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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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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学生。那时,莫征只有三岁多,很像英国电影《雾都孤儿》里那个可爱的小男孩
奥利佛尔。穿着一套浅蓝色的法兰绒衣服,黑黑的眼珠,像两颗滚动着的黑宝石。
每次开饭以前,他总是把两只洗得干干净净的小手,平放在桌子上让妈妈检查,然
后有礼貌地用法文问道:“我可以吃饭了吗”每每叶知秋到莫教授家里做客,总
是戏谑地管莫征叫奥利佛尔。当时,叶知秋绝没想到,他以后的命运,竟是孤儿奥
利佛尔的翻版。为这,叶知秋总觉得有点儿对不起莫征。没想到她这善意的玩笑竟
成了一个巫婆的咒语,不然,何以会应验得如此准确呢“文化大革命”中父母双
双死于非命之后,莫征成了靠偷窃过日子的小贼,像一只流落在街头的野狗。叶知
秋第一次把他从派出所领回之后,他甚至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在她家里来了一次卷
逃。这也许是每一条野狗的经验,躲着那些伸过来的手,再不就咬它一口。别相信
它会抚摸你,它要么给你一顿毒打,要么就勒死你。
  叶知秋再一次把他从派出所领了回来。她也弄不清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许因为她自小也是一个孤儿,饱尝过世态的炎凉和寄人篱下的痛苦它们像
一条天生的纽带,把她和莫征联在一起。
  也许因为这一生她将永远无法实现自己的母爱,像一切女人一样,顽强地需要
一个表现这种天性的机会。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丑陋真是一种不幸。

  说不出叶知秋脸上的哪个部件究竟有什么明显的缺陷,可是这些部件凑在一起,
毫不夸张地说,几乎使她成了一千个女人里也难以遇到的一个顶丑的女人。
  那些很代表她性格的头发,又粗、又多、又硬,头发的式样也非常古怪。她又
不肯让理发师剪个稍稍时髦一点的发型,稍稍地削薄一点。于是,又短又厚的头发,
像放射线一样向四处支棱着,远远看去,活像头上戴了一顶士兵的钢盔。
  浑身上下看不到一点儿女性的曲线和魅力。肩膀方方正正,就像伐木人用斧子
砍倒的一棵老树的树桩。
  没有一个神经正常的男人,会娶这样一个女人做妻子。
  菜饭端进来了。
  莫征,像饭店里老练的服务员,右手端着腾着热气的红菜汤,左手拿着两个分
盛着腊肠和面包的盘子。两个盘子上还摞着一个小小的果酱盘子。
  腊肠切得很薄,一片片错落有致地向着一个方面,顺着盘子绕成环形,斜躺在
盘底。面包切得很均匀,每片面包的厚度一样,简直像用尺子比着、量着切出来的。
  每每莫征十分在行地抄起锅碗瓢勺在厨房里做饭,或是带着一种猜不透含义的
微笑,像饭馆里的大师傅那样,用勺子在炒锅底上俏皮地敲两下的时候,叶知秋的
心里,总泛起一种说不出是悲凉还是欣喜的复杂情绪。他的生存能力似乎比她们这
一代人强。比如,直到现在她还不会做饭烧菜,如果没有莫征,她就不得不去吃那
口味单调透顶的食堂。奇怪,食堂里烧的东西,别管是红烧肉还是黄焖鸡,永远是
一个味儿,你就分不清它们到底有什么不同。她喜欢吃口味好的菜,可是要她为那
种事分心她又舍不得时间,就算下个狠心抽出时间,她也不会做。她的生活安排得
一塌糊涂……
