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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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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里呐呐的说:“师父,对不起,师父……”

    净修法师抬起头来,安静的看着他,微微一笑。

    “我正等着你呢!小施主。”

    “你一定知道,这是怎么到事了?”何梦白举了举手里的大氅。“坐下吧!小施主。”净修法师示意他坐下,然后慢吞吞的把桌上那银锭子推到何梦白的面前。“收下这银子吧,这是你的。”“什……什么?”何梦白张口结舌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时运转了,小施主。有位贵人留了这银子给你,并且取走了你那幅画。他看过你的文章,怜惜你的才华,要你用这银子作盘缠,上京博取功名!至于那幅画,算是典质给他的,等你成功了,再来赎取!”

    “天下有这等事!”何梦白不相信的张大了眼睛:“如果我失败了呢?”“他算买了你那幅画!”

    “那幅画值二十两银子吗?”

    “小施主,”净修法师静静的说:“你是聪明人,还不了解吗?”“哦,”何梦白困惑的锁了一下眉。轻声的低语:“他只是找藉口来帮助我而已。”“施主知道就好了!”“天下竟有这样的好心人!”何梦白怔怔的说,眼眶却渐渐的湿润了:“帮助我一大笔银子还是小事,最难得的是他竟还能赏识我!”抬起眼睛,他望着净修法师:“请告诉我,这人是谁?”“我不能告诉你,”净修法师说:“这位贵人并不想要你知道他是谁。可是,小施主,只要你能成功,我相信你总有一天可以见到这位贵人的!所以,听贫僧一句话,即日进京,好自为之吧!说不定……”他顿了顿,紧紧的注视着何梦白,语重心长的说:“还有许多的奇遇在等着你呢!你如果真感激那个善心人,就别辜负人家一番心意吧!”

    何梦白定定的看着净修法师,好半天,一动也不动,只是呆呆的坐着,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然后,他就猛的跳了起来,一拍桌子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此人及法师也!我若无所成,何面目对此人,又有何面目见法师!师父,我马上上路,明日就告辞了,请以三年为期,我必归来!”

    “成功的归来!”法师补充的说。

    “是的,成功的归来!”何梦白一甩头,豪放的说,拿起了桌上的银锭子。“请转告那位贵人,三年之后,我将赎回那幅画!”法师微笑着,用一份充满了信心的眼光,目送何梦白那副昂首挺胸离去的背影。好久好久,法师了无睡意,眼前一直浮现着何梦白那张神采飞扬的面庞。

    “他会成功的。”他低低的自语,重新摊开了面前的经卷。

    三

    第二天,何梦白就告别法师,进京去了。

    接下来,何梦白面临的是一连串艰苦的、奋斗的岁月。对任何一个读书人,考场都是最大的目标和最大的挑战。首先,是餐风露宿,仆仆风尘到京,然后,寄居在会馆中,苦读,苦读,苦读!时光在书本中缓慢的流逝,在笔墨中一点一滴的消失,日子近了,更近了,更近了,更近了,终于,到了考试的那一天!

    一个读书人要面临多少次考试?首先要通过地方上的考试成为秀才,再参加乡试成举人,然后是会试,殿式……一个读书人要经过多少的困苦?多少的挑战?多少的煎熬?谁知道?谁了解?时间流逝着,一天,一天,又一天。春来暑往,秋尽冬残……时间流逝着,永远不停不休的流逝着。这样,三年的时间过去了何梦白怎样了?成功了?失败了?通过了那些考试?还是没有通过那些考试?是的,何梦白是个幸运者。没有辜负那位“贵人”的赏识,没有辜负净修法师的期望,他竟像神迹一般,连连通过了乡试、会试与殿试的三关考试!那时代,北直隶自成一省(相当于现在的河北省),乡试与会试都在北京。何梦白成功的连破三关,当三年之后,何梦白摇身一变,已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穷秀才,变成新科进士了。

    一旦中了进士,就再也不是从前寒苦的日子,名誉、金钱、宅第都随之而来。瞬息间,何梦白已买奴置宅,初尝富贵荣华的滋味。于是,这年冬天,他披着一件狐皮大氅,带着仆从,骑着骏马,来到了一别三年的闲云寺门前。

    闲云寺别来无恙,依然是梅花盛开,红白掩映。依然是游客如云,香火鼎盛。当何梦白出现在净修法师的面前时,没有一句话,净修法师已一切了然了。何梦白一语未发,就已双膝点地,净修法师一把拉起他来,含泪说:

    “小施主,你真夺信!三年之约,你果然不负所望!江老爷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江老爷!”何梦白惊呼:“那是谁?”

