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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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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超看着雨鹃,纳闷的说:

    “你这个话,是要跟我们划清界线呢?还是体贴我们会遭殃呢?”

    雨鹃一怔,被问住了。阿超就凝视着她,话锋一转,非常认真而诚挚的说:

    “雨鹃姑娘!我知道我只是大少爷身边的人,说话没什么份量!可是,我实在忍不住,非跟你说不可!你就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给他们两个一点生路吧!”

    “你在说些什么?你以为他们两个之间的阻力是我吗?你把我当成什么?砍断他们生路的刽子手吗?你太过份了!”雨鹃勃然变色。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动不动就生气!我知道他们之间,真正的阻力在展家,但是,你的强烈反对,也是雨凤姑娘不能抗拒的理由!”

    雨鹃怔着,睁大眼睛看着阿超。他就一本正经的,更加诚挚的说:

    “你不知道,我家大少爷对雨凤姑娘这份感情,深刻到什么程度!他是一个非常非常重感情的人!他的前妻去世的时候,他曾经七天七夜,不吃不喝,几乎把命都送掉。八年以来,他不曾正眼看过任何姑娘,连天虹小姐对他的一片心,他都辜负。自从遇到你姐姐,他才整个醒过来!他真的爱她,非常非常爱她!不管大少爷姓不姓展,他会拚掉这一辈子,来给她幸福!你又何必一定要拆散他们呢?”

    雨鹃被撼动了,看着他,心中,竟有一股油然而生的敬佩。半晌,才接口:

    “阿超!你很崇拜他,是不是?”

    “我是个孤儿,十岁那年被叔叔卖到展家,老爷把我派给大少爷,从到了大少爷身边起,他吃什么,我吃什么,他玩什么,我玩什么,他念什么书,我念什么书,老爷给大家请了师父教武功,他学不下去,我喜欢,他就一直让我学……他是个奇怪的人,有好高贵的人格!真的!”

    雨鹃听了,有种奇怪的感动。她看了他好一会儿。

    “阿超,你知道吗?你也是一个好奇怪的人,有好高贵的人格,真的!”

    阿超被雨鹃这样一说,眼睛闪亮,整个脸都涨红了。

    “我那有?我那有?你别开玩笑了!”

    雨鹃非常认真的说:

    “我不开玩笑,我是说真的!”想了想,又说:“好吧!雨凤的事,我听你的话,不再坚持就是了!”就温柔的说:“进来喝杯茶吧!告诉我一些你们家的事,什么天虹小姐,你的童年,好像很好听的样子!”

    阿超有意外之喜,笑了,跟她进门去。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转机。

    当雨凤洗完衣服回来,发现家里的气氛好极了,雨鹃和阿超坐在房里有说有笑,小三和小五绕着他们问东问西。桌上,不但有茶,还有小点心。大家吃吃喝喝的,一团和气。雨凤和云飞惊奇的彼此对视,怎么可能?雨鹃的剑拔弩张,怎么治好了?雨鹃看到两人,也觉得好像需要解释一下,就说:

    “阿超求我放你们一马,几个小的又被他收得服服贴贴,我一个人跟你们大家作战,太累了,我懒得管你们了,要爱要恨,都随你们去吧!”

    云飞和雨凤,真是意外极了。雨凤的脸,就绽放着光彩,好像已经得到皇恩大赦一般。云飞也眼睛闪亮,喜不自胜了。

    大家正在一团欢喜的时候,金银花突然气极败坏的跑进门来。

    原来,这天一早,就有大批的警察,其势汹汹的来到待月楼的门口,把一张大告示,往待月楼门口的墙上一贴。好多路人,都围过来看告示。黄队长用警棍敲着门,不停的喊:

    “金银花在不在?快出来,有话说!”

    金银花急忙带着小范、珍珠、月娥跑出来。

    黄队长用警棍指指告示:

    “你看清楚了!从今晚开始,你这儿唱曲的那两个姑娘,不许再唱了!”

    “不许再唱了,是什么意思?”金银花大惊。

    “就是被“封口”的意思!这告示上说得很明白!你自己看!”

