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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第1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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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帮叶莲子卖掉仅存的镯子。这只金镯子自顾秋水走后叶莲于就没有戴过,只在夜深入静吴为睡着之后,才拿出来套在手腕上细细端详,这一端详就像和顾秋水相会了一番……为了千里寻夫,现在只好把它卖了。卖了镯子,董贵又带她到银行兑换了通行于各个占区的货币,买了火车票,送她们上了去徐州的火车。

  董贵是一千个、一万个对得起顾秋水的嘱托了。

  叶莲子从来没忘记过董贵对她的关照,常常对吴为念叨董贵一家的情谊,可是他们从此一别再没见过面,虽然二十年后也就是七十年代,他们都住在北京西直门附近。

  本以为解放以后是穷人的天下,可是他们又有了别的烦恼,在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他们不得不丢掉人和人之间那份温馨,去奔他们的日子。

  直到叶莲子去世后吴为才找到他们,董贵和他的妻子都还健在。

  吴为一进门,他们就老泪纵横地说:“你妈太不易、太不易啦,你能长大也是太不易、太不易啦……”

  他们相对无言,只能不停地流下浓缩着他们一生辛酸的泪。回家之后,吴为激动地对胡秉宸说到与董贵的会面,胡秉宸只待答不理地点了点头。

  到徐州后没有当即转往淮安的汽车,叶莲子母女非得在徐州过夜不可。

  虽然北平和天津也是日本人的天下,可还不像这里,如此赤裸地对人诉说着亡国的惨状。每栋烧焦的房子都像一颗死去的头颅,黑洞洞的窗户像大张着的嘴,凝固着临死前的呼救和死不暝目的控诉。侥幸留下的半堵墙壁,像一本被枪弹翻阅过的书,每一个弹孔、每一处焚烧的地方都是劫难的字符。最让人恐惧的是被日本人强暴后又杀死的女人,她们阴户里插着木棒或是铁具。

  日本人的的确确是有创造力的民族,凡是人类无法想像的残暴的生命杂耍,都被日本人发掘得淋漓尽致,也许连希特勒都不如日本人那样,能把杀人变成一项精雕细刻的手艺。叶莲子像是等过鬼门关,抱着吴为,提着一个小箱子,排在出站队伍中一步步往前挪。

  眼见一个独行青年男子被拉出队伍,——那时,独自进入敌占区的男人或女人都会被日本人怀疑为奸细。随着一声枪响,鲜红的血美如诗画飞溅开来,洒落在四周束手待毙的人群中。

  叶莲子一把将吴为的脑袋按进怀里,又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吴为不哭,小小的身子却猛烈抖动着。

  日本兵声色俱厉地对她说:“快点,快点广她努力想要迈出沉重无比的脚,可没等她迈出自己的脚,日本兵的枪托就重重地打在她的背上,手里的箱子也就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她放下吴为,手脚并用,忙把散落在地的东西扒拉到站口外,然后再往箱子里捡,要是丢了这些必要的衣物,她们就真是饥寒交迫了。

  吴为也蹲了下来,一边胆怯地用小眼睛瞄着日本兵,一边帮叶莲子往箱子里捡东西。

  幸亏有吴为,日本人才不致怀疑叶莲子是奸细,只对摊在地上的箱子看了看就放行了。

  叶莲子惊魂未定地走出车站,明知应该赶快逃离这个虎口,可不知何去何从,哪里好像都是魔窟。往东走几步退了回来,往西走几步又退了回来……除了从车站陆陆续续走出的人和不时在街上游荡的饿狗,满街没有一个活物。

  望望从站里出来的旅客,各个都像死里逃生的灰狗,夹着尾巴、贴着墙根嗖嗖地、溜溜地疾走,想找个人打听一下都不好张嘴。好不容易看到一个没把脑袋扎进胸口的旅客,便赶快上前打探住店的事。那人把她带到附近一家小店,还帮她提着箱子,只是一路无话。她千谢万谢,那人还是无言地苦着脸,走了。

  嘴上总是叼着香烟的枉伪军军官在小店里走来走去,一面喷烟吐雾,一面吆五喝六地使唤着他们的马弁或是店小二,好像这里不是小店而是兵营。店后的灶膛里妪着湿柴火,店面里的烟气更加混浊,大白天也看不清人们的嘴脸,又在人们脸上添上如许的狰狞。

  叶莲子的目光小心翼翼在烟中搜索,希望看到一个女人。可是除她和吴为,即便有个把女人往来,也是卖春的女人。

  向店老板租房时,旁边一个伪警官说道:“听说话,你是东北的口音。”

  她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是歪着头求助地看着店东。那伪警官挺有人情味儿,说:“咱们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呀。”不过再调转头来脸色就酷了起来,“你一个人能大老远的跑到这里,也真不简单……”已经站在老虎嘴下的时候就是害怕也没有用了,叶莲子只有听天由命垂头而立、还好,他没有再刁难就走回自己房间去了。恰巧在叶莲子隔壁!

