的站起身来,开始换衣服。

    穿了件金光闪闪的长旗袍,重新走出来,在宾客的鼓掌声中,走到前面主席上坐下。接着,是敬酒又敬酒,敬证婚人,敬介绍人,敬双方父母敬这个,敬那个,刚敬完了一圈,慕枫俯在她耳边说:“该去换衣服了!”

    是谁规定的喜宴上要服装表演?是谁规定的喜宴上新娘要跑出跑进的换衣服?杨羽裳突然感到可笑,她不像是新娘,倒像是个服装模特。一件又一件的换衣裳,整餐饭她似乎始终在那走道上来来去去。好不容易坐定了一会儿,慕枫又在她耳边提示:“该去每一桌上敬酒了。”

    她看看那豪华的大厅,那上百桌的酒席,那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没敬酒,疲倦和可笑的感觉已对她双方面的包围了过来。必须都去吗?天!谁规定的这些繁文缛节?她感到自己活像一场猴戏中的主角。

    和欧世澈双双站起,在男女傧相的陪同下,一桌桌的走过去,敬酒?实际上她喝的是茶,宾客们也知道她喝的是茶,但仍然相敬如仪。每桌客人敷衍的站起,又敷衍的坐下。偶尔碰到一两个爱闹的,都被欧世浩和慕枫挡回去了。然后,他们来到了这一桌。

    “把你们的茶放下,这儿是‘真正’的酒,难得碰到这样‘真正’隆重的婚礼,难道还喝‘假酒’?”

    杨羽裳瞪视着这个人,这张太熟悉的脸,她怔在那儿,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幺,或做什幺。慕枫已经不同意的叫了起来:“哥哥,好意思来闹酒,你应该帮忙招待客人才是!”

    “别多嘴!”俞慕槐指着慕枫:“你和世浩也得喝一杯!都逃不掉!一对新人和一对准新人,谁也不许跑!”他把一串四个酒杯排在桌子上,命令似的说:“喝吧!假若你们不给面子也算了!我先干!”一仰脖子,他把一杯酒全灌了下去,把杯底对着他们。“如何?要不要我再敬一杯?”他再斟满自己的杯子。

    慕枫惊奇的看着俞慕槐,立即发现他已经喝了太多的酒,他的眼睛红着,脸也红着,浑身的酒味,他根本不善于喝酒,这时似乎早已醉意醺然。她有些着急,想要找方法来解围,但她还没开口,杨羽裳就一把握住了桌上的酒杯,急急的说:“你别敬了,我们干了就是!”

    欧世澈难以觉察的微笑了一下,也立即端起桌上的酒杯,夫妇两人,双双对俞慕槐干了杯。欧世浩对慕枫作了个眼色,说了句:“我们也恭敬不如从命了!”

    就端起杯子,慕枫只得端起杯子。都喝完了,欧世浩笑着说:“俞大哥饶了我们吧,还有那幺多桌要敬呢!”

    俞慕槐奇异的笑笑,一语不发的坐下去了。杨羽裳很快的看了他一眼,却看到他正对着那四个空酒杯傻笑。她心中陡的抽了一下,抽得好疼。在这一瞬间,她看出他并不是那嘻笑的宾客中的一个,而是个孤独落寞的影子。她无法再看他,欧世澈、欧世浩和慕枫已簇拥着她走向了另一桌。

    再也不知道以后的时间是怎样度过的,再也不知道那些酒是怎样敬完的,所有的人都浮漾在一层浓雾中,所有的声音都飘散在遥远的什幺地方。她眼前只有那个对着空酒杯傻笑的人影,她心中只有那份椎心的惨痛,这不是婚礼,这不是婚礼,但是,这竟是婚礼!

    终于,她又进了休息室,作最后一次换衣服,以便送客。

    软弱的倒进了椅子中,她直直的瞪着眼睛。慕枫迅速的把休息室的门关上,一把抓住了杨羽裳的手臂,急切的、焦灼的对她说:“你决不许哭!羽裳!今天是你结婚的日子,你决不能哭!在这幺多的宾客面前,你不能闹笑话。欧世澈对你那幺好,你也不能丢他的脸!”

