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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宗玉文集-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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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岁的苏芳本来既有成熟女人的魅力,又保留青春女孩的活力。可现在不成了,现在别人瞧她像阳光下的一个虚影,她自己则觉得自己比一张纸还薄,比一张纸还轻,比一张纸还飘。苏芳原来是妇产科的护士,现在是护士长,这个护士长经过多年的临床,如今就算没有一个医生在场,她也能平平安安地把一个个小生命带到人世间来。这让她既自豪又自满,觉得自己的职业是太阳底下最辉煌的职业。这大概也是她既具女孩活力又有女人魅力的原因之一吧。总之在这之前,王泽荫算是享受了。我睡在隔壁,经常听到他俩夜里闹得欢,开始我懵懵懂懂,不知他俩闹些什么,现在这点破事我当然知道了。
  苏芳再去上班,就发现自己不成了。苏芳只要一见到血,就头昏,就想吐。钳子镊子什么的,纷纷从她手中往地上掉。人也摇摇晃晃地站不稳。有一次还差一点闹出了人命来,让婴儿的父亲在医院的走廊里咆哮着像一只嗅日的蜀犬。院方就暂停了苏芳进产房的权力。只让她呆在走廊的接待室里搞搞登记什么的。这让苏芳既愧又羞,因为这事一般是刚来的实习生做的。
  苏芳和王泽荫这么一闹,获益的就数我了。这不禁让我想起了一句刚学会的成语: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长这么大,一直是父母“照耀”我前行。现在父母闹得牛头不对马嘴,我也就没有方向了。什么书法、舞蹈、钢琴、电脑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终于可以抛却脑后了,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玩了。我无论玩多晚回家都没有人问及。甚至不回家都行。我只要对王泽荫说昨晚在外婆家过夜,王泽荫就信。回过头对苏芳却说昨晚我在家里,并说父亲要我转告她,希望她尽早回去。苏芳也就信了。事实上,那晚我也许在班上的女同学家过夜。
  王泽荫的确很希望苏芳回家,一个月后,王泽荫去了我外公家。王泽荫一见到我外公外婆,眼泪就哗哗哗地流。就在这止不住的泪水中,王泽荫诉说了自己的不易。他说他知道欺骗苏芳不对。可如果不欺骗她,当初她会嫁给他么?他说这项工作的确让人难以接受,可全中国的人都不去做,那中国以事实为依据的法律准则岂不成了一纸空文?冤者也许不能得以伸冤!罪犯却能逍遥法外!
  我外公是个正义感非常强的人,听王泽荫这么一说,马上就有了认同感,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说:小王,不要哭,你接着说。王泽荫站起来去了厕所,抓着鼻子用力一扭,把鼻涕摘下来,擦擦眼睛,回头又说,为了不让苏芳知道,他瞒了她差不多十年啊,他总不能瞒她一辈子吧?这一次他是有意让报社采访的,他说他不想隐瞒下去了。他太累了,十年来面对苏芳,他都有种做贼的感觉,有时苏芳漫不经心的一问,也会让他紧张半天。再说了,现在干工作光干不说也不行,单位里与他一批进来的,时不时就在报纸上亮亮相,很快提拔的提拔,重用的重用。只有他,干了十几年,还是一个普通法医,他也需要宣传,需要别人的赏识!王泽荫越说越理直气壮。我外公外婆在一旁听着,时不时对视一眼,眼神自然是交换彼此对王泽荫的认同。后来我外公就说:小王,你先回去,明天再来接苏芳。王泽荫就站起来,握着我外公的手,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说:你们一定要给我劝劝苏芳啊。等走出去后,王泽荫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站立了一会儿,他把左手握成拳头,在空中挥了一记,然后走了。
  事实上,王泽荫在夸大其词。后来我从苏芳嘴里得知,王泽荫毕业于省里一所普通医学院,按当时的政策,分配时他很可能要回到自己家乡那个穷山沟去,王泽荫不想回去,他想留在省城,就单枪匹马四处打探,最后得知现在这个单位需要一名法医,他当然知道法医的含义,但权衡了很久,他还是决定留下来。所以说,王泽荫其实可以不做法医的。