  不,生存能力!当然她指的不是这个,实际上她想得更多的是,只要他愿意,
他可以干好任何一件事情,别管是做饭、弹钢琴、或是法文……可是他为什么一副
乐天知命的样子端着这几个盘子呢不,也不是说端盘子有什么不好,她不是这个
意思,而是……而是什么呢她的思绪飘移开去……
  汤大概很烫,放在桌子上之后,莫征立刻吹着自己的手指头尖。
  那应该是一双艺术家的手。手指粗而长,手掌厚而宽,指关节和桡腕关节都生
得十分结实。小的时候他学过几年钢琴,小小的人儿,脚还够不着踏板,却会在一
片琴键的轰鸣中忘记了玩耍和吃饭……可现在,当叶知秋心血来潮,在那架落满尘
土的钢琴上,用僵硬的、不听使唤的手指勉强弹上一曲的时候,他呢,却远远地躲
进自己房间的一个角落,仿佛那琴声里有什么让他感到害怕的东西……
  什么叫做应该是呢莫征早已不是那个穿着一套浅蓝色法兰绒衣服的小男孩。
他已经变成又高又大的青年,穿着一件军绿色的棉布上衣,那是部队上的处理物资。
衣服皱皱巴巴,原先的扣子早已掉光,现在的五个扣子是有深有浅,大小不一。又
肥又长的劳动布裤子,像没有盛满东西的口袋,挂在他那又瘦又长的腿上,裤脚上
还有一个没有补缀的三角口子。他所有的裤脚上几乎都有这样的口子,这大半和他
干的工种有关系。整天和树枝、灌木丛打交道,灌水、剪枝、喷药……一不小心,
就会被树枝剐破。即使这样,他仍然是个让姑娘们一见倾心的人物——假如她们不
知道他的过去的话——方方的下巴,棱角清晰的大嘴巴,黑而柔软的头发松松地披
向脑后,仿佛修剪过的、不宽不窄的眉毛,整齐地、直直地伸向太阳穴,只是在眉
梢有那么几根,微微地往上翘着,这使他在不动声色的时候,也给人一种神采飞扬
的感觉。也许因为黑眼珠比平常的稍大了一些,目光总显得凝重、迟缓,还有点儿
淡漠。
  莫征用脚勾出放在桌下的凳子,在那张摇摇晃晃的凳子上坐下,凳子立刻吱吱
嘎嘎地呻吟起来,仿佛因为这突然增加的负荷而感到极大的痛苦。
  这声音总让叶知秋感到不放心。她不知说过多少次,要么赶快拿去修理,要么
就丢掉它,不然,早晚有一天会摔坏人。而莫征总是懒懒地说:“没事儿,只要您
记着别坐它就行了。”叶知秋只好随他。不过每每他往那个凳子上坐下去的时候,
她的眼睛总会不由得对那凳子瞟上几眼。这会儿,她的眼睛也还是那么不放心地瞟
着。
  唉,太爱操心了。
  莫征装出没有察觉的样子,随口问道:“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吧”
  叶知秋这才低头吹着汤勺里滚烫的汤,匆匆地呷了一口,笑了,满意地称许着
:“不错,挺地道,像你的法文发音一样。”
  莫征的汤勺在半路上停住了。啊,为什么要提起那与旧日的生活有关联的事呢
莫征不愿意回忆它。但只要有一点光亮,它就会像影子一样地出现,紧紧地跟随
着他,纠缠着他,不肯和他分离,凭空地给他增添了许多的烦恼。他张开嘴巴,带
着一种差不多是发狠的样子,咽下了那勺菜汤,好像要把那烦恼和菜汤一起咽进肚
子里去。牵动他眉头的那根神经不安地跳动起来。接着,他又用那副白而坚实的牙
齿撕下一块面包。
  “哐当”一声。叶知秋一愣,一时以为莫征到底坐翻了凳子。
  不,那声音是从天花板上传来的。一定是楼上有人碰翻了什么。
  随之而来的是小壮嚎啕的哭声、杂沓的脚步声和小壮的妈妈刘玉英极力压抑着
的啜泣声。
  莫征的脸上闪过一丝冷冷的微笑,说道:“高尔基笔下的生活。”
  叶知秋停止了吃饭。
  莫征,还是带着那淡淡的、冷冷的微笑问道:“怎么啦”
  叶知秋不好意思地笑了。在比她似乎还老于世故、不易动情的莫征面前,她有
时倒像个幼稚的、容易感情冲动的小女孩:“在别人的哭声里,我觉得难以下咽…
…”
  “你简直像个基督教徒。”
