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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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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聚会地点却不是在袁家的二株园。雨扶风带我坐着马车一路西行,走了近一个时辰,直到太湖之畔。 

  远远地看去,就觉着今天湖边很热闹,湖边车骑如云,水中大小船只挤得满满的。无论岸边水面,游人如炽。个个冠带齐楚,服饰妖娆,衣香鬓影中,年轻女子竟是意外地多。我们的马车极尽艰辛地在拥挤的游人群中前行。偶然听到车外人群的交谈议论,我才知道这所谓的“游春花会”,竟真的是一次花会。 

  这花会之举,通常是书寓、伎寨、相公院等风月人家联合起来,各自派出自家最出色顶尖儿的姐儿哥儿,献艺较技、争奇斗艳。又遍邀当地仕绅,风流名士为评判,选出花魁,拟出花谱,雕刻印制行销各地。出赛者一旦选入花谱,自此艳名流传,身价激增,所属的楼馆,也立时声名大涨,客似云来。故此这等花会,在江南富庶之地极为盛行,象苏州这等大城,一两年总要办上一次。当年我便是在花会上夺了花魁,才一挂牌便做了蝶舞楼的头牌,旋被徐长清赎归,真正送往迎来的日子,只得半年不到,真是很幸运的了。 

  马车穿过拥挤的游人,来到湖边的一处栏杆圈起的空地。空地周围插着一些青缎锦旗,旗上黑色丝线绣着的“袁”字表明是袁家占下了此处。马车一靠近,就有青衣小帽的仆役迎过来,车夫报上雨扶风姓氏,又取出请帖。便有仆役指引着他停车,另有仆役奔去禀报。 

  袁家占下的这片地极大,直接湖边码头,几只宽大的画舫已经停在那里。雨扶风带着我下车,走没几步,便有个清客师爷模样的中年人从码头的方向匆匆走来,远远地就开声招呼:“柳相先生总算来了,大公子还直担心先生不肯赏光,正拟再派人去催驾呢……”雨扶风亦笑着迎上,说些“言重”、“惶恐”之类客套。 

  我保持三、四步的距离跟着雨扶风,心里想说那“柳相先生”的称谓,想是雨扶风的字还是号,与山海经里写的九首蛇妖相柳不知有没有瓜葛。那怪物据说就住在扶风(这里紫稼记差了)那地方……哈!雨扶风会是蛇妖么?据说蛇性贪淫,似乎满有点道理,九个头倒不曾见…… 

  “紫稼,来见过文先生!”雨扶风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我忙赶上两步,与那文先生揖身见礼。文先生从容还了半个揖,认真打量我两眼,欣然笑道:“再世延年的大名,文敬早已久仰,可惜无缘得见。此次听闻紫稼重回苏州,文某还想着要求谁引介,不想今天柳相先生就把你带来了。” 

  我微有些吃惊,偷眼看向雨扶风。要知“再世延年”(注)四字,乃是我当年代表蝶舞楼参加花会,以一典短歌《北方有佳人》独占花魁之后,风月场中给我的绰号。这个文敬如此说,自是知道我的出身,且语中颇多钦慕之意,这不是给我找麻烦的吗? 

  虽然如此,我心中却无怨怪之意。这文某人虽只还了我半礼,说话也全然是以上凌下的口气,但是目光清雅,神色从容,并无一丝狎亵轻玩,比之前些日蝶舞楼宴上,跟徐长清的刘、吴两人,强过不知多少。 

  雨扶风并无不怿之色,笑吟吟骂我道:“不要跟我这儿扮可怜儿。你的胆子还小了!”又向文敬道,“诚瑜兄你不要看他现在一副乖样,其实胆子大得很。今天这种风月盛会,我原不想带他来的。可若单独留他在家,又不知他会疯去哪里,还是拘在身边放心些。既然诚瑜兄有心,等下我若顾不及,你可要替我看住了这孩子,别让他乱跑。” 

  文敬笑呵呵道:“只要柳相先生放心,文敬求之不得。”雨扶风淡笑以应。 

  两人说说笑笑着走向码头,沿着搭好的栈桥踏板走上一只巨型花舫。船上已有许多人在,见了雨扶风都纷纷上来招呼。我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不时被雨扶风叫着见过甲先生、乙老爷,居然也繁忙得很。雨扶风叫我见礼的人中,只有极个别一、两个人偶然言及到我的过去和娈宠身份,大多数人都维持着表面的客气,仿佛我真是跟着先生师长出来见识盛会的富家公子。 