    金银花赶紧念着告示:

    “查待月楼有驻唱女子,名叫萧雨凤、萧雨鹃二人,因为唱词荒谬,毁谤仕绅,有违善良民风。自即日起,勒令“封口”,不许登台……”她一急,回头看黄队长:“黄队长,这一定有误会!打从盘古开天地到现在,没听说有“封口”这个词,这唱曲的姑娘,你封了她的口,叫她怎么生活呢?”

    “你跟我说没有用,我也是奉命行事!谁叫这两个姑娘,得罪了大头呢?反正,你别再给我惹麻烦,现在不过只是“封口”而已,再不听话,就要“抓人”了!你这待月楼也小心了!别闹到“封门”才好!”

    “这“封口”要封多久?”

    “上面没说多久,大概就一直“封下去”了!”

    “哎哎,黄队长,这还有办法可想没有?怎样才能通融通融?人家是两个苦哈哈的姑娘,要养一大家子人,这样简且是断人生路……而且,这张告示贴在我这大门口,你叫我怎么做生意呀?可不可以揭掉呢?”

    “金银花!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你说,可不可以揭掉呢?”黄队长抬眼看看天空:“自己得罪了谁,自己总有数吧!”

    金银花没辙了,就直奔萧家小屋而来。大家听了金银花的话,个个变色。

    雨鹃顿时大怒起来:

    “岂有此理!他们有什么资格不许我唱歌?嘴巴在我脸上,他怎么“封”?这是什么世界,我唱了几句即兴的歌词,就要封我的口!我就说嘛!这展家简直是混帐透顶!”说着,就往云飞面前一冲:“你家做的好事!你们不把我们家赶尽杀绝,是不会停止的,是不是?”

    ※※※

    云飞太意外,太震惊了:

    “雨鹃!你不要对我凶,这件事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你生气,我比你更气!太没格调了!太没水准了!除了暴露我们没有涵养,仗势欺人以外,真的一点道理都没有!你们不要急,我这就回家去,跟我爹理论!”

    金银花连忙对云飞说:

    “就麻烦你,向老爷子美言几句。这萧家两个姑娘,你走得这么勤,一定知道,她们是有口无心的,开开玩笑嘛!大家何必闹得那么严重呢?在桐城,大家都要见面的,不是吗?”

    阿超忙对金银花说:

    “金大姐,你放心,我们少爷会把它当自己的事一样办!我们这就回去跟老爷谈!说不定晚上,那告示就可以揭了!”

    雨凤一早上的好心情,全部烟消云散,她忿忿不平的看向云飞:

    “帮我转一句话给你爹,今天,封了我们的口,是开了千千万万人的口!他可以欺负走投无路的我们,但是,如何去堵攸攸之口?”

    雨鹃怒气冲冲的再加了两句:

    “再告诉你爹,今天不许我们在待月楼唱,我们就在这桐城街头巷尾唱!我们五个,组成一支台唱队,把你们展家的种种坏事,唱得他人尽皆知!”

    阿超急忙拉了拉雨鹃:

    “这话你在我们面前说说就算了,别再说了!要不然,比“封口”更严重的事,还会发生的!”

    雨凤打了个寒战,脸色惨白。

    小三、小五像大难临头般,紧紧的靠着雨凤。

    云飞看看大家,心里真是懊恼极了,好不容易,让雨凤又有了笑容,又接受了自己,好不容易,连雨鹃都变得柔软了,正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候,家里竟然给自己出这种状况!他急切的说:

    “我回去了!你们等我消息!无论如何,不要轻举妄动!好不好?”

    “轻举妄动?我们举得起什么?动得起什么?了不起动动嘴,还会被人“封口”!”雨鹃悲愤的接口。

    金银花赶紧推着云飞:

    “你快去吧!顺便告诉你爹,郑老板问候他!”

    云飞了解金银花的言外之意,匆匆的看了大家一眼,带着阿超,急急的去了。

    回到家里,云飞直奔祖望的书房,一进门,就看到云翔、纪总管、天尧都在,正拿着帐本在对帐,云飞匆匆一看,已经知道是虎头街的帐目。他也无暇去管纪总管说些什么,也无暇去为那些钱庄的事解释,就义愤填膺的看着纪总管,正色说:

    “纪叔!你又在出什么主意?准备陷害什么人?”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纪总管脸色一僵。

    祖望看到云飞就一肚子气,“啪”的一声,把帐本一阖,站起身就骂:

    “云飞!你连基本的礼貌都没有了吗?纪叔是你的长辈,你不要太嚣张!”

