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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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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这种时刻,吴为还丧尽天良地想:杨白泉的背影,多么像胡秉宸啊!为此她真想再看那个杨白泉…眼。

  叶莲子一听白帆的后台那样伟大,更害怕了,“听妈的话,放手吧,他都顶不住那些压力,你一个平头老百姓就能顶住?你也不想想,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妈妈年老体衰,禅月还没成人,丢下我们一老一小,谁又能来管我们呢?”吴为无言以对。她何尝不晓得厉害。面前是一台巨大的天平,一头是一家老小的前途,另一头是胡秉宸,她必得决定取舍,必得毁去一头,没有调和可言。若选择胡秉宸,禅月和母亲又得重新落人任人轻蔑的低贱生活。

  对她是活该,因为她爱胡秉宸。可是年迈的母亲和刚绽开两瓣芽苞的禅月为什么要为他受苦?要是弃他而去……他总是说:“你不能跳出去,你要是跳出去,我就要死了。”

  禅月一跺脚,把她们两人来来回回看了一会儿,说:“姥姥,妈妈,瞧瞧你们爱的都是什么人!哼,咱们家的这个咒,到我这儿非翻过来不可!”

  她说到做到,叶家两代女人的命运,后来正是从她而始才彻底翻个儿。

  叶莲子说:“既然他们的目标不是你,你为什么要替他做这个挡箭牌呢?”

  “要是顾秋水遇到这样的麻烦,您肯定也会奋不顾身的。”

  “不是妈妈见死不救,当初你要是听妈妈的话,何至陷得这么深……我说话你别不高兴,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不信就走着瞧。”吴为并不知道叶莲子有一双很“毒”的眼睛。吴为和胡秉宸的爱恋伊始,叶莲子就看出吴为大难将至,但是吴为走火人魔,根本听不进她的规劝。吴为问:“您为什么反对?您倒是说出个道理。”

  “说不清……不光是道德不道德的问题。总之是不行,不行。你要是不了断和他的关系,这辈子就要毁了。”

  直到叶莲子故世、胡秉宸和她离婚之后,吴为才悟到叶莲子果然眼力非凡,才悟出叶莲子为什么不顾一切让她了断与胡秉宸的关系。

  可是当初,有多少次她们母女为胡秉宸吵得天翻地覆、反目成仇,逼得叶莲子几乎离家出走。

  吴为明知她无处可去,却狠心地说:“走就走,别拿这个威胁我!”

  为了那个胡秉宸,吴为把含辛茹苦将她拉巴大的叶莲子逼人了绝境,也把自己逼人了绝境。对胡秉宸和对叶莲子的爱,如五马分尸,将她的心、她的身首,撕成了碎片。眼见吴为濒临灭亡的深渊,作为母亲,叶莲子怎能不拼力阻拦?不得已转求胡秉宸。

  她不敢求见胡秉宸,只能给他打个电话。“求求您,可怜可怜我们一家老小,放过我的女儿吧,这件事不会有好下场。您是老干部了,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我求求您啦……”

  应该说胡秉宸是个心地善良,从来谈不上歹毒的人,只是他做惯了大家的少爷,做惯了人上人。

  没到解放区之前是上等人,到了解放区以后是上层人,可以说是一辈子居高临下,惟我独尊。如今一个退休的小学教师也来对他说三道四,实在让他哽噎难咽。要不看她是吴为的母亲,胡秉宸当场就让她好看。

  可是恃才傲物的胡秉宸,又该藏着多少鄙薄、刻薄他人的技艺?

  加上党内几十年对偶、对仗、对局、对应的经验,只需点滴小技,就将一生忍气吞声、笨嘴拙舌的叶莲子,捉弄于股掌之上。

  不要说退休的小学教师叶莲子,就是他那个比叶莲子有身价的老丈人——白帆的父亲,他又何曾放在眼里?