    “助你赴京的那位贵人呀!江一尘老爷!”

    “是他?”何梦白的脸色瞬息万变,似惊,似喜,似意外……接着,就倏然间转白了。“怎么?你说‘泉下’吗?难道他……难道他……”“小施主,你先坐下来,喝杯茶,听贫僧慢慢的告诉你。”净修法师把何梦白延进书斋,坐定了,何梦白已迫不及待,只是焦灼的追问着。净修法师看着何梦白,眼眶里不由自主的溢满了泪,长叹一声,他喃喃的说:“天下事真难预料,你已衣锦荣归,而那江一尘全家,却已家破人亡了!”

    何梦白面如白纸。“师父!你这话可真?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走后的第二年,江家遭到了一场大火,整栋房子,烧得干干净净,火是半夜起的,全家几乎都葬身火窟,江老爷和夫人,可怜,都升天了!”

    何梦白深抽了一口气,咬紧了牙,他垂下头去。抚摸着身上那件狐皮大氅,他顿时泪盈于睫,物在人亡,此景何堪!他半晌无语,失望、伤心、感慨、悲痛使他心碎神伤,好一会儿,他才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三年来,一直牵肠挂肚的另一件事!抬起头,他喘息的,颤声的问:

    “那位江小姐呢?”“阿弥陀佛!”净修法师合掌当胸:“那位小姐是除了丫头仆人之外,江家唯一幸免于难的人!”

    “谢天谢地!”何梦白嚷了一声,迅速的跳起身来:“她住在哪儿?我这就去找她!”“小施主,稍安毋躁!”净修法师按捺住了他。“她已经不在这城里了!”“不在这城里?到何处去了?”

    “听说进京去投奔她舅舅了。”

    “进京?那么她人在京里了?”何梦白焦躁的追问:“她舅舅姓甚名谁?住在京里哪条街哪条胡同?”

    “哦,小施主,你不要急,她舅舅姓甚名谁,我也不清楚。当时和那小姐一起逃出火场的,还有她的丫头翠娥和老家人江福,以及其他一些婢仆。听说也抢救出一批财物,所以能办了江老爷夫妇的后事。后事办完之后,那江福就陪同小姐,带着翠娥进京去了。很抱歉,小施主,贫僧也不知道那小姐的下落,但是,江福是个忠心可靠的老家人,他们身边也还有些钱财,听说舅家也是大户人家,所以,想必生活上不会吃什么苦。只是……”净修法师停了停,轻叹了一声,低语着说:“可怜江老爷的一番心,也都白费了。”

    “一番心?什么心?”何梦白愣愣的问,心里的失望和痛苦都在扩大着。“记得江老爷留下过你的一幅画吗?”

    “是的。”“贫僧不知小施主是否见过那位江小姐,但是那幅画却画得神似江小姐,而且题词中隐嵌了那位江小姐的名字,当时江老爷颇为惊奇,等到看过你的文章后,又对你大为赏识,所以出资助你赴京,他知道你若成功,一定会守信归来。你知道天下父母心,总不愿自己的女儿嫁个穷秀才,那位江老爷呵,原是想要你作女婿的呢!所以直到失火之时,那位小姐还没许人家呢!”“哦!”何梦白跌脚长叹:“天!我何梦白怎么这样无缘!天!为什么竟会有那样一场无情之火?”

    “小施主,你也别伤心了。须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生际遇,皆有天定。有时,说是有缘却无缘,又有时,说是无缘却有缘,生命都是这样的!”

    何梦白凄然垂首,片刻,又猛的一昂头,用力的捶了一下桌子,坚决的说:“无论如何,我要找到她!”站起身来,他看着净修法师:“我以前住的那间屋子,还能借住吗?”

    “只怕委屈了你。”“你以为我和三年前完全不同了吗?”