  到了晚上,小店更是热闹而不是更加安静,她那间小房前后左右住的都是汪伪军官,各房之间只隔一墙薄板,四周的酗酒声、麻将声、狎弄声,声声入耳。其中倒是有许多东北口音。

  偏偏有人对着墙板怪声地咳,叶莲子甚至看见一只眼睛,在宽阔的墙板缝里闪烁又闪烁。

  看遍窄小的房子,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苦于想刁;出办法挡住外面的世界,只能用椅子把房门毫无意义地顶了又顶。这就是她面对一个凶险世界所能想出的保护自己的办法。这办法以后就成了她的常规武器,用来对付无数可怕的夜晚。

  惟恐有人进来闹事,叶莲子一夜没敢合眼,连吴为都敛声屏气,睁着惊恐的眼睛,倾听着四周的动静。也许正是一点乡情,那些当兵的才没来刁难。

  第二天登上去淮安的汽车,同座的正是那个自称老乡的伪警官。他说:“你到淮安去对不对?”

  叶莲子只好点头承认。

  “干吗去?”“找我父亲。”

  “你父亲在那边干什么?”

  “经商。”

  “东北人这时候到淮安经什么商!”说到这里,他似乎没有再逼问下去的意思,而是往椅子背上一靠,开始闭目养神。叶莲子的心跳得又快又。向,她真担心一旁的伪警官听见,可又无处逃遁,只有假作镇定,直挺挺地坐着。

  伪警官很快下车了,临下车前低声对叶莲子说:“我知道你去淮安找什么人。你说你父亲在那里经商,不对,淮安以北驻的都是抗日东北军。你可要多加小心,前面还有好长的路呢!”对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她默默地说了声谢谢。一下汽车就到了东北军的地盘淮安。可是距董贵告诉她的那个联络点还有十几里,只好雇辆人力车,按董贵说的路线,向淮安附近一个小镇而去。

  拉车的是个身强力壮、脸色阴沉的小伙儿,没穿上衣,肌肉强健的后背在阳光下闪着生机勃勃的光泽。

  即将收割的秋庄稼经过腰际,行走在庄稼围。屏的土路上,就像被埋葬在庄稼地里。叶莲子左看右看,希望碰见一个行人,可是没有,一个也没有,太阳底下只有他们三个人,四周静得都能听见庄稼成熟的声音。吴为也在她的怀里睡着了,经过一路折腾,现在就是在她耳边打雷,地也醒不了了。

  路也好像越走越背,越走越像是往回而不是前行,她也不敢问,问又有什么用?天这么高,地这么远,哪儿能够得着,抓得着一缕安全?

  走到一个僻静之处,拉车的不声不响将车停下,并回头朝她望着,叶莲子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她垂下眼睛看看脚下的皮箱,期望这只皮箱能在关键时候起点作用。

  拉车的说:“歇歇脚,那边地里有口井,我去喝口水。”说罢,就丢下她们走了。

  她缩头缩脑坐在车上。庄稼地里一片此起彼伏的虫鸣,似暗藏杀机,叹暗藏着激战前夜的骚动不安。很长时间也不见拉车人回来,叶莲子更加焦急,似乎时间拉得越长阴谋酝酿得越大。

  终于听到背后渐走渐近的脚步,她绝望地想,来了,来了,可又不敢回头张望。她的两眼在太阳底下发了花,一阵阵黑雾也随之在眼前浮升滚腾。

  拉车人转到她的面前,看出她的恐惧,冷冷笑着把手里一个甜瓜递给她,说:“想必你们连饭也没吃、水也没喝吧?这个甜瓜你拿着。”