  船舱里摆了丰富的瓜果小吃,许多小厮侍女来来往往,给客人们奉茶斟酒。宾客们很少有单独一个人前来的,身边的同伴有艳丽妖娆的美姬,亦有傅粉涂朱的娈僮。只不过除了雨扶风,很少人会给他人引介自己的身边人。女人们还好些,娈僮里我的装束待遇绝对是独一无二了。 

  我也见到袁靖安。与三、四年前相比,他倒不十分显老,还是那么温和客气、彬彬儒雅。我行礼时,也是还了半揖,还伸手托我的手肘,说:“几年不见,紫稼生得是越发俊秀了。柳相说你很爱读书,诗也写得不错。什么时候拿大作来给我看看。”我唯唯地谦逊几句,他便又去招呼别人了。 

  不知何时画舫离了岸,慢慢荡入太湖——只是仍旧在近岸一带水面上晃,这种画舫,可不是用来游湖的。各样的彩船,也陆续离岸,在游船画舫间穿梭。每只彩船上都搭起彩台,苏州各风月班里的美女俊僮就在台上歌舞,将悠扬的乐曲和歌声洒遍湖畔。 

  我看见了蝶舞楼,涵碧楼,也看见其它许多书寓、青楼的名字。当然,真正争花魁的较技节目不会在这个时候就上演,要留到近晚上灯时分才开始的。现在还只是各家争彩头、壮声势的阶段。 

  舫上众文士互相招呼寒暄,吃着点心瓜果,喝着香茶美酒,谈诗论文,吟风弄月,我夹在中间,多少有点别扭。就算雨扶风不把我当一般娈僮,袁靖安也十分客气,我也还是要表现得乖一点才好。这种仕绅云集的地方,谁知道雨扶风的容忍限度在哪里。所以,虽然大多数摇头晃脑摇出来的诗文都有够烂,各人身边的美姬娈僮说来吹捧拍马的话说得有够肉麻,我都只是老老实实坐在位子上,好象害羞地低着头,不让人发现我笑破肚又或酸倒牙的表情。 

  这么闹闹嚷嚷一两个时辰,差不多快是争花魁的夺轴戏上场的时候。袁靖安这苏州第一大才子,名士之首,风流班头,那评委的身份自是跑不掉的。座中另外还有两人也要参加评判,看看时候将近,便要动身到另一只评委会所在的画舫去。 

  两只画舫在湖上渐渐靠拢,袁靖安和另两个人,以及四五个他们最得意的幕僚清客纷纷起身,预备过船去另一只画舫。袁靖安忽然与雨扶风道:“柳相也一起去看看吧!你再会韬晦,歌舞和乐理上的品鉴功夫,我也知道了。一起过去帮我参详评断嘛!” 

  那个幕客文敬也在旁怂恿,诡笑道:“就是就是。柳相先生,那些争花魁的美人儿,献技之后可是会到评委舫上拜谢的喔……” 

  雨扶风笑道:“原来如此!”已有允意。 

  我心中暗骂这两人多事。要知这花魁评委,却不只是他们这班文人,一些富豪巨贾、主管官员也都会被邀请担任评判。那些人多半都没什么才学,甚至有的连附庸风雅的功夫都作不来,但是人家有钱,花会这等盛事还要靠他们赞助,参与较技的哥儿姐儿们还盼着他们的彩金,这评判当中,就总也少不得这些人。而这些人虽然才学不济,好色贪淫之心却不少逊,又不似读书人脸薄,参选者献技后到评委舫上时,说不准就弄出什么尴尬事来。当年我就几乎吃了亏。雨扶风若真与他们同去评委画舫,我自然也得跟着,万一…… 

  心念未已,却听得雨扶风说道:“能参与花魁评判,籍机见识几个美人当然是好,不过,听说今年的评委中很有几个粗鄙之徒,我却不想紫稼过去。你们真要我去,除非诚瑜肯留下来,替我照顾紫稼!” 

