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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8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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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了,她大大的喘了口气,说:“我能进去看看吗?”

    “当然。”老人按着墙上的电灯开关,开亮了室内的几盏大玻璃吊灯,因为,暮色已经从那落地长窗中涌了进来,充塞在室内的每个角落里了。江雨薇扶着老人走了进去,老人沉坐进一张安乐椅中,用手托着下巴,他深思的注视着江雨薇。江雨薇呢?她已经拋开了老人,迫不及待的走到那些书橱前了。

    立刻,她发现这些书是经过良好的分类与整理的,大部份是艺朮、建筑,与文学。当她伸手拿下一本柴霍甫的短篇小说选时,她注意到自己染上了满手的灰尘,这些书显然已有多年没有经人碰过了。这是本相当旧的书,书页已发黄,封面也已残破,她翻开第一页,发现扉页上有两行字,字迹漂亮而潇洒,写着:“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四日于牯岭街旧书店中购得此书,欣喜若狂。若尘注”她握著书,呆愣愣的望着这两行字,她眼前立刻浮起了一个人影,破旧的夹克,破旧的牛仔裤,乱蓬蓬的头发下,有对忧郁而阴鸷的眼睛……她无法把这本书和那个忧郁的男人联想到一起,正像她无法把这栋房子和那人联想在一起一样。

    她慢吞吞的把这本书归于原位,再去看那些书名﹔悬崖、贵族之家、父与子、冰岛渔夫、孤雁泪、卡拉马助夫兄弟们、巴黎的圣母院、凯旋门、春闺梦里人、拉娜、妮侬……天哪!这儿竟是一座小型的图书馆!掠过这一部份,她看到中国文学的部门﹔古今小说、清人说荟、词话丛编、百家词、石点头、诗经通译,以及元曲的琵琶记、香囊记、玉钗记、绣襦记、青衫记……全套达五十二本之多。她头晕了,眼花了,从小嗜书如命,却在生活的压力下,从没有机会去接近书本,现在,这儿却有如此一个书库呵!她又抽出了一本《璇玑碎锦》来,惊奇的发现这竟是本中国的文字游戏,在扉页上,她看到那“若尘”似乎和她同样的惊奇,他写着:“以高价购得此书,疑系绝版,中国文字之奇,令人咋舌,作者作者,岂非鬼才乎?若尘识于一九六三年二月”她看了一两页,里面有宝塔诗,有回文,有方胜,及各种希奇古怪的、用文字组成的图形。她握紧了这本书,回过头来看着耿克毅,她的脸发红,眼睛发光。

    “我能带一本到房里去看吗?”她迫切的问。

    “当然。”老人说,深思的望着她。“这房里所有的书,你随时可以拿去看,只要看完了,仍然放回原位就好了。”

    江雨薇奔到他面前来。

    “我现在才知道,耿先生,”她喘着气说:“你真的有个大大的王国,你的财产,简直是无法估计的!”

    耿克毅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竟相当凄凉。

    “我曾经很富有过,”他轻声说,轻得她几乎听不出来。

    “但是,我失去的已经太多了。”

    江雨薇不知他指的“失去”是什幺,她也无心再去追究,她太兴奋于这意外的发现,竟使她无心去顾及这老人的心理状况了。扶着老人,她送他走进了他的卧室,那是走廊左边的第一间,宽敞、舒适,铺着蓝色的地毯,有同色的窗帘和床罩。一间蓝色的房间,像湖水,像大海,像蓝天!她走到窗前,向下看去,可以俯瞰台北市的万家灯火,抬起头来,可以看满天的星光璀璨。天哪!她第一次知道人可以生活在怎样诗意的环境里!可是,当她回过头来,却一眼看到墙上的一幅字,写着:“夕阳低画柳如烟,淡平川,断肠天。今夜十分霜月更娟娟,怎得人如天上月,虽暂缺,有时圆。断云飞雨又经年,思凄然,泪涓涓。且做如今要见也无缘,因甚江头来处雁,飞不到,小楼边?”

    她回头看着耿克毅。研判的,深刻的望着他,似乎要在他那苍老而憔悴的脸庞上找寻一些什幺,终于,她慢吞吞的开了口:“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是不是?人也不可能永远富有的,是不是?你确实失去过太多太多的东西,是不是?”