  外公外婆把王泽荫送走后,就来敲苏芳反关的卧室门。苏芳把门打开,又缩到床前敛着头垂泪。客厅与卧室的隔音效果不是太好,我外公是知道的,他说:芳妹子,刚才我们的话你也听到了,哎,这事也不能全怪人家小王……你看怎么办……
  我母亲苏芳一滴泪一滴泪地落着,也不吭声。

  四、苏芳最终还是回家了。她本来是不想回家的,但后来我脾气好的外公也被她惹生气了,他叉着腰指着苏芳骂,说苏芳是从小娇生惯养坏了,说一个多高尚的职业她居然这么嫌弃,说世界上的法医也不是他一个,别人就不娶老婆啦……这样不负责任的话,听得苏芳好不伤心,好像别的女人能做法医的老婆,她苏芳也就能做王泽荫的老婆。外公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啊,他没有设身处地为苏芳想想,想想那双每天抚摸过尸体的手,到了晚上,就会抚摸自己女儿的脸颊、乳房、弱腰、大腿,还有那些个更隐蔽的处所。如果想了这些,他就没理由冲着苏芳发脾气了。不过,也许他想过这一层,可现在木已成舟,又有了个这么大的女儿,总不能让苏芳呆在娘家一辈子吧?所以只有狠下心发一通脾气,将苏芳逼回去。
  我现在都不明白,我外公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让苏芳离婚呢?如果苏芳那时离婚了,过去的生活就当它是个恶梦,而未来虽然说不上阳光遍洒,但至少不会闹到如今这个结局吧。只是我就没有现在自由了,真要离婚,苏芳很有可能会把我带在身边。我爷爷奶奶当然会积极促成这一结果,好让王泽荫另结新欢,生个带把的儿子给他们传宗接代。
  我外公没想到离婚,苏芳怎么也没想到要离婚呢。这真是一个不解之迷。苏芳就这样哭着脸回来了。王泽荫欣欣然、欢欢然把她迎进门来,他不知道,真正的冷战才刚刚开始。
  苏芳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我的卧室里设了一张钢丝床,然后把从娘家带来的床单被子枕套铺好。八岁的我见苏芳要跟我睡同一间房,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那时我其实并不真正了解苏芳的内心想法,我虽然知道父亲王泽荫是个法医,一年要与一百多具尸体打交道。但知道了也没多少感想,只是比以前更惧怕王泽荫了,觉得他命令我做的事,我还是乖乖按质按量完成的好。要不然这个整天跟尸体打交道的人一定不会让我有好果子吃。现在我想,苏芳那时的承受能力其实还是挺强的。她大概以为只要不与王泽荫同床共枕,就能适应王泽荫作为法医这个角色。苏芳之所以没提出离婚,是她想扭转自己的心态,慢慢适应早已作出安排的命运。
  苏芳能够回来就是向好的方向前进了一大步。起初王泽荫心里喜滋滋的。直到一周后的一个早晨,王泽荫才发现两人的矛盾比他预想的要严重得多,两人的距离也比他预想的要遥远得多。那天早晨,苏芳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粥往餐厅走,王泽荫怕她烫着,就半路迎上来,准备接住她的碗。谁知他刚一接近她的手,苏芳就鬼似的惊叫一声,不等王泽荫端稳粥碗,就把手抽走了。粥碗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苏芳马上又鬼似的叫了第二声。热粥泼在脚上,王泽荫没有痛的感觉,王泽荫只是阴阴地盯着苏芳,苏芳默不作声,双手捂着耳朵,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房间里一时静得可怕。那时我就坐在餐厅的桌前,我看见晨风把白色的窗帘吹得满屋子飘荡,阳光虚晃晃地照进来,一副茫然的样子。最后我打破了僵局,我说:吃早餐呀,要不我上学可要迟到了。苏芳才蹲下身子收拾粥碗残片。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刚进自己的卧室,就看见王泽荫把苏芳劫进了自己房间,苏芳噢地叫一声,就被王泽荫捂住了嘴巴,所以苏芳其实只叫了半声。王泽荫大概是不想让我听到,可我还是听到了,我回过头,看见苏芳被王泽荫搂进卧室的半个侧影,然后门马上砰的一声关上了。我走出自己房间,蹑手蹑脚来到王泽荫卧室的门口,我把耳朵凑上前,贴在门板上。我听到里面响声很大,苏芳一直在沉闷地吼叫,显然她的嘴巴仍被王泽荫捂着。后来里面又有什么东西倒了的声音,又有什么东西碎了的声音。我正要揣测里面事情的发生和进程,苏芳却突然拉开门闯了出来,与我撞了个满怀。我被撞得一跤跌出好远,我坐地上,看见苏芳披头散发,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捂着嘴巴冲进厕所。然后在厕所大吐特吐起来,吐不出了,还听到她在里面干呕的声音。我听得很难受。回过头,我看见王泽荫一脸阴阴地站在卧室门口,牙齿一咬一咬的。我突然害怕极了,爬起来溜进自己卧室,轻轻把门掩上。