  有一次他非常不屑地对吴为说:“白帆的父亲是个旧法院的书记官,又是‘中统’,也就是特务,北平大学国文系的毕业生,年轻时还是赌棍。分家时候给了他一栋房子,大概值二百块光洋,他一个晚上就输掉了一百七十块,一栋房子没了。后来只好住在一个大户人家后园的一间小屋里,还在床底下挖了个坑养鸡,他睡床上,鸡睡床下。我第一次去看他的时候,因为穿着西装很神气,他一慌,养的鸡就从窗户里飞了出去,他就跑出去撵鸡……我当天晚上就乘火车走了。解放以后我去看他,给他留钱他不要,一定要我寄给他,因为汇款单上可以看到寄款人姓名和寄款地址:某某部、某某人,他可以拿去给人看,对人家说:‘看看,我女婿是个部长,每个月还寄我一百块钱,我女儿没有白嫁一个部长。”他虽不会长久记着他人的冒犯,可也不会忘记叶莲子的不识抬举,竟然拒绝了他这个赏赐,让从未遭遇过拒绝的他,遭到了平生第一个回绝。

  特别是把吴为娶到手之后,叶莲子与他的对垒更以一败涂地而告终。

  这难道不是吴为对在苦难中挣扎…生,与她相依为命的叶莲子的彻底背叛?

  胡秉宸得意之时,却忽略了或是说根本不可能了解,叶莲子在他那里受到多少委屈,吴为和他就有多少不能消解的死结。

  虽然叶莲子从未对吴为说过胡秉宸对她的鄙薄、刻薄,但不论是叶莲子或是胡秉宸都不知道,吴为有一种感知叶莲子的天分,否则她就不会在十个月大的时候,哪怕自己又馋又饿,董家大哥给她一个馒头也会先让叶莲子吃。

  十个月!

  平心而论,胡秉宸没有盼着叶莲子死或是高兴她死,但她一死,他却禁不住想,今后吴为将完全归他所有。可是他错了,叶莲子一死,他反倒彻底失去了吴为。

  叶莲子,和他曾经给予叶莲子的鄙薄、刻薄,永远地站在了他和吴为的中间。

  特别是叶莲子“七七”没过,他就急着和吴为做爱。

  刚刚丧母的吴为,强忍悲痛,积极配合,希望为他补上多日不曾尽欢的一课。她一面恳求叶莲子的在天之灵原宥,一面不停地淌着眼泪。吴为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打湿了胡秉宸衬在吴为颈下的胳膊,可他佯作不知,继续奋斗。不能怪他求欢心切,以他对性爱的理解,世上哪有禁得住性爱诱惑的人?他以为通过他的努力,总会使在悲伤中不能自拔的吴为高兴起来。没想到他越是努力吴为哭得越是厉害,原本不出声的淌泪,变成了可闻的抽泣,他不能继续佯装不知,只好悻悻作罢,跳下床去,吼道:“我作为一个男人的一生,全让你毁啦!”然后抱起被子,到芙蓉房间睡去了。

  如果一个承欢男人的受体,在男人畅享床第之乐的当儿,竟是这种竞技状态,对那进入“状态”的男人,无疑是当头一记恶棒,所以就不应对胡秉宸的愤懑表示非议。此后不久,吴为患了输卵管结核,他们的做爱,就变成了科学实验室里严谨的科学实验,或是外科手术室里的手术。

  到了他们婚姻的后期,除了逃离胡秉宸的前,吴为不得不苟且地与他有过最后一次不成功的做爱之外,他们根本就不做爱。

  胡秉宸不是没有机会弥补叶莲子去世后在做爱这个问题上给予吴为的伤害,可是这个机会,却让一个也许是偶然的失误,彻底毁灭。吴为已经非常不习惯当着胡秉宸裸体,那一天她在卧室换衣服的时候,要求胡秉宸出去,胡秉宸不肯。她想想,也对,一个女人怎么能对自己丈夫提出这样的要求了。

  她背着脸换她的衣服,并不知道胡秉宸用怎样嫌弃、鄙夷的目光打量着她的躯体。事情至此也就罢了,可是胡秉宸突然说道:“想不到你身上的肌肤,已经松弛下垂得这样厉害。”

  也许这只是一种心情的流露,完全没有侮辱她的意思。她和他之间因为年龄造成的各个方面的差距,现在已经拉近,或不过是他企盼已经拉近。随着这些差距的拉近,他的心理障碍也一步步消解。虽然吴为从不在意这些差距,可是他一直心存暗鬼。

  在吴为听来,却是满怀兴狂的恶意。

  也许谈不上恶意,胡秉宸只是看不得比他少了二十多个年轮那个躯体上的肌肤还紧绷着,还闪现着健康的亮泽,还富有弹性,让他又是妒忌又是渴望。是啊,她身上的肌肤,至少还有二十多年才会沦落到他现在的状况。

  所以他从不放过摧毁这个差距的机会。

  这摧毁是这样地行之有效,特别是这一次,简直可以和一九四五年美国人扔在广岛上的那颗著名的炸弹相提并论,让负隅顽抗的日本人终于抠掉了那面膏药旗上的膏药心。从十九世纪末就硬贴在环太平洋区域上的那颗毒太阳,终于沉没太平洋底。