  叶莲子不敢接也不敢不接,尽量往靠背上缩着身子。

  拉车人也不强让,顺手把甜瓜放在叶莲子脚下的踏板上,拉起车又往前走了。

  当越来越多的树、越来越多的房子出现时,叶莲子才知道地多虑了。’付钱时拉车人冷冷地接下钱,没说个什么就走了,把叶莲子尴尬地丢在那里。

  她们终于找到了联络员的家。

  结婚时叶莲子曾想,她是再也不会回这个家了,可是才过五六年,她就回来了,而且落魄成这个样子。

  结婚时的风光已成旧事,师里入无不称赞的“郎才女貌”,这样快就残败凋零,天各一方。叶莲子一眼就认出,继母穿的居然还是参加她婚礼时做的一件旗袍,而自己的风采不但早已消散,嫁衣也早就进了当铺。

  “回来啦。”继母说。对着这样落魄的人真就没法儿客气,然后看看吴为,“这就是南南?”

  “叫姥姥。”吴为吓得紧往后捎。

  “认生呢。”叶莲子忙说。继母并不在意,叶莲子本不是她的女儿。

  “路上还好走吧?”父亲比她没出嫁之前客气许多。

  “好——好走。”

  在父亲的眼里,叶莲子再不是那个瘦弱的乡下小姑娘而是个成年妇女了。可幼年时就铸在她身上的畏瑟不但没有消逝,反倒亨那懵懂之上又增添了一种颇为明确、自觉、沧桑的畏,让叶志清一阵悲从衷来,——不论怎样,父亲还是父亲。“老顾家真行,自己家的媳妇却——推六二五。”继母从髻子上抽下簪子,一边挖着耳朵眼儿一边评论着。

  “是我自己要走的。”

  “想必也是待不下去吧。”继母一针见血地说。

  叶莲子求救地望望父亲。父亲说:“把行李放下,先去洗把脸,再煮点儿东西吃吧。”吴为就贴着叶莲子的腿出去了。

  她们的脚后跟刚擦过门槛,就听见继母对父亲说:“你打算怎么办?”

  父亲说:“给她男人写封信吧。”

  “莲子不是说到婆家之前就给他写了信,怎么老不回信?你指望那个拆白党能来接她们?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个东西,没和莲子结婚前就跳郭连长家的墙,一边打牌一边和李营长的太太吊膀子。”

  父亲的目光频频向外扫去,他怕叶莲子听见,她这会儿是山穷水尽哪。

  “你当初为什么不说?”

  “你们家莲子闺女做得不耐烦了嘛。”

  叶志清有点不悦,“莲子不是那样的人。”

  “忘了她塞在你口袋里的字条了?”父亲没的说了,无形中就有些埋怨叶莲子,若是听他的安排,就不会落到这个局面。什么局面他也不清楚,叶莲子也没跟他说,不过看还看不出来吗?

  继母就说:“说话得公平,她是不是有点儿自找?不过呢,既然是自己家闺女也不能不管,还是想个办法吧。唉!——”这一声长叹真是苦不堪言,苦如叶莲子还叹不出这样一声叹息呢。

  一一二师里有顾秋水的许多朋友,叶莲子一到,顾秋水最好的把兄弟、排行老七的于高祥就抱起吴为问大家:“你们看这孩子像谁?顾秋水!不用说,一看就是他的闺女。”

  顾秋水从没给叶莲子写过信,倒是接长不短地给于高祥写信,所以到了一一二师,叶莲子立刻就得到了顾秋水的确切地址。

  吴为吃得很多,叶莲子忧愁地看着她吃下一碗米饭又吃下一个鸡蛋,想着以后她要是天天这样吃起来怎么得了。吴为很久没见过鸡蛋和米饭了,所以吃得很慢,好像在延长享受一个转眼就会消失并且再不会有的梦境。

  叶莲子一再朝上房望去,生怕继母这时到厨房里来,吴为还没吃够呢。

  小孩子真不懂事,吃个半饱就可以了,她却非要吃个肚儿圆。可叶莲子又巴不得吴为多吃一些,对穷人来说,吃饭真是世上最费思量的一件事。

  吴为吃完一个鸡蛋又说:“妈妈,我还要。”叶莲子拍拍她鼓起来的小肚子说:“你饱了。”

  “妈妈,我还要。”“不能再吃了。”

  “再吃一个,”她伸出小手指,又像恳求又像保证地说,“妈妈,一个!”“不行。”叶莲子斩钉截铁地说,“你吃饱了。”吴为尖声哭了起来,而且哭得很响,叶莲子马上捂住她的嘴。婆婆虽然爱骂人,只是骂骂而已,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老包家深宅大院,上房听不见下房的动静。这儿虽然没人骂吴为或她,可老觉得有个无形的钳子夹着她,这钳子其实夹得不重,既不痛也不痒,就是老窝着她,让她不能伸直。