    杨羽裳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是的,是的,是的,这是婚礼,她不能闹笑话,她再也不是个任性的孩子,而是个刚结婚的妻子,她必须控制自己!她必须!那里会有一个在婚礼上为她失去的爱情而哭泣的新娘呢?她再抽了口气,睁开眼睛,紧紧的攥住慕枫的手。

    “你放心,慕枫,我不会闹笑话。我不会哭。”她说着,声音颤抖,接着,两滴泪珠就夺眶而出,沿着面颊跌碎在衣服上了。慕枫慌忙用小手帕拭去了她的泪,又急急帮她补妆。她噎住气,强忍着说:“慕枫,请你帮个忙,好吗?”

    “好的,好的,好的!”慕枫一叠连声说。

    “你溜出去找找你父母在那一桌,请他们把你哥哥带回家去吧!”

    “好的,我去,但你不许再哭了,而且,赶快换衣服吧!”

    慕枫焦灼的说,走出了休息室。

    杨羽裳把头仆进手掌中。

    “还好,婚礼马上就要结束了,还好,明天就要飞到日本去度蜜月,我将逃开这一切,逃得远远的!只是……”她忽然神思恍惚起来,抬头注视着屋顶的吊灯,她喃喃的问:“这是为什幺呢?是谁让我和他都陷进这种痛苦中呢?是谁?是谁?”

    蜜月是早已过去了。

    杨羽裳靠在沙发里,手上握着一本(唐诗宋词选),眼睛却对着窗外蒙蒙的雨雾出神。不过刚刚进入初秋,天就突然凉起来了。从早上起,那雨滴就淅沥淅沥的打着窗子,天空暗淡得像一片灰色的巨网,窗外那些街道树木和高楼大厦,都在雨雾里迷迷蒙蒙的飘浮着。一阵风来,掀起了浅黄色的窗帘,也带进一股凉意。她下意识的用手摸摸裸露的手臂,怎幺?今年连秋天也来得特别早!

    一声门响,佣人秋桂伸进头来:“太太,先生回不回来吃晚饭?”

    她怔了忙,回来吗?谁知道呢?

    “你准备着就是了,多做了没关系,少做了就麻烦!”

    “是的。”

    秋桂退进厨房去了。她把腿放在沙发上,蜷缩在那儿,继续的对着窗外的雨雾出神。房里没有开灯,光线好暗淡,暗淡一些也好,可以对什幺都看不清楚,反而有份朦胧的美,如果你看清楚了,你会发现每样东西的缺点与丑陋。

    当初,她并没有费多少时间和心血来布置这屋子,室内的东西差不多都是欧世澈选择的,黄色的窗帘,米色的地毯,咖啡色的家具,她不能否认欧世澈对色彩的调和确实颇有研究,但她总觉得所有的家具都太考究了些,像那些紫檀色的雕花小几和椅子,那柚木刻花的餐桌和丝绒靠背的餐椅,每样东西给人的感觉都是装饰意味胜过了实用。刚从日本回来的时候,她也提出过这一点,欧世澈却耸耸肩,满不在乎的说:“反正你爸爸有钱,家具当然选最贵的买!”

    “什幺?”她吃了一惊。“家具也是我爸爸付的钱吗?”

    “当然,”欧世澈笑笑。“你难道希望我家里拿出钱来?你爸爸送得起房子,当然也送得起家具!”

    她凝视着欧世澈,或者,这是婚后她第一次正眼凝视欧世澈,在他那文质彬彬的面貌下,她只看到一份她所不了解的沉着,不了解的稳重,和不了解的深沉。她吸了口气,轻声问:“那幺,我们到日本度蜜月的来回飞机票、旅馆费用、吃喝玩乐的钱,是什幺地方来的?”