  胡秉宸可能不知道,这种不能算是不美好的愿望,不只摧毁着他和吴为之间的差距,也摧毁了吴为对性别的兴趣,那才真是彻底摧毁了吴为作为女人的一生,同时也就连带着摧毁了他们之间的性爱。

  也就难怪胡秉宸和她离婚后,有朋友看她像个孤鬼似的飘来荡去,好言相劝道:“不谈爱情,哪怕找个伴儿来陪陪你也好。”

  她怪怪地看着那位好心的朋友,阴阴地说:“你觉着两挂老肉,力不从心地在床上纠缠不已,有什么观赏价值吗?”让不明就里的朋友,心里一堵。

  吴为本就不愿在胡秉宸面前裸露,更想不到被一个男人这样地打量、评判,简直像评判一头牲口,哪块肉可以用来烤牛排,哪块肉可以用来红烧,哪块肉可以用来熬汤……不,即便是自己的丈夫也不行。她刷地转过身来,什么也没说,只是非常不对劲地看着胡秉宸。

  多年前,他们结婚的时候,胡秉宸全身的肌肤就已松垂。那松垂的肌肤,严重到使他看上去简直不像个男人而像个女人,而且是非常老迈的女人。可是她从不在意,他的躯体对她并不重要,她要的是他这个人和他的爱。

  想不到他倒先嫌弃起她来。

  她那不对劲的神态后面,汹涌着千头万绪、千言万语,哪怕说出一宗,也会让胡秉宸难以自容。可是她不说,一个字也不肯说。

  也许她还爱他。不要说对一个还在爱着的人,哪怕对一个不相干的真有必要做一番自省的人,她也不能说一句:“请看一看你自己。”

  因为他真的上了年纪。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一旦提醒他,他才是应该得到这种评判的人,他该多么伤心。

  年龄的差距,尤其在性爱问题上,结婚初始就决定了他们地位的尊卑。她始终把他那上了年纪的男性自尊,看得比她这个女性的自尊更为重要。不论胡秉宸怎样伤害她,她也不愿在这种可能要一个老男人命的问题上,对他以牙还牙。

  如果他比她年轻,或哪怕仅仅比她大几岁,她才不会有如此的雅量。

  所以胡秉宸也就根本不能懂得,吴为这个不对劲的神态,决断了他们之间的什么。

  当他再想和她做爱的时候,她就想方设法,左推右挡。这使胡秉宸非常恼恨,多少次无情地说:“白帆从来不敢对我这个样子。”

  “那你为什么跟她离婚?”

  “因为她不让我操了。”

  吴为不介意这个“操”字,毕竟他是延安出来的,何况她自己就常常出言不逊;即便胡秉宸常常使用这一类的字眼,可是一穿上外衣、走出家门,特别见到知识女性,还是一个英国绅士。

  她介意的是她在胡秉宸心目中的地位。如此说来,她的地位又比白帆好到哪儿去?“你——你——那就是说,你不过是想找个可以操的女人,对不对?”

  可他明明爱过她,并且爱得死去活来呀!

  胡秉宸没有回答。他说的虽然是气话,但也不能算错。认真说起来,当初他和白帆结合,不就是要找一个挨操的女人吗?不然以他的风流倜傥,怎么会轮到白帆?

  一九三五年和一九三六年那两个旧历年,作为经典,在叶莲子心中永存。从腊月二十三他们就开始筹办年货。顾秋水还给叶莲子买了一些杂拌儿、干果。要是一小在北平城里长大的男人,过年想到给老婆买点杂拌儿干果也不为奇,可顾秋水是条东北汉子。当男人还待见一个女人的时候,在宠爱女人的问题上,真有无穷无尽的想像力,可以创造出多少让女人永志难忘的效益啊!

  他们在东四牌楼的每一个席棚里浏览,卖年画的一边翻着大摞年画,一边唱着年画里的故事。按照顾秋水的意思,他们选了比较素雅的《西湖十景》,没有选那些戏出儿或是胖娃娃,或是花鸟鱼虫。

  叶莲子按老家的习惯,包了酸菜猪肉馅饺子,配着豆腐乳、韭菜花的作料。酸菜是她自己腌的,还煮了一锅五花白肉酸菜粉丝汤,给顾秋水弄了四小碟酒菜。

  刚拿起筷子,大门外头就喊上了:“送财神爷来啦!”