    “我嚣张?好!是我嚣张!爹!你仁慈宽厚,有风度,有涵养,是桐城鼎鼎大名的人物,可是,你今天对付两个弱女子,居然动用官方势力,毫不留情!人家被我们逼得走投无路,这才去唱小曲,你封她们的口,等于断她们的生计!你知道她们还有弟弟妹妹要养活吗?”

    祖望好生气,好失望:

    “你气急败坏的跑进来,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以为钱庄有什么问题需要商量!结果,你还是为了那两个姑娘!你脑子里除了“女色”以外,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你每天除了捧戏子之外,有没有把时间用在工作和事业上?你虎头街的业务,弄得一塌糊涂!你还管什么待月楼的闲事!”

    云飞掉头看纪总管:

    “我明白了!各种诡计都来了,一个小小的展家,像一个腐败的朝廷!”他再看祖望:“虎头街的业务,我改天再跟你研究,现在,我们先解决萧家姐妹的事,怎样?”

    云翔幸灾乐祸的笑着:

    “爹!你就别跟他再提什么业务钱庄了!他全部心思都在萧家姐妹身上,那里有情绪管展家的业务?”

    云飞怒瞪了云翔一眼,根本懒得跟他说话。他迈前一步,凝视着祖望,沈痛的说:

    “爹!那晚我们已经谈得很多,我以为,你好歹也会想一想,那两个姑娘唱那些曲,是不是情有可原?如果你不愿意想,也就罢了!把那晚的事,一笑置之,也就算了!现在,要警察厅去贴告示,去禁止萧家姐妹唱曲,人家看了,会怎么想我们?大家一定把我们当作是桐城的恶势力,不但是官商勾结,而且为所欲为,小题大作!这样,对展家好吗?”

    天尧插嘴:

    “话不是这样讲,那萧家姐妹,每晚在待月楼唱两三场,都这种唱法,展家的脸可丢大了,那样,对展家又好吗?”

    “天尧讲的对极了,就是这样!”祖望点头,气愤的瞪着云飞说:“她们在那儿散播谣言,毁谤我们家的名誉,我们如果放任下去,谁都可以欺负我们了!”

    “爹……”

    “住口!”祖望大喊:“你不要再来跟我提萧家姐妹了!我听到她们就生气!没把她们送去关起来,已经是我的仁慈了!你不要被她们迷得晕头转向,是非不分!我清清楚楚的告诉你,如果你再跟她们继续来往,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祖望这样一喊,惊动了梦娴和齐妈,匆匆忙忙的赶来。梦娴听到祖望如此措辞,吓得一身冷汗,急急冲进去,拉住祖望。

    “你跟他好好说呀!不要讲那么重的话嘛!你知道他……”

    祖望对梦娴一吼:

    “他就是被你宠坏了!不要帮他讲话!这样气人的儿子,不如没有!你当初如果没有生他,我今天还少受一点气!”

    云飞大震,激动的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的看着祖望。许多积压在心里的话,就不经思索的冲口而出了:

    “你宁愿没有生我这个儿子?你以为我很高兴当你的儿子吗?我是非不分?还是你是非不分?你不要把展家看得高高在上了!在我眼里,它像个充满细菌的传染病院!姓了展,你以为那是我的骄傲吗?那是我的悲哀,我的无奈呀!我为这个,付出了多少惨痛的代价,你知道吗?知道吗?”

    祖望怒不可遏,气得发昏了:

    “你混帐!你这是什么话?你把展家形容得如此不堪,你已经鬼迷心窍了!自从你回来,我这么重视你,你却一再让我失望!我现在终于认清楚你了,云翔说的都对!你是一个假扮清高的伪君子!你沈迷,你堕落,你没有责任感,没有良心,我有你这样的儿子,简直是我的耻辱!”

    这时,品慧和天虹,也被惊动了,丫头仆人,全在门口挤来挤去。

    云飞瞪着祖望,气得伤口都痛了,脸色惨白:

    “很好!爹,你今天跟我讲这篇话,把我彻底解脱了!我再也不用拘泥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我马上收拾东西离开这儿!上次我走了四年,这次,我是不会再回来了!从此之后,你只有一个儿子,你好好珍惜吧!因为,我再也不姓“展”了!”