  十几分钟后,苏芳跌跌撞撞朝床上一扑,开始恸哭不已,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黑暗里我闪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等苏芳慢慢把哭声变成抽噎了。我迷迷糊糊合上了眼睛。
  我以为第二天苏芳又会回娘家去。但她没有,下了班她就回家了。我以为王泽荫第二天晚上又会重复前一天的故事,但也没有。吃完饭,他就进了卧室,同时把门重重一关。我在客厅的台灯下写作业,苏芳把客厅的吊灯熄了,静静地坐在客厅里的暗影中陪伴着我。我写一会儿又回头看她一眼,苏芳的坐姿一直没有改变。她像在想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想。从台灯漏出的余光只能照在她脸上,这使得她的脸像虚黑的水面一瓣飘浮的桃花。
  半夜王泽荫出去了,天明都没回来。我吃早餐的时候见王泽荫还没起床,就问苏芳我是否要叫父亲起床吃早餐。苏芳平静地说:你父亲半夜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我看了苏芳一眼,埋头续继早餐。
  吃晚餐的时候,我问王泽荫昨晚哪去了。其实他哪去了并不管我的事,我是替苏芳问这话的。我问得漫不经心。因为我想如果我正儿八经地问,王泽荫八成不会回答。正因为我随口一问,王泽荫也就随口一答:我去实验室了,昨下午我忘了收拾……说了半句,他突然瞪了我一眼,说:你问个屁!
  十多天了,苏芳和王泽荫一直不说话,这使得房间里有种窒息感。我特别不适应这种氛围,晚上我把周围的同学都叫到我家聚会,可同学走后,王泽荫就对我吼:要玩你出去玩!别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我看着苏芳,苏芳撇撇嘴,不作声。我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心想:家里就是被你们俩搞得乌烟瘴气的。你要我出去,我还正不想在家里呆了呢。
  随后的每天晚上,我吃了饭就往外跑。我想他们那些破事就由他们自己在家里折腾吧,省得我在家里碍手碍脚。我和几个不恋家的同学在夜晚的街头走来走去,看夜色里的灯光、车流、广告牌和行色匆匆的人们。我不知夜里的行人还有什么要事,为何不减白天匆忙的步伐?哪像我们这几个人,散漫得像不定的小股旋风在翻转街上的落叶。我们更多的时间是进电游室玩千奇百怪的游戏。玩赛车是我的拿手戏,他们几个男生都不是我的对手。日后我有可能成为我国最佳的女赛车手之一。有一天夜里,我从电游室走出来,揉揉生涩的眼睛,就发现前面那个熟悉的背影是我父亲王泽荫。我眼睁睁是看着他进了一家按摩室,按摩室是黄色的代名词,电视里早就说过了。黄色就是不健康的男女在乱搞,好多杂志给我们的信息都是这样的。我的心突然异常地跳起来,我在街上猛跑,后面同学不知什么事,跟着我猛跑,我回头说:我先回家啦!听了这话,他们停下来,一会儿,就成了我身后的几粒黑点。城市在我咚咚的脚步下摇晃着后退,我跑进家门对苏芳说:我看见父亲进按摩室了。苏芳的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撇了撇嘴巴。我再说:你不怕父亲找别的女人打炮?苏芳的手一颤,正在看的书掉到地下了,她朝我吼道:天杀的你,在外面都学了些什么啊!?我瞟了她一眼,进了卧室。我想我这是好心没好报。苏芳在客厅吼:以后再不准你出去了!

  五、几个月后,王泽荫出事了。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不过是在嫖娼时被治安警捉住了。当时王泽荫若说几句好话,可能这事就连事都不算。可王泽荫这些日子对谁都没个好声相,他冲着那些捉他的治安警就吼:你们这些酒囊饭袋,除了抓嫖之外就再干不出其他事了吗?吓,他嫖娼还蛮理直气壮的呢!那些警察一听,觉得非常没面子,也不管王泽荫是干什么的,当即把他关了起来。然后通知他们单位来领人。单位来人是王泽荫的助手小刘,他把王泽荫领出来,然后敛头敛脑地跟着王泽荫回到单位。看着王泽荫进了上司的办公室,他在门外吐了下舌头,才敢正常呼吸。仿佛嫖娼的不是王泽荫,而是他。
  小刘站在门口,听到上司在里面咆哮:……你这个猪脑袋,你嫖娼还嫖出理来了?你若给人家说几句好话,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会把你关起来吗?现在好了,全局的人都知道了,咱们技术科有人在外面嫖娼!你看看,这是什么?!是替你申报副科长的材料!这下全被你弄黄了!现在你等着挨处分吧!