  她发脾气了。她觉得他亵渎了自己的感情:“莫征!”然后站起身来,往外走
去。莫征把他长长的腿往她面前一横,那弓着的腿,活像一个放在二百米跑道上的
中栏:“您还是歇会儿吧,您管得了吗过不了两天还得打。”
  他说的是真话。楼上这一家,总是孩子哭大人骂的。那两口子都不是泼皮式的
人物,两个孩子也都懂事听话,可是,他们的生活为什么过得那么狼狈啊。
  莫征和解地劝慰着她:“您还是再吃点儿吧,一会儿该凉了。”
  叶知秋已经没有了胃口,饭前那阵美妙的情绪不知为什么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摇摇头。
  她无言地在写字台前坐下,顺手翻动着因为生病没有细读过的那些报纸。习惯
性地注意着哪些工程已经竣工投产、哪些企业已经超额完成今年的生产计划……这
些报道都给她一种年终将近的气氛。还有一个多月,一九七九年就要过去了。她立
即想起病前就应写完的那篇报道,便在写字台上寻找她已经拟好的那份写作提纲。
  奇怪,那份提纲哪儿去了呢她明明记得放在这一摞稿纸上嘛。没有,也许放
在抽屉里了她依次拉开每一个抽屉,每个抽屉都是同样的杂乱无章:日记本、信
札、邮票、装着钞票的信封或钱包、工作证、眼镜盒(有好几个)、药瓶子(空的
或是装着药的)……要是没有极大的耐心,谁也别想在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
找到一件要找的东西。偏偏叶知秋就是一个顶缺乏耐心的人。每当她急急地在抽屉
里寻找什么东西的时候,她都会下定最大的决心,什么时候一定要清理一下抽屉,
没用的就把它扔掉。这里有很多没用的东西:这些旧信,瞧,还有这个空药瓶子。
“砰”的一声,她顺手把那空药瓶子扔到墙角里去。
  可是,等到这阵骚乱一过,她便会忘掉自己的决心,那些废物便依旧安然无恙
地躺在抽屉里。再说,那些旧信她也舍不得丢掉。
  它们好像是她生活的记录:失败的,然而却是昂扬的。
  因为她是记者;因为她对每一个受了不公正待遇的人持着由衷的同情;因为她
对一切丑恶现象的义愤——在那些年这些事情遍及每个角落——她采访过的那些工
人、基层干部,把她当做了以心相托的朋友。她不自量力地干预了多少工作份外的
事情哟!那些事情,照例没有得到合理的解决。每当她像个没头苍蝇,乱碰一气,
精疲力竭地回来,坐在桌前翻动这些信件的时候,她总是感到内疚,好像她愚弄了
那些善良而忠厚的人们。难哪。
  远方的客人往往会突如其来地光临:站在门口,一个劲儿地搓着一双骨节粗大
的手,羞涩地微笑着,微微地涨红了脸,然后,牢骚一发就是大半夜,闹得莫征的
房间简直像个客店。
  这两年,信件的内容有了明显的转变:谁谁家的,被谁谁的后门挤掉了大学报
考名额的儿子,终于考上了大学;谁谁的所谓叛徒问题终于澄清,恢复了工作;谁
谁再也不穿小鞋了,因为那个靠帮派势力上台的党委书记被撤了职……这些信,怎
么舍得丢掉呢但是,提纲总得找到。
  “莫征,看见我放在桌上的一张纸了吗”她没有说什么提纲不提纲,那对找
到或找不到完全没有一点儿帮助。这孩子对她的工作总像不大看得上,从来不会朝
她写过的那些东西看上一眼。
  “什么纸我没在您桌子上拿过什么纸。”
  “一张稿纸,上面写了字的。”
  奠征这才想了起来:“噢——前天小壮来玩儿,我在您桌子上拿了一张废纸给
他包糖来着。”
  叶知秋痛心了:“哎呀呀,那是我写的报道今年工业完成情况的提纲,怎么是
废纸”
  “我怎么知道那是提纲。”莫征的语调里竞没有一点儿不安或歉意。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写过字的纸,不要乱动,不要乱动,你全当成耳旁风
!”