  对屋的杨大哥和杨大嫂就喜喜兴兴地出去接财神爷,少不了多给那些送财神的穷孩子几个钱。杨嫂对他们说:“大过年的,大家讨个吉利吧。您二位吃年夜饭哪?”

  叶莲子说:“正要吃呢。”

  吃完年夜饭,叶莲子穿上那件驼色大衣,和顾秋水到街上看放花。又空又深的大街胡同瞎了眼、似的,只有店铺外面的灯,在雪地里冰花似的眨巴着。猛然蹿出一枝花,像谁冷丁甩出一条带闪的鞭子,往黑夜上抽了一下。

  没有亲朋他们也守岁到了五更,吃完黍米年糕,叶莲子说:“怪冷清的。”顾秋水拍拍叶莲子的肚子,说,“还有他和咱们一块儿守岁呢!”

  没等睡下,爆竹就响起来了。当第一声迎新的爆竹,紧咬着辞旧最后那声爆竹响起来的时候,叶莲子感到吴为在肚子里踢了一脚。

  她愣了一下,但没有对顾秋水说。吴为这一脚有什么意思?也许有,也许没有。

  这样的日子,其实也很平常,但在叔叔婶婶那个底版的衬托下,以及后来几十年孤灯夜雨、长夜难眠的日子里,就显得格外绚丽,让叶莲子受宠若惊,难以忘怀。

  除了禅月,叶家上两代女人,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人,对温度的感觉通常不大正常。

  吴为实在不该为叶莲子“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之说气馁,她对叶莲子的爱,不过是下一代对上一代的爱,这就注定这种爱,不可能像上一代对下一代那样,在所有细节上绵密周到、竭尽全力,更何谈顶替男女欢爱的甜蜜?

  正如后来定居美国的黎巴嫩作家纪伯伦所说:“你是一具弓,你的子女好比生命的箭,借你而射向前方。”

  吴为不过是借叶莲子而射向前方的箭。箭与弓怎能同日而语?箭是无法回头看那把借以向前的弓的,而弓却永远盯视着那借它而射向前方的箭。

  像十月革命阿芙乐尔巡洋舰上的那声炮响似的,这日子终于在一九三六年底,被西安事变的一声枪响打碎。那天早晨,顾秋水看到张学良将军被扣南京的报道后,没等去上军训课就赶到包天剑家里,痛哭流涕地拍着手里的报纸说:“完了,全完了,我们再也回不了东北啦!”

  他完什么完?回得了回不了东北和他又有什么关系?顾秋水在东北既没有一两银子也没有一寸地。到了这时,他在东北军中更无一官半职。

  可他也不是瞎起劲。

  他的寄托虽然遥远,总还算是有所寄托——有张学良,就有东北军的前程;有东北军的前程,就有包天剑的前程。而他这个脑袋一热,辞去军中职务沦为清客的人,也就有了前程。打回东北去,是五十万白山黑水男儿的千秋家园梦。

  至于没离开东北、进关以前是怎么回事?忘了。打回去以后又能怎么样?那是以后的事。

  顾秋水同样该有此一劫。一九三三年保卫热河一战,被彼时的公子哥儿将军张学良,视为自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的翻身仗,以报国恨家仇,一洗“不抵抗将军”的恶名。

  其时,他身为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代理委员长,不但可以全权指挥东北军,还可以蒋介石名义,指挥华北以及冯玉祥、阎锡山各部。刚才还与奉军兵戎相见,对委员长蒋介石尚且离心离德的各系军阀,怎能听从一个代理委员长张学良的指挥?

  在战前各有关将领讨论兵力部署、各部任务、协调作战的计划会议上,空头代理委员长张学良,饱尝所谓由他全权指挥的各有关将领不受军命,当场顶撞、驳回的耻辱。

  不说作为一个指挥官,就是作为一个男人,何尝不是奇耻大辱!但他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只求一胜,守住热河。

  热河一战,是张学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自戕”以明志的悲壮之举。

  勉强拼凑的两个集团军尚未出兵,就因第二集团军汤玉麟军团属下一个旅的投敌,几处城关陷落。汤司令调转指挥刀,不曾迎战日军便向京、津撤退。负责第二集团军的总司令,竟然找不到军团指挥汤玉麟受命;而阎锡山应派的两个骑兵旅一骑未发;孙殿英军团也在赤峰观望不前,只剩下集团军光杆总司令坐守承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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