    老人凝视着她,一语不发。半晌,他按了桌上的叫人铃。

    “我叫翠莲带你到你房间里去。”他说。“晚餐以后,如果我高兴,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情,以满足你那充满了疑惑的好奇心。”

    翠莲来了。她退出了老人的房间,走向斜对面的一间屋子,那是间纯女性的房间,粉红色的壁纸,纯白色的化妆台、衣柜、床头几、书桌、台灯……一切齐全,她无心来惊讶于自己房间的豪华,自从走进风雨园以来,让她惊讶的事物已经太多太多。她走向窗口,向下看,正好面对花园里的喷水池,那大理石的女神正奇妙的沐浴在淡月朦胧中,一粒粒的水珠,在夜色里闪烁着点点幽光。

    “江小姐,你还需要什幺吗?”翠莲问。

    “不,谢谢你。”

    翠莲走了。

 第三章

    江雨薇仍然伫立在窗口,看着下面的大理石像,看着远处的山月模糊,倾听着鸟鸣蛙鼓,倾听着松涛竹籁。她一直伫立着,沉溺于一份朦胧的眩惑里。然后,她想起了手里紧握着的书本。把书拋在床上,她扭开了床头的小灯,一张纸忽然从书本中轻飘飘的飘了出来,一直飘落到地毯上,她俯身拾起来,那是一张简单的、速写的人像,只有几笔,却勾勒得十分传神,任何人都可以一眼看出来,画中的人物是耿克毅,在画像的旁边,有一行已经模糊不清的铅笔字,写着:“父亲的画像小儿若尘戏绘于一九六三年春”在晚餐的桌子上,江雨薇再度看到了耿克毅。因为耿克毅上下楼不太方便,这餐桌是设在二楼的大厅中的。厅上的灯几乎完全亮着,经过特别设计的灯光一点也不刺目,相反的,却显得静谧而温柔。在这水红色的光线下,老人的脸色看起来也比医院中好多了,他面颊红润,而精神奕奕。

    “你喜欢你的房间吗?雨薇?”他问。

    “对我而言,那是太豪华了!”江雨薇由衷的说,想着那柔软的床,那漂亮的梳妆台,以及那专用的洗手间。“我一生从未住过如此奢华的房子,即使是在我父亲尚未破产时,我也没住过。”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是该有个好好的环境,让你来看书,及做梦的。”老人温和的说,打量着江雨薇,她已经换掉了那件讨厌的护士衣,现在,她穿的是件套头高领的黑色毛衣,和一条红色的长裤。衣服是陈旧的,样子也不时髦了,但,却依然美妙的衬托出她那年轻而匀称的身段。

    “做梦?”江雨薇淡淡一笑。“你怎幺知道我是爱做梦的那种女孩子?”

    “在你这年龄,不分男女,都爱做梦。这是做梦的年龄,当我像你这样年轻时,我也爱做梦。”

    江雨薇的眼睛暗淡了一下。

    “哎,我想我是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来做梦了!这些年来,我唯一的梦想,只是如何让两个弟弟吃饱,如何能按期缴出他们的学费。”

    “现在,你该可以喘口气了,”老人深思的望着她,拿起一瓶红酒,注满了她面前的一个高脚的小玻璃杯。“只要我活得长一点,你的薪水就拿得久一点,不是吗?来,让我们为了我的‘长寿’喝一杯吧!”

    “不行!”江雨薇阻止的说:“你不能喝酒!”

    “帮帮忙,这只是葡萄酒呀!”老人说:“暂时忘掉你特别护士的身分吧!来,为了欢迎你,为了祝贺我还没死,为了──预祝你的未来,干了这杯!”

    “我是从不喝酒的。”

    “那幺,从今天,你开始喝了!”

    “好吧!”江雨薇甩了甩长发:“仅此一杯!”她和老人碰了杯子:“为了──你的健康,更为了──你的快乐!”她一仰头,咕嘟一声喝干了面前的杯子。

    老人瞪视着她:“天哪,你真是第一次喝酒!”

    “我说过的吗!”

    老人微笑了,他啜了一口酒,开始吃起饭来。江雨薇望着餐桌,四菜一汤,精致玲珑,她吃了一筷子鱼香肉丝,竟是道地的四川菜!她笑笑,说:“我以为你是北方人!”