  上司每吼一句,小刘脸上的肌肉就牵动一下。倒是王泽荫卵事没有的样子,抠完鼻屎,又全心全意地挖着耳屎。站着挖耳屎不方便,怕火柴棒戳到耳膜,他就坐下来了。因为王泽荫太高,上司本来还得仰着头吼。现在俯头吼着,配合手指的点点戳戳,就更像那么回事了,他说:这事好在苏芳不知道,苏芳知道了,她还不会闹翻天上去!?……啧啧,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嫁给你不容易,你居然还在外面胡来,真搞不懂你!
  晚上王泽荫回到家里,在餐桌上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嫖娼了。我看了一眼王泽荫,又看了一眼苏芳。苏芳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埋着脸吃饭。我看苏芳没有反应,也就把脸埋下来续继吃饭。也是的,王泽荫嫖娼,一家人早就心知肚明了。可王泽荫接着说:我嫖娼被抓了……我申报副科的材料被刷下来了……我从明天起要蹲禁闭一周……
  我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苏芳,苏芳没抬头,我也就不抬头。突然哗啦一声,王泽荫手中的碗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我和苏芳同时吓了一跳,像两只觅食的鸡,突然把脖子竖起来,伸得长长的。我们看着王泽荫,王泽荫吼一声:我他妈的总要放一把火烧了这个卵家!
  我咕嘟一句:你嫖娼抓了,又不是我们举报的。王泽荫不等我说完,就一个巴掌打得我摔出老远。我懵懵懂懂地趴在地上,半天都回不过神来,苏芳却扑过来抱着我大哭。然后我感到左脸颊上火辣辣的痛,左耳洞里也火辣辣的痛,我跟着大哭起来。王泽荫一甩手,出门了。
  一周后,王泽荫蹲禁闭回来了。王泽荫回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钟。这一周,苏芳一直在督促我读书写作业,她自己则陪着我,坐在暗处发呆。可我不想读书,我恨死王泽荫了,我再不会为他读书了,我要气死他去!苏芳以为我在灯下读书的时候,我其实在胡思乱想。我想还是王泽荫回来好,王泽荫一回来,苏芳就会像防狼一样地与王泽荫对抗,那样我倒解脱了。我正这么想着,门锁里就响起钥匙插进去的声音,我的心顿时格登一下。
  王泽荫一步一步走进来,脚下像拖了沉重的铁镣。大概是蹲禁闭把走路都给蹲生疏了。
  由于苏芳和王泽荫暂时的分离,两人浑沌的头脑在这一周内应该有所澄清,所以对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心里都是有准备的。王泽荫往沙发上一靠,就目中无人地把电视打开了,并把音量调到可以称作噪声的高度。我不耐烦地把书本合上了。苏芳却无事般走过去,倒了杯开水放在茶几上。然后要我跟她去睡觉。我们把房门关得紧紧的,可电视的声音还是破门而入。我只好揉了两团纸粒,把耳朵堵上。
  声音能破门而入,当然也会破墙而出,一会儿就有人敲我家的门,我听见王泽荫还是迈着带了铁镣似的步伐去开门,门外的声音是:不好意思,打扰了,你看你看,都十一点了。请把电视关小点好不好?明天我孩子还要上学呢。我想听王泽荫怎么说,可王泽荫半天不说,我正估摸他是在点头还是摇头,突然就听到他一声吼:我在我家看电视,管你球事啊?!跟随就是门重重的一声响,不知是王泽荫推关的,还是那人拉关的?
  蹲禁闭出来后,王泽荫变了很多,现在他对什么都蛮不在乎,对什么都肆无忌惮,好像他蹲禁闭是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似的。甚至好像他蹲一趟禁闭就换得众生都上了天堂似的。所以什么人都欠他的了,现在他要怎样就怎样。
  从我懂事开始,我记得我家吃饭时一般不说什么话,只能听到筷子汤匙与碗轻触的声音,要么就是王泽荫稀溜溜的吃饭声。现在不是这样的了,现在王泽荫特别爱讲,他讲这十多年来他的工作,怎么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这一具具腐烂的没腐烂的尸体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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