  奠征终于显出一副懊悔的模样。叶知秋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令他感到此事非
同小可。他诚心诚意地表示着自己的悔过:“有那工夫您不如好好休息休息,急什
么呢那些报道什么的,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官话。有人看吗又有人信吗” 


第二章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看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叶知
秋拍了桌子。
  奠征不再说话,只顾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吃着。房间里只有汤勺磕着碗盏,以及
莫征那轻轻的有节奏的嚼东西的声音。
  他们经常发生争论,但让步的往往是莫征。他不愿意惹她生气。在他那荒漠似
的心里,竟还有一片浓密的绿阴,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他惟一信赖的、给他温暖的、
不记着他的过去的人。
  最坚强的心,也许是最脆弱的心。对于在各种逆境中备受作践、蹂躏、摧残…
…从而变得残酷、冷漠的心来说,再没有什么比“温暖”这种东西更强大、更能征
服它了。因为他得到的太少、失去的太多,一旦得到,就很懂得珍惜。
  有时他不能理解,他们之间不过差了二十个年头,在对客观事物的认识上,却
有这样悬殊的差异。简直莫名其妙!难道她们那一代人全是这个样子吗唉,她们
那一代,是多么善良、多么轻信、多么纯洁而又多么顽固地坚守着那些陈腐观念的
一代啊!这种局面,让叶知秋打心眼儿里感到委屈,她觉得她终归不是一个没有头
脑的女人。她的思想是新鲜的,感觉是敏锐的。她并不陈腐。陈腐这种印象是莫征
这一代人强加在她头上的。在他们的眼睛里,凡是有些年纪的人,大半是老朽的。
  一九五六年大学毕业后,她在新闻战线已经工作了二十多年。
  这工作使她的接触面十分广泛,对真实情况了解得多一点、深一点。她对许多
事物都有自己的看法,虽然她感到无可奈何。她总在心里告诫自己,叶知秋哟,不
管你报道什么,千万不要有半点虚假,可不能愚弄养活我们的人民。就拿“文化大
革命”那些年来说,她宁肯耍赖不写,也不肯跟着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理论家们吹
喇叭。她明白,这绝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她幸好不搞理论。相反,她是懦弱的。
但这能怪她吗那是一个时代的懦弱。
  她接触过不少基层工业部门的同志。那是些实打实的人和实打实的工作。一般
人觉得干巴巴的数字,在她眼睛里却是一张张熟悉的脸、出炉的钢水、转动的机床、
血管一样输送电流的送变电线路……每每想起这些,她总是感到安慰,毕竟还有人
在脚踏实地地干着。因此,她的工作也是脚踏实地的工作。可是,听听奠征在说什
么“冠冕堂皇的官话”!她愈想愈气,连下巴都有点儿哆嗦。她伸出长长的脖子,
拿眼睛瞪着莫征,她的眼镜也好像发了脾气,恨不得从鼻粱上跳下来,在莫征面前
跺上几脚才解气。
  莫征不吃了,她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他收起脸上那种淡漠的冷笑,神情变得
严肃起来。他说:“我不是说您的工作,我是说那些没完没了的数字。好些人都以
为那些数字,是从基层到上面,一级一级按着统计表格的要求,个、十、百、千、
万,一个算盘子儿一个算盘子儿地扒拉出来的。实际呢,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伪造的,
就连‘最高指示’也在内。报纸上总在写工业生产今年下半年比上半年超额完成百
分之几,今年又比去年超额完成百分之几。扯淡!有什么意思。我并不是说这些数
字全是假的,我是说它没有意思。
  就拿咱们楼上老吴这个工人来说,他们家的生活状况到底如何应该有人写一
篇若干年来,这些流臭汗、出苦力、脚踏实地地为我们这个社会创造财富、并且使
我们得以生存下去的工人以及农民生活改善情况的真实报道。这才能真实地反映我
们的生产发展了没有,发展得怎么样。要是老百姓的生活还不如资本主义国家,咱
们的优越性还表现在哪儿呢老百姓还拥护你吗您说那些数字有什么用您想过
没有!“这回,倒是莫征难得地动了肝火,他越说越快,最后还使劲儿地把汤盘往
前一推。菜汤洒了出来,向四周漾开,顺着桌子一角淌了下来,淌了莫征一裤腿。
他掏出揉成一团、脏得看不清到底是什么颜色的手帕,擦着湿了的裤腿,不停地,
一下又一下……
  莫征的话,虽然带着孩子的偏激,但是有他那一面的道理。她痛心地想起从五
六年以后到三中全会前经济政策上的那些问题。
  如果不来回折腾,而是像现在这样,有一个讲求经济效果的明确目标,老百姓
的生活肯定会大不一样了。但无论如何现在比解放前还是好得多了。
  她不大有劲地说:“这些数字至少说明了我们的国民经济年年都在发展,比起
解放前……”

  莫征立刻停止擦裤腿,打断她的话说:“我就知道您又该这么比了。老这么比
也不行呀,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社会。你不是社会主义吗那是旧社会,没有可比
基数嘛。要是这么比、这么知足,早就应该停留在奴隶社会别往前进了。要知道奴
隶社会比原始社会还进步一大截呢。”他露出一脸不屑再说下去的神气,把手帕当
成了抹布使劲儿往剩下的菜汤里一摔,站起身来,拾掇起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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