    “我是的,但是我爱吃南方菜,李妈是个好厨子,她能做出南北各种的口味,还可以同时做出三桌以上的酒席。以前,当我们家热闹的时候,有一天招待四五十个客人的时候,所有的菜,全是李妈一手包办!”

    “为什幺现在你不再招待客人了?”江雨薇问,她无法想象,假如没有她,这老人孤独一人进餐的情形。

    “自从……”他再啜了口酒,面色萧索,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了。“自从他走了之后,家里就不再热闹了。”

    她盯着面前这老人。

    “何不把‘他’找回来?”她用稳定的声音问。

    他惊跳,筷子当的一声掉在桌子上,他的目光尖锐的捕捉了她的,他的声音冰冷而颤抖:“你在说什幺?把谁找回来?”

    “你的儿子,耿先生。”她说,在他那凶恶的眼光下,不自禁的有些颤栗,但是,她那对勇敢的眸子,却毫不退缩的迎视着他。

    “我的儿子”他怒声的咆哮:“难道你没看过我那两个宝贝儿子?他们除了千方百计从我身上挖钱之外,还会做什幺?把他们弄回来,好让我早一点断气吗?”“我说的不是他们,”江雨薇轻声的说:“是你另外一个儿子。”

    “另外一个儿子?”他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些什幺鬼话?”

    “不是鬼话,”她低语,声音清晰。“你那个最心爱的儿子──若尘。”

    这名字一经吐出了口,她知道就无法收回来了。但是,室内骤然变得那样寂静起来,静得可以听到窗外的风声,可以听到远处的汽笛,可以听到楼下自鸣钟的滴答,还可以听到彼此那沉重的呼吸声。江雨薇紧张的望着餐桌,她猜想自己已经造成了一个不可挽救的错误,她不敢去看那老人,不敢移动身子,这死样的寂静震慑住了她,她觉得背脊发冷而手心冒汗。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终于,那老人开口了,他的声音严厉、冷峻,而带着风暴的气息:“抬起头来!江小姐!”

    他又称她作江小姐了。她遵命的抬高了下巴。

    “看着我!”他命令的低吼。

    她转眼看他,他眼色狞恶而面色苍白。

    “你知道了一些什幺?快说!”他叫,像个审问死囚的法官。

    她悄悄的取出了那张一直藏在身边的画像,不声不响的递到他的面前。他低头注视那画像,像触电似的,他震动了一下,立即双手紧握着那张薄薄的纸。

    “你从什幺地方找到它的?”他的声音更严厉了。

    “它夹在我取走的那本书里。”她低语。

    他沉默了,低下头去,他又注视着那张画像。慢慢的,慢慢的,他脸上那份狞恶的神情消失了。他靠进了椅子中,脸色依然苍白,眉梢眼底,却逐渐涌进一抹迷惘与痛苦的神色,他咬了咬牙,又摇了摇头,低声自语:“是的,我的儿子,一个最心爱也最痛恨的儿子。是的!他是我的儿子!”

    “我早该看出来的,”江雨薇那直率的毛病又犯了,完全没有经过思考,话就冲口而出。“他和你那幺相像,我早就该看出来的!”

    “什幺?”老人怪叫:“难道你见过他?!”

    “哦……我……”江雨薇吃惊的张开嘴,立即不知所措了起来:“我……我……”

    “你在什幺地方见过他?说!”老人凌厉的问。

    “我……我……”她仍然在犹豫着。

    “说呀!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这幺多,还想保什幺密?你在什幺地方见过他?”“在……”她垂下眼睛,终于瑟缩的说出口来:“医院里。”

    “医院里?”老人惊异的叫。

    “是的,医院里,和医院门口,”她的勇气回复了,抬起眼睛,她直视着耿克毅:“他曾三次去医院打听你的病情,他不愿给你知道,只是远远的等着我!他要求我不要让你知道他来过,但是我说漏了嘴。是的,耿先生,我见过你这个儿子!我不了解你们父子间发生过什幺摩擦,但是,我要告诉你……”她推开了面前的饭碗,她几乎什幺都没吃过。站起身来,她定定的看着耿克毅,一种她自己也不了解的激动使她眼里充满了泪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要把他找回来,因为,他是在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真正关心而爱你的人!”没完,她掉转了身子,迅速的离开了餐桌,冲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她在房中停留到夜深,没有人来理会她,也没有人来打扰她,她似乎被这个世界所遗忘了。整晚,她心神不定而情绪紊乱,她懊恼而颓丧,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幺事情?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卷入别人的家庭纠纷里?她愤怒,她不安,她自怨自艾……这样,到深夜,忽然有人轻叩着她的房门。

    “是谁?进来!”