    “还是一样,”净修点了点头。“你是个有心的好男儿!去寻访吧,愿菩萨助你!你到城里酒馆中,很容易打听出当时江家逃出火场的仆人,有没有还在城里的,或者,你可以访问出那小姐的舅舅姓甚名谁,住在何处。”

    “谢谢法师的指点。”何梦白留下来了。一连十天,他带着仆人,到处查询江家旧仆的下落,终于给他找到了好几个,一个是厨娘,几个是听差,却没一个知道那舅氏的名姓住址的。另外还有几个小丫头,更是一问三不知。打听的结果,唯一知道的,只是火场的恐怖,和当时小姐惊恐悲伤过度,几乎疯狂的情形,别的就再也没有了。何梦白也去了江家遗址,一片瓦砾堆,焦木歪倾,断壁残垣,杂草丛生。看来颇令人心惊和鼻酸。往日的一片繁华,只剩下了荒烟蔓草!真给人一份人生如梦,何时梦觉的感觉。何梦白站在那残迹中,可以想像江冰梅当时骤临剧变的惨痛。回忆那姑娘披着白毛斗篷,手持梅花,站在桥头的那份柔弱与娇怯,他就不能不泫然而欲涕了!呵,天乎天乎,佳人何在?重新走在闲云寺的梅园中,重新来到那小溪畔,前情种种,如在目前。园里梅影参差,落花缤纷,桥头积雪未消,溪中残冰未融。他伫立久之,依稀见到那江冰梅天真的神韵,俏丽的身影,当时所赠的绣荷包,至今仍在怀中。可是,天乎天乎,佳人何在?夜晚,剪烛灯下,取出那绣荷包,在灯下把玩着,里面的银子,始终没有动用过。那荷包上的一枝白梅,依然栩栩如生。闭上眼睛,那女子的衣香鬓影,恍惚可闻。呵,天乎天乎,佳人何在?经过十天没有结果的搜寻之后,何梦白不能不放弃了追访,黔然的告别了净修法师,带着随从人等,回到京城。

    京都中繁华满眼,歌舞升平。何梦白以年少成名,官居要职,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他始终不肯娶妻,洁身自守,在他的官邸中,多少的朝朝暮暮,都在他那寂寞的书斋中度过了。许多同僚,帮他纷纷作媒,许多大官贵爵,愿得他为婿,都被他所婉拒了。江冰梅,江冰梅,他心中只有一个江冰梅!可不是吗?那应该是他命定的妻子,当初那幅画和那个绣荷包,岂不是双方的信物吗?他怎能舍她而再娶?但是,玉人何在?玉人何在?

    日复一日,时光如驰。何梦白在朝中的地位,渐居显要。眨眼间,离开他中进士,又已三年了。他已经成了京中著名的人物,官邸豪华,仆从如云,每次出门,车水马龙,前呼后拥,他再也不是一个等闲人物了。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他的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中国古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开始明白一件事,那枝白梅,只是个梦中的影子,他已经永远失去她了!惋惜着,叹息着,他勉强自己不再去思念那江冰梅,而开始议婚了。就在这时候,就在他已完全放弃了希望的时候,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四

    这天,何梦白下朝回府,坐着轿子,前后都是骑着马的护从。正走在街道上,忽然前面一阵人马喧嚣,一片呼喝叫嚷之声,轿子和人马都停了下来。何梦白掀开了轿帘,伸出头去问:“什么事情?马撞着人了吗?”

    “不是的,爷,”一个护从答着:“有个疯子,拦着路在发疯呢!”“疯子吗?”何梦白说:“好好的劝开他吧!”

    “哦,不是的,”另一个侍从说:“是个老乞丐,拦着路要钱呢!”“那就给他点钱,让他让路吧,告诉前面,别仗势欺侮人家!”何梦白是有名的好心人。

    一个护从传令去了,但是,不一会儿,前面的家仆就跑了过来,对何梦白说:“禀告爷,前面是个疯老头儿,只是拦着路撒野,口口声声说要见爷,说有一样宝贝要卖给爷,怎么劝他,给他钱,他都不走!”“有这样的事?”何梦白诧异的问:“怎样的老头儿?会是个江湖异人吗?”“哦,绝对不会,只像个老乞丐!”

    “那么,多给他点钱,打发他走吧!”

    家仆去了,一会儿,就又无可奈何的跑了回来:

    “不行,爷,那真是个疯子,他说他的宝贝要卖十万两银子,给他十万两银子,他才走!我看,叫人把他捆起来打一顿算了”“哈!”何梦白笑了:“他有什么宝贝呢?十万两银子,我全部家财也没有十万两银子呢!你们看到他的宝贝了吗?”