  连我在内,听见这话的人皆是一呆。七八个人面面相觑半晌,袁靖安大笑起来,道:“柳相说得有理,紫稼果然是不过去为好!诚瑜你怎么说?你听琴的本事好象很差劲啊,角、徵都分不清,去了也是白占位子,留下来陪紫稼吧。” 

  文敬苦笑道:“东主你都说了我角徵不分,我又没有城墙厚的脸皮,自然是不过去了。”侧过头来看我,忽然眯起眼睛,色迷迷地凑过脸来,不怀好意道:“嘿嘿嘿,小紫稼听到没有?雨大爷让我‘照顾’你哟……” 

  我略微瑟缩,目光溜向雨扶风,心里却没觉得怎么怕。这人样子做得恶心,其实一看就是逗趣取笑的。何况雨扶风现在还没走开,他便是真对我有企图,也不会现在表现出来。我看雨扶风,主要是想知道他的真正用意。真就这么把我一个人扔下吗? 



1006 卷2…13 

雨扶风随袁靖安等去后,那文某人便挽起我的手,笑嘻嘻道:“好嫩的手儿!”又说:“刚才那么半天,我看你都只是干坐着,也不吃喝东西,不觉得肚饿么?还是不喜欢那些点心?想吃什么,我替你去看厨房有没有。” 

  我任他捉着我的手,摇头道:“我向来食量小,还不很饿。” 

  其实是来的车上,雨扶风专门交待我不许乱用饮食,尤其不许喝酒,饿了渴了也只可拿辟谷丹顶数。大概是因我酒量虽还可以,却爱上脸,略略沾一点,就晕满双颊。雨扶风就向来爱灌我酒,说什么“美人饮教微醉后”云云。以己度人,怕由此引来无谓的麻烦。 

  文敬怀疑地看看我,笑道:“怎么可能,差不多大半天了啊!不是怕我给你下药吧?”直望进我眼睛去。 

  我璨然,亮出没被他捉住的手掌中的小竹管,道:“就是啊!雨爷临走时给我的,说不可以吃文先生你给的东西喔,还说你若……嘻,就要我拼命吹这个哨子。” 

  文敬瞠然,下意识地松了拉我的手。与我瞪视半晌,忽地笑道:“柳相先生说你只是装得乖巧,我原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然是不错的。哪里找了段竹枝,就哄我是哨子。且不说这湖上这么闹,吹哨子会不会有用。两只船早分了开来,当真有人要对你做什么,柳相先生听见哨音,一时半刻也赶不过来啊!” 

  我收拢手掌,紧紧地将小竹管攥在手心,偏着头做可爱状,笑而不答。这文敬眼睛倒好,我故意半遮半露,都给他看出不是哨子。他却不知这竹管真真正正是雨扶风临去时塞在我手心的,也确是给我有事时报警求救之用。据雨扶风说道,只要将这小东西弯折后随手抛出,方圆十里之内,他定可收到,随时可以赶回我身边。这话听来神奇,在极乐宫这么多年,深知雨大爷迥异一般文士的本领,我却不会怀疑他的说话。 

  不过我这时亮出此物,倒不是要向雨扶风求援,只是逗一逗这个文敬。整个下午听那些歪诗和肉麻吹捧,没东西吃又不能随便与人说话,无聊死了。此人既主动来挑逗我,可不能怪我以牙还牙。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我早看出此人性情平易爽朗,不是开不起顽笑的,对我又甚是喜欢,不会真的为此生气。何况,我不是也让他拉手了? 

  文敬也看出我跟他顽笑,果然没有生气,反而就坡下驴,笑嘻嘻上来占便宜,一手将我攥着小竹管的拳头握住,亲昵地凑在唇上香了一香,半真半假地道:“真是调皮小子!再这么没大没小地,我拼着柳相先生回来怪罪,也要先教训你!”拖着我到二楼舷窗边,专为袁靖安等人所留、视界最好的一处座位,按在我椅上,自己也不客气地紧傍着我坐了,笑道,“好啦,几家书寓名楼的歌舞都快开始了,我们就在这里看。让我文某人也享受一下美人在怀,歌舞娱目的乐处!紫稼你真的不饿?至少吃些水果吧。这里有些果儿还是从岭南和海外贩来的,很是新奇美味。” 

  我略略扭身闪开他搂我