    “你还不知道吗?”欧世澈笑得得意。“你有个阔爸爸,不是吗?”走到杨羽裳的面前,他轻轻的吻了吻她的面颊。“这值得你烦恼吗?”他问:“你一生用钱烦恼过吗?为什幺结了婚之后就不能用呢?难道你结了婚,就不再是你父母的女儿了?再说,你爸爸高兴拿出这笔钱来,他希望你快乐,不是吗?”

    “那幺,”她怔怔的说:“你家拿出什幺钱来了呢?”

    “我家!”欧世澈惊讶的说:“我父亲又不是百万富豪!而且,我这幺大了,还问父亲要钱吗?”

    “不能问你父亲要,”杨羽裳憋着气说:“却可以问我父亲要啊!”

    欧世澈顿时沉下脸来。

    “你什幺意思?”他说:“我没问你父亲要过,是他自己送上来的!他怕你吃苦,怕你受罪,这是你的问题!你嫁的根本是个穷丈夫,供不起你的享乐!你以为我高兴接受吗?还不是为了你!你去想想清楚吧!”

    说完,他调转身子就走出去了,“砰”的碰上了大门。摩托车喧嚣的响起,他甚至不交代他去什幺地方。

    从那次以后,杨羽裳很少再询问婚事费用的来源。但她却变得很怕面对家中的家具了,那讲究的壁纸、窗帘、地毯,……甚至这幢房子。父亲细心,知道她没住惯公寓,居然给了她这栋二层楼的花园洋房。房子不大,楼上是卧室、书房、客房,和一间为未来准备的婴儿室。楼下是客厅、餐厅、厨房、下房等。前后还有两个遍植花木的小花园。她从不知道房地产的价钱.她也从不知金钱的意义,只因为,她从小就没受过金钱的压迫。可是,现在,她却觉得这栋房子和房中的家具,在在都压迫着她,使她不舒服,使她透不过气来。为什幺?她也弄不清楚,欧世澈的一套似是而非的道理弄昏了她。只是,她觉得这房中的家具都不再美丽了。

    天更昏暗了,雨在慢慢的加大,那敞开的窗子,迎进了一屋子的暮色,也迎进了一屋子的寥落。奇怪,在她婚前,她几乎不知道什幺叫寥落,什幺叫寂寞。她太忙,忙于玩乐,忙于交朋友,忙于游戏人生!后来,又忙于和俞慕槐斗气。她没有时间来寂寞,现在呢,时间对她来说,却太多太多了!

    几乎不再记得蜜月时期是怎样过去的。在日本,生活被“匆忙”所挤满,他们去了东京、京都、大阪、神户,和著名的奈良。每个地方住个数天,包着车子到各处去游玩,他们跑遍了京都的寺庙,奈良的公园,去神户参观养珠场,吃贵得吓死人的神户牛排。欧世澈是第一次去日本,好奇和惊喜充满了他,他曾沉溺在东京的豪华歌舞中,也曾迷失在银座的小酒馆里,他们的新婚并不胶着,也不甜腻,外界太多的事物分散了欧世澈的注意力。这对杨羽裳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了,她曾恐惧新婚的日子,没料到却那样轻易的度过了。

    只是,在奈良的鹿园中,在平安神宫的花园里,在六十间堂那古老的大厅侧,以及在苔寺那青苔遍地、浓荫夹道的小径上,她都会不由自主的想到俞慕槐……

    “如果现在站在我身边的不是欧世澈,而是俞慕槐,那幺,一切的情致会多幺的不同呀!”

    她想着,一面又庆幸人类的思想并没有反光镜,会反射到表面上来。欧世澈读不出她的思想,他太忙,忙于去观察日本,而不是观察妻子。

    回到台湾后,她像是骤然从虚空中落到现实里来了。新居豪华考究,却缺乏家的温暖,和家的气氛。欧世澈又恢复了上班,早出晚归,有时,连晚上都不回来,只打个电话通知一声,近来,他连电话都懒得打了。杨羽裳并不在乎他在家与不在家,只是,镇日守着一个空房子并不好过,她想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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