    品慧听出端倪来丁,兴奋得不得了。尖声接口:

    “哟!说得像真的一样!你舍得这儿的家产吗?舍得溪口的地吗?舍得全城六家钱庄吗?”

    梦娴用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服,快呼吸不过来了。哀声喊:

    “云飞!你敢丢下我,你敢再来一次!”

    云飞沈痛的看着梦娴:

    “娘!对不起!这个家容不下我,我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再看祖望:“我会回来把虎头街的帐目交代清楚,至于溪口的地,我是要定了!地契在我这里,随你们怎么想我,我不会交出来!我们展家欠人家一条人命,我早晚要还她们一个山庄!我走了!”

    云飞说完,掉头就走。梦娴急追在后面,惨烈的喊:

    “云飞!你不是只有爹,你还有娘呀!云飞……你听我说……你等一等……”

    梦娴追着追着,忽然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一黑,她伸手想扶住桌子,拉倒了茶几,一阵乒乒乓乓。她跟着茶几,一起倒在地上。

    齐妈和天虹,从两个方向,扑奔过去,跪落于地。齐妈惊喊着:

    “太太!太太!”

    “大娘!大娘!”天虹也惊喊着。

    ※※※

    云飞回头,看到梦娴倒地不起,魂飞魄散,他狂奔回来,不禁痛喊出声:“娘!娘!”

    梦娴病倒了。

    大夫诊断之后,对祖望和云飞沈重的说:

    “夫人的病,本来就很严重,这些日子,是靠一股意志力撑着。这样的病人最怕刺激,和情绪波动,需要安心静养才好!我先开个方子,只是补气活血,真正帮助夫人的,恐怕还是放宽心最重要!”

    云飞急急的问:

    “大夫,你就明说吧!我娘有没有生命危险?”

    “害了这种病,本来就是和老天争时间,过一日算一日,她最近比去年的情况还好些,就怕突然间倒下去。大家多陪陪她吧!”

    云飞怔着,祖望神情一痛。父子无言的对看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后悔。

    梦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她悠悠醒转,立即惊惶的喊:

    “云飞!云飞!”

    云飞一直坐在病床前,着急而悔恨的看着她。母亲这样一昏倒,萧家的事,他也没有办法兼顾了。听到呼唤,他慌忙仆下身子。

    “娘,我在这儿,我没走!”

    梦娴吐出一口大气来。惊魂稍定,看着他,笑了。

    “我没事,你别担心,刚刚只是急了,一口气提不上来而已。我休息休息就好了!”

    云飞难过极了,不敢让母亲发觉,点了点头。痛苦的说:

    “都是我不好,让你这么着急,我实在太不孝了!”

    梦娴伸手,握住他的手,哀恳的说:

    “不要跟你爹生气,好不好?你爹……他是有口无心的,他就是脾气比较暴躁,一生起气来,会说许多让人伤心的话,你有的时候,也是这样!所以,你们父子两个每次一冲突起来,就不可收拾!可是,你爹,他真的是个很热情,很善良的人,只是他不善于表达……”

    母子两个,正在深谈,谁都没有注意到,祖望走到门外,正要进房。他听到梦娴的话,就身不由己的站住了,伫立静听。

    “他是吗?我真的感觉不出来,难道你没有恨过爹吗?”云飞无力的问。

    “有一次恨过!恨得很厉害!”

    “只有一次?那一次?”

    “四年前,他和你大吵,把你逼走的那一次!”

    云飞很震动。

    “其他的事呢?你都不恨吗?我总觉得他对你不好,他有慧姨娘,经常住在慧姨娘那儿,对你很冷淡。我不了解你们这种婚姻,这种感情。我觉得,爹不像你说的那么热情,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他很专制,很冷酷。”

    “不是这样的!我们这一代的男女之情,和你们不一样。我们含蓄,保守,很多感觉都放在心里!我自从生了你之后,身体就不太好,慧姨娘是我坚持为你爹娶的!”

    “是吗?我从来就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呢?感情不是自私的吗?”

    “我们这一代,不给丈夫讨姨太太就不贤慧。”

    “你就为了要博一个贤慧之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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