  吴为哭得额上冒汗,青筋暴起,声嘶力竭……为什么?不过为了一个小小的鸡蛋,又不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又不是大海里的珍珠、石头里的金子。

  这样一想,叶莲子似乎有了勇气,又从柜橱里拿了一个鸡蛋给吴为。

  吴为不哭了,安静地等着叶莲子为她剥去蛋壳。她接过叶莲子剥好的鸡蛋,一小口、一小口安静地咬着,睫毛上挂着泪珠的眼睛紧盯着手里的鸡蛋,眨都不眨。

  看得叶莲子心里一酸,可她不能掉泪,吴为哭起来的时候有她呢,她哭起来有谁?掉下一块蛋黄,吴为伸出小手指头去捏,却捏碎了。那块蛋黄变成更小、更小的碎渣,小得都晶不出鸡蛋味了,可吴为还是一点一点捏进了嘴里。紧跟着就是继母整天说不是丢了这个,就是丢了那个。偏偏人家一说丢了什么叶莲子就禁不住脸红,连后脖颈都红得无法见人,好像是她偷了那些东西。

  她痛觉自己的无能、窝囊,既不能一跺脚离开,又不能不脸红。

  一个多月过去,顾秋水还是没有回信。继母猜到他可能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男人都是这样,你紧盯着他,他还出事呢,不要说这样大撒手地一别三年多。得赶快把这娘儿俩送走,顾秋水要是真在外边有了别的女人,把妻儿往他们这里一撂,可就没头了。可她并不说出自己的猜测,只对叶志清说:“不如把莲子送她丈夫那儿去,让他们小两口儿团圆吧。现在兵荒马乱,她还年轻,出了什么事咱们不好向女婿交代。”

  父亲说:“这可要一大笔路费。”

  继母说:“她说手里还有些卖镯子的钱,剩下的你当爹的还不应该给添上?”她算过账,就是添上这笔路费,也比没年没月把这母女二人留下合算。

  “去信也不见回信,搬家了?人死了?莲子这样冒蒙着去了,要是找不着人怎么办?连回来的路费都没有……她还带着孩子呢,那可让她如何是好?”“于高祥说的地址能有错吗?”继母又对叶莲子说:“他到现在还不回信……我看你顶好带着孩子找他去。我是说,你们守在一起总是好些。”继母说得对,不能再傻等顾秋水的回信了,她这就去找他。自生下来也没清楚过的叶莲子,一下清楚起来。

  她不管顾秋水回不回信,是不是搬了家,死了还是活着,就是死了她也要看一看他的坟头,更不想万一找不着连回来的路费都没有。已是满眼萧瑟的十月末,不但叶子开始发黄,江水开始发黄,连秋风也日惭地黄了。

  叶莲子匆匆忙忙抱着吴为登上小轮船的时候,父亲突然流下了老泪,——这一路有太多的风险,叶莲子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啊!

  “到了镇江别误了去上海的火车。到上海后就按着我给你的地址去找赵营长的哥哥,他在日本军营里做事,可是,是这边儿的人。他会给你买张到香港的船票,也会给你办好去香港的手续。”

  他们父女间的感情,到了此时才略见分晓。可他们又不能不远远地分离着,就是她不去找顾秋水也是嫁出去的人了,就是不嫁出去他们也不可能长相守着。

  看着渐渐老去的父亲,叶莲子想,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了。

  十八九年后叶志清一家迁往他乡,途经叶莲子工作的小城,下车看望离别多年的女儿。

  正是三年饥荒时期,叶莲子不知怎么弄到一小碗肉,恭敬地放在父亲面前。叶志清还像从前一样,不知道为了什么小事吹胡子瞪眼。

  吴为忍不住说:“姥爷,我妈从小就没少受呵斥,如今她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也该歇歇了是不是?”吴为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母亲工作的小城,算是组织上对她这个独生女儿的照顾。

  其实北京各单位需要的大学毕业生名额很多,只不过她无法说服自己,去和班上的党支部书记进行一个交换。

  大学自解放区搬迁而来,每个班级确保共产党支部和党支部书记制度,书记由调干同学担任,领导班上同学的学习、生活、思想,握有毕业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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