    “看到了,只是个纸卷儿。”

    “纸卷儿,”何梦白皱了皱眉,心里若有所动,是文章?是字画?会也是个被埋没的天才吗?装疯卖傻,夤缘求见,未始不可能!怜才之念一起,他立即说:“不许打他,把他带来,让我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宝贝!”

    “爷……”家仆阻拦的叫。

    “不要多说了,带他来吧!”

    家仆无奈的退了下去。于是,那老头儿被带过来了,何梦白看过去,那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貌不惊人,容不出众,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衣服,满身灰尘,满面风霜,怎样也看不出是什么“天才”!到了何梦白的面前,那老头双膝一跪,双目却炯炯然的看了何梦白一眼,说:

    “小的拜见何大爷!”“听说你有宝贝要卖给我,是吗?”何梦白微笑的问,他不想刁难这个老头。“是的,是一张画,请爷过目。”

    那老人说着,双手奉上了一个纸卷,何梦白接了过来,带着几分好奇,他慢慢的打开了那纸卷。立即,他浑身一震,猛的惊跳了起来,脸色倏然间就变得苍白了。那竟是他若干年前所绘的那张“寒梅雪艳图”!一把抓住了轿沿儿,他大声问:

    “你是谁?从何处得来这幅画?”

    “小人江福,叩见大爷!”老人说,徐徐的磕下头去,声音却微微的颤抖着。

    江福!不用再问,何梦白已明白了!张着嘴,他惊愕的瞪视着面前这个老人,一霎间,有千言万语想要问,想要知道,但是,这街上不是谈话的地方。好半天,他无法回过神来,看江福那副狼狈贫困的样子,他可以想像江冰梅目前的情形,或者,她已经嫁人了,或者,她已经堕落了,更或者,她已经死了!这一想,他猛的打了个寒颤,这才醒悟了过来,慌忙唤过左右,他大声的吩咐:

    “搀起他来,给他一匹马!”

    江福磕了头,站起身来,垂手而立。

    “江福!”何梦白喊。“是的,爷。”“你先跟我回府,到了府里再慢慢谈。”“是的,爷。”江福说,凝视着何梦白,老眼中竟溢满了泪。片刻之后,何梦白已带着江福回到府里,把江福引进小书房中,何梦白摒退了左右,立即,他劈头一句话就急促的问:“先告诉我,你们家小姐还好吗?”

    “哦,爷,不大好。”“怎的?快说!嫁人了吗?”

    “还没有。”“那么,是还活着了?”何梦白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坐下身子,示意江福也坐下,江福不肯,只是垂手站立着。何梦白再吸了口气,说:“告诉我吧!把详细的情形告诉我!你们一直住在哪里?”“一直在京里。”“哦!我的天!”何梦白喊:“你居然到今天才来找我吗?”

    “小的不知道何大爷就是当初在闲云寺的那位爷呀!小的只是个奴才,什么都不懂呀!”

    “慢慢来吧,慢慢来,”何梦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你们不是进京来投靠舅家的吗?怎么弄得这样狼狈,你从头到尾的告诉我。”于是,江福开始了一段长长的叙述。

    原来,火灾之后,江冰梅葬了父母,带着一些财物珠宝,就跟江福和丫环翠娥,远迢迢的来到京城。谁知到了京中之后,才知道舅舅已返原籍山东去了。他们身边的钱,不够去山东,而京里又举目无亲,就在这时,冰梅因自幼娇生惯养,不堪旅途劳顿,加上家庭惨变,寻亲未遇的种种刺激,终于不支病倒。他们只好变卖首饰,延医诊治,一面租了一栋小房子,搬到里面去住。江冰梅一病两年,变得瘦骨支离,而所有可变卖的东西,几乎都已典当一尽,只得靠江福出外做工,翠娥做些针线绣活,维持生活,这样勉强拖延,叨天之幸,冰梅的病竟然痊愈了。但经过这一病之后,她已万念俱灰,心如死水,每日不说也不笑,如同痴人。江福和翠娥更加焦虑,百般劝解,那冰梅只是不理,而生活日益拮据,他们又搬到了更小更破的屋子里,就这样拖宕着岁月,直到今天。“那么,你怎会想到来找我?又怎会保留了这张画?当初失火,这画怎会保全?而带来京里?”何梦白一连串的追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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