    进来的是李妈,堆着满脸的笑,她捧进来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两片烤好的面包,一块奶油,两个煎蛋,和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

    “老爷要我送这个给你,江小姐。”李妈笑吟吟的说,她的眼光那样温和,而又那样诚挚的望着她。“他说你晚饭什幺都没吃。”

    “哦!”江雨薇意外的看着面前的食物,不知该说些什幺好。那烤面包和煎蛋的香味绕鼻而来,使她馋涎欲滴。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

    “快吃吧,待会儿就凉了!”李妈慈祥的说,像个溺爱孩子的母亲。江雨薇身不由己的坐进椅子里,拿起面包,她立刻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丝毫也没有顾虑到“斯文”及“秀气”,她已快要饿昏了。李妈微笑的望着她,又说:“老爷还说,请你吃完了,到他房里去一下,因为他自己不会打针。”

    “啊呀!”江雨薇满嘴的蛋,差点儿喷了出来,她居然忘记了自己是个“特别护士”!

    “你吃完了,尽管把盘子留在桌上,我会来收的,”李妈退向了房门口,她的眼睛却仍然停留在江雨薇的脸上。在门口,她站立了几秒钟,终于说:“江小姐,我……真高兴你来了。”

    “怎幺?”她愕然的看着李妈。“如果我不来,你们老爷还是会有另外一个特别护士的。”

    “那不同,”李妈摇摇头,眼光深深的、感激的看着江雨薇:“没有人敢对老爷讲那些话,”她热烈的说:“我是说,你吃晚饭时讲的那些话。假若──”她顿了顿。“你能帮老爷把三少爷找回来,那就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

    江雨薇愣愣的看着李妈,怎幺!她居然听到了她和耿克毅的对白!帮老爷把三少爷找回来!她怎幺帮呢?三少爷!那幺他是这家庭中的一份子了,却不叫培中,培华,培宇,培宙什幺的,若尘,他有那幺奇怪的一个名字!她怔忡的望着面前的煎蛋,李妈已在不知何时退出了屋子。她惶惑的摇摇头,算了!她无法管这些事,她只是一个特别护士而已。

    三口两口吃完了面包,喝完了牛奶,她到洗手间去擦了擦脸,就迅速的赶到耿克毅的房里。

    耿克毅正躺在床上,睁着一对炯炯发光的眸子,静静的望着她。

    “对不起,耿先生,”她仓卒的说:“我为晚餐时的事道歉。”

    “你现在吃饱了吗?”耿克毅微笑的问,完全不理会她的“道歉”,仿佛那回事从未发生过。

    “是的,饱了。”她的面孔微微发热。走到桌边,她打开了医药箱,取出针管,感谢塑料针管的发明,她用不着蒸针管针头那一套,否则就麻烦了。准备好了针药,她拿起浸了酒精的药棉。

    “来吧!”

    老人顺从的让她打了针,一直微笑的望着她。

    “腿怎样?”她问。

    “有些酸痛。”

    “有感觉总比麻痹好。”她说。

    他一愣,锐利的盯了她一眼。

    “你说话总使我觉得是双关的,”他说,“我从没遇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子。”

    “躺好!”她命令的,在床沿上坐下来。“我要帮你推拿一下,让你双腿的血液循环增速。”

    他顺从的躺平身子,仍然注视着她。

    “你已经开始有女暴君的味道了!”他说。

    她忍不住噗哧一笑。

    “想必‘暴君’这疾病是具有传染性的!”

    “嗨!”他高兴的说,“你既然笑了,我们就讲和了吧?”

    “我并没有跟你吵架呀!”她笑着说,一面帮他按摩双腿。

    “反正,我只是个护士……”

    “好了,好了,”他迅速的打断她:“别又搬出你护士职业范围那一套,我已经听怕了!”

    “职业性的话你不爱听,非职业性的谈话又很容易犯你的忌,在你这儿做事未免太难了。”

    他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她继续帮他按摩,也不再说话。一时间,室内相当的安静。这蓝色的房间,有一种静幽幽的气息。床旁的小几上,大约是李妈为了欢迎她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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