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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6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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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忆华悄然的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很快的答应了一声,就飞快的跑进厨房里去了。

 第十四章

    “小荔子,”志翔在丹荔的公寓里走来走去,烦躁不安的说:“我必须告诉你,暑假我不可能跟你去瑞士了。”

    “为什么?”丹荔半倚在床上,挑着眉毛问。

    “我有事,我要去一趟威尼斯。”

    “威尼斯?”丹荔打床上一跃而起,满脸的喜悦和光采,兴奋的说:“你干吗要去威尼斯?为了收集你的论文材料吗?我陪你一起去,我早就想去威尼斯了,如果不是倒霉碰到了你,我恐怕已经去过一百次了。我跟你说,小翔子,暑假有三个月,我先陪你去威尼斯,你再陪我去日内瓦,我们谁也不欠谁,你说好不好?”志翔凝视着丹荔,缓缓的摇摇头。

    “不行,小荔子,你不能陪我去威尼斯。”

    “为什么?”“因为——因为——”他沉吟着。“因为我要和我哥哥一起去。”她狐疑的看着他。“怎样呢?”她说:“你哥哥不许你带女朋友的吗?你哥哥是老学究、老古板吗?”她扬起睫毛,眼珠又黑又亮,意志坚决的说:“我管你跟谁一起去,反正我跟定了你,你去哪儿,我就去那儿,别说是你哥哥,你就是带着你的老祖母,我也要跟你一起去!”志翔蹙起了眉头。“小荔子,我是认真的。你不能去。”

    “小翔子,我也是认真的,我一定要去!”

    “小荔子!”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你听我说,去的人并不止我哥哥,还有一对父女,那父亲是个鞋匠,姓高,是我哥哥多年来的知交……”丹荔的脸色变白了,笑容从她唇边隐去。

    “我对那鞋匠没兴趣,”她说,紧紧的盯着志翔。“告诉我有关那女儿的事,她多少岁了?”

    “二十三岁。”“就是你说过的,很中国化的那个女孩?”

    “是的。”“漂亮吗?”“是的。”丹荔咬着嘴唇,深思的站在那儿,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只是若有所思的,一动也不动。然后,忽然间,她像一阵风般卷到他的面前,用手拉住他的手腕,面对着他,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紧盯着他,低低的、肯定的、坚决的、清清楚楚的说:“好,我不去。可是,你也不许去!”

    “小荔子!”他喊:“你要讲理,你要了解我的苦衷,我不像你那么自由,那么无拘无束,我有许多顾忌,许多困难,我生命里,并不是……”他困难的、艰涩的说了出来:“只有你一个人!”丹荔的脸色更白了。“你说过,我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

    “是吗?”他的眉毛拧在一块儿,在眉心打了一个结。“如果我说过,也是不很——真实的。小荔子,我生命里不止有你,还有我哥哥。”“我和你哥哥,谁在生命里更重要?”

    志翔沉思着,坦白的说:

    “我几乎无法回答你这问题。”

    丹荔踮起脚尖,轻轻的吻他的唇。

    “现在,你也无法回答这问题吗?”她娇媚的问。再起脚尖,吻他的鼻子,他的面颊,他的耳垂,他的前额……每吻一下,她就问一句:“现在呢?”

    志翔情不自禁的,一把抱住了她。喘着气说:

    “哦,小荔子,你别折磨我!”

    “我的爱情,对你居然是折磨吗?”她问,真正的悲哀起来了,垂下睫毛,她轻声自语。“看样子,是我该回家的时候了!”“小荔子!”他喊:“你别误会!”

    “误会?”她一下子摔开了他,退得远远的,她那发白的面颊涨红了,呼吸急促的鼓动着她的胸腔。“你答应过暑假要和我回日内瓦,现在你要去威尼斯!陪你的哥哥,陪另外一个女孩子去威尼斯!你要我怎样?举双手赞成吗?你告诉我,在你生命里,我不如你哥哥……”“我并没有这么说!”“你的意思还不明白吗?既然如此,你还不如去和你哥哥谈恋爱……”“小荔子,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我才不胡说呢!从没见过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把哥哥挂在嘴上,你是你哥哥的寄生虫!离开你哥哥,你就活不了!你没有自我,没有独立精神,没有个性,没有男子气,你是一根爬藤,爬在你哥哥身上……”

    “小荔子!你再胡说!你再说一个字!”志翔气得浑身抖颤起来,他遏止不住自己由内心深处所爆发的愤怒,他的脸扭曲了,他的声音沙嗄而暗哑:“你再敢说一个字,我们之间就恩断义绝!”“我要说!我要说!”丹荔任性的喊:“你哥哥在扼杀你!你就任由他去扼杀……”志翔往门口冲去,刚刚把手放在门柄上,正要打开门冲出去,丹荔已经像风般卷了过来,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他回过头去,正好看到丹荔的脸,眼泪正疯狂的奔流在那脸上,那乌黑的眼珠,透过泉水般涌出的泪浪,死死的盯着他。她的声音呜咽的、悲苦的、绝望的低喊着:

    “你敢走!你走了我马上就自杀!”

    他崩溃了。回转身子来,他紧紧的拥着丹荔,丹荔把头紧埋在他怀里,哭得浑身抽搐,一边哭,她一边喃喃的、热烈的、坦率的诉说着:“我不是要骂你!我不是真心要说那些!我只是爱你!爱疯了你!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无法和你的哥哥来抢你,他又不肯和我共有你!我怎么办?如果他是个女人,我还可以和他竞争,他又是你哥哥!”她仰起泪痕狼藉的脸庞来,一绺短发被泪水湿透,贴在面颊上,她悲苦的瞅着他。“我怎么办?你告诉我,我怎么办?”志翔在她那强烈的自白下心碎了,他紧拥着她,吻着她,不停的吻着她,试着要治好她的眼泪,和她的抽噎与颤栗。

    “小荔子,”终于,他把她拖到沙发边坐下来,用胳膊圈着她,“让我告诉你一些事情,一些有关我和我哥哥之间的事。”他开始对她述说,那段童年的岁月,志远的留学,八年的通讯,他的旅费,兄弟的见面,志远的隐瞒,他的发现,歌剧院的工作,和那下午的营造厂……一直说到目前的局面,哥哥对他的期望,以及忆华的存在。丹荔细心的听着,安静的听着,她的眼泪渐渐干了,而那深情的凝视却更痴更狂更沉迷了。“哦,小翔子,”她动容的、怜惜的说:“我从不知道你的处境如此艰苦!”“那么,你了解我为什么要听哥哥的安排了吗?”

    她深深的瞅着他。“小翔子,”她小心翼翼的说:你知道我家是很有钱的!我可以帮你……”他用手指压在她的唇上,阻止她说下去。

    “我宁可用哥哥的钱,不能用你的!要当寄生虫,寄生在哥哥身上,总比寄生在女朋友身上好些!”

    “噢!小翔子!”她歉疚的低喊着:“你不可以记得这种话!我发疯了,我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好,我们把这些话都忘记!”他说:“但是,你同意我不去日内瓦了吗?”她低下头,用手卷弄着衣角,半晌,才抬起头来。

    “不!”她说。“小荔子!”“听我说,”她安静的开了口:“如果任何事你都要听你哥哥的安排,那么,你是不是预备抛开我,去和那个高忆华结婚呢?”“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你又何必要去威尼斯?你不去,他们自然也会去,是不是?而且,暑假去威尼斯玩还是小事,你说你想去打工,你知道日内瓦最发达的行业是什么?旅馆和银行!由于日内瓦是避暑的好地方,每年暑假都有人满之患,各旅馆都缺乏人手,很多欧洲学生都利用暑假到日内瓦去打工。你何不放弃威尼斯之旅,改去日内瓦呢?一来,你可以见见我父母,二来你可以找工作,三来……”她像蚊子般哼着:“你可以躲开那位中国化的女孩!说实话,小翔子,我怕她!我不要人把你从我手里抢走!我也不愿意和你分开!”

    他被说动了,事实上,他又何尝愿意和丹荔分开?听丹荔这一席话,倒并不是没有道理,想不到丹荔整天疯疯癫癫的,分析起事理来却也有条有理。他注视着她,考虑着,深思着,犹豫着。“小翔子,”丹荔仰头望着他,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她那澄澈的大眼睛闪烁着,充满了请求的、哀恳的意味,整个脸上,都带着种不容抗拒的媚力。她悄悄的、柔柔的、细声细气的说:“答应我!别去威尼斯!我保证在日内瓦给你找到工作!答应我!小翔子,如果你爱我,如果你要我!别去威尼斯!”他无法抵制这温柔的请求。

    “可是,你教我怎么向哥哥开口?”他问。

    “你一定要开口吗?”丹荔的眉毛轻轻的扬着,含蓄的注视着他。“你做任何事情都要得到批准才能做吗?如果你开了口,他不许你去日内瓦,你又预备怎么办呢?”

    “小荔子,”他慢吞吞的说。“你要我不告而别?”

    “也可以‘告’,但是,告得技巧一点吧!”

    志翔注视着丹荔,她的眼睛更温柔了,更甜蜜了,更痴迷了,更美丽了,她那长长的睫毛半扬着,唇边带着个讨好的、爱娇的、祈求的微笑,那微笑几乎是可怜的,是卑屈的,是令人心动而且令人心碎的。他低叹了一声,情不自己的俯下头去。“哦,小荔子,你使我毫无办法!我——投降了。”

 第十五章

    于是,暑假来临了。这天,志远冲进了高氏鞋店的大门,他冲得那么急,门上的铃铛发出一串剧烈的急响。在高祖荫和忆华来不及跑出来应门的一刹那,他已经又直冲进那小小的餐厅兼工作间。忆华正围着条粉红格子的围裙,穿了件白色有荷叶领的长袖衬衫,在餐桌上折迭着那些刚洗烫好的衣服与被单。老人依旧围着皮围裙,手里握着切皮刀,在切一块小牛皮。

    “忆华,你瞧!”志远气极败坏的,脸色灰白,而神情激愤的嚷:“你瞧!志翔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他转向老人,悲愤交加的喊:“高,他辜负了我们!”

    “怎么了?”忆华惊愕的问,由于志远的神情而紧张了。“他做了什么?他闯了祸吗?”

    “他走了!”志远在餐桌上重重的捶了一拳,那刚叠好的衣服被震动得滑落了下来。“他走了!”他咬牙切齿,愤愤然的喊着,眉毛可怕的虬结着,眼睛发红。“他一声不响的就走了!”“走了?”忆华困惑的望着他。“你是什么意思?他走到那儿去了?回台湾了吗?”“你还不懂!”志远对着忆华叫,好像忆华该对这事负责任似的。“他跟那个中不中、西不西的女孩跑掉了!他眼睛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哥哥,没有你,没有我们全体!我们所有人的力量加起来,抵不上一个朱丹荔!我已经安排好了休假,计划好了路线,昨天还把我的小破车送去大修了,预备一路开车到法国去!可是,他……”他磨得牙齿格格发响:“他跟那个女孩跑掉了。”老人走了过来。“你怎么知道他跟那个女孩跑掉了呢?”

    “看看这个!”志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摊在桌上。“我起床之后发现的!”老人和忆华对那纸条看过去,上面写着:

    “哥哥:

    一千万个对不起,我和丹荔去日内瓦了,我将在日内瓦找份工作,开学之前一定赶回来。你和忆华不妨维持原订计划,去威尼斯玩玩,你该多休息。咳嗽要治好,请保重,别生气!你的一片用心,我都了解,可是,人生有许多事都不能强求的,是不是?

    代我向忆华和高伯伯致歉。

    祝你们玩得快乐!

    弟志翔”

    忆华读完了纸条,她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志远,轻声的问:“你就为了这个,气成这样子吗?”“这还能不生气吗?”志远恼怒的说:“你想,忆华,日内瓦找工作,日内瓦能找什么工作?那个洋里洋气的丹荔准是瑞士人!这一切都是那个朱丹荔在捣鬼,我打包票是她出的主意!志翔是老实人,怎么禁得起这种不三不四的女孩子来引诱!”他越说越气,越说越激动。“我帮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连女朋友都安排好了,他不听,他任性,他不把我们看在眼里!这个见鬼的朱丹荔!”他又重重的在桌上捶了一拳。“我决不相信,她赶得上忆华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

    忆华怔怔的瞅着志远,听到这句话,两颗大大的泪珠,就夺眶而出,沿着那苍白的面颊,轻轻的滚落下去,跌碎在衣襟里了。看到忆华这神情,志远心里一紧,就觉得心脏都绞扭了起来,他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一把握住忆华的手,把她的双手阖在自己的大手里,他急促的,沙哑的,一迭连声的说:“不要!忆华,你千万别伤心!我告诉你,我会干涉这件事!我会教训志翔!你知道,志翔年轻,容易受诱惑,他会回心转意的,我向你保证,他一定会想明白的,失去你,除非他是傻瓜!”他不说这篇话还没关系,他这一说,忆华就跌坐在一张椅子里,抽出自己的手来,一把蒙住了脸,干脆抽抽噎噎的哭起来了,哭得好伤心,好委屈。志远呆了,楞了,急了。抬起头来,他求救的望向老人。

    “高!”他焦灼的说:“怎么办?你……你来劝劝她,你叫她别哭呀!”老人深深的看了志远一眼,又望望女儿的背影,嘴里叽哩咕噜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自顾自的拿起自己的工具箱,一面往外屋走,一面低语了一句:

    “你们年轻人的事,你们自己去弄弄清楚,我是帮不上忙的!”老人走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忆华和志远。忆华失去顾忌,就往桌上一扑,把头埋在肘弯里,痛痛快快的哭起来了。志远更慌了,更乱了,绕着屋子,他不停的踱来踱去,心里像打翻了一锅沸油,烧灼得整个心脏都疼。终于,他站在忆华身边,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说:

    “求求你别哭好吗?你再哭,我的五脏六腑都被你哭碎了。我道歉,好吗?”她悄然的抬起含泪的眸子,凝视他。

    “你——道歉?”她呜咽的问。

    这句话有点问题,志远慌忙更正:

    “我代志翔道歉!”忆华绝望的张大眼睛,刚收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她用手蒙住嘴,返身就往卧室里奔过去。志远一急,伸手一把拉住了她,跺跺脚,他苦恼的说:

    “怎么了吗?忆华?你一向都能控制自己的,早知道你会这样子,我就把这件事瞒下来了,可是,”他抓抓头。“这事怎么能瞒得住呢?”忆华站住了,她竭力抑制着自己,半晌,她终于不哭了。志远取出一条手帕,递给她,她默默的擦干了泪痕,站在志远的面前,低俯着头,她轻声说:

    “对不起,志远,我今天好没风度。”

    看她不哭了,志远就喜出望外了。他急急的说:

    “算了,我又不是没看你哭过。记得吗?许多许多年以前,你还是个小女孩,有一天,我买了一件像小仙女似的白纱衣服送给你,你好高兴,穿了它出去旅行,刚好下大雨,你摔了一交,衣服全撕破了。回来之后,你也是这样哭,哭了个没停。”她抬起眼睛,从睫毛缝里望着他。她的脸发亮。

    “你还记得?”她问。“怎么不记得?”“知道吗?”她轻声低语。“我一直保留着那件衣服,不是——为了衣服,而是——为了送衣服的人。”

    志远的胸口,像被重物猛捶了一下,他惊跳着,声音就沙哑而颤栗。“忆华,”他喊。“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她的声音更低了,新的泪珠又在眼眶里打转。“不过,我以后不会再说了。以前,你常送我东西,哪怕是一根缎带,一支发夹,我都当珍宝一样收藏着,可是,我从没想到,有一天,你居然会——居然会——居然会——”她说不下去了。“居然会怎样?”他听呆了,痴了,傻了。

    “居然会把我像一件礼物一样,要送给你那宝贝弟弟!”她终于费力的冲口而出,苍白的脸颊因自己这句大胆的告白而涨得通红了。“我刚刚哭,不是为了志翔去日内瓦,而是为了……”她抬眼看他,泪珠在睫毛上颤动闪烁,她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我就那么讨厌吗?你一定要把我送给别人吗?”“忆华!”他大喊了一声,抓住她胳膊的手微一用力,她的头就一下子倚进了他怀里。顿时间,他如获至宝,竟忘形的把她的头揽在胸前,他激动的、惊讶的、狂喜而悲切的说:“忆华,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一迭连声的说。

    “志翔是个艺术家,”半晌,他沙嗄的开了口:“一个有前途,有未来的杰出青年!我是什么?”他用手捧住她的脸,让她面对着自己。“你看清楚,忆华,看清楚我。我年纪已经大了,嗓子已经倒了,我是个渺小的工人而已。”

    “我看清楚了,”忆华紧紧的凝视他。“我早就把你看清楚了!从我十四岁,站在大门口,你拎着一双破鞋走进来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就没容纳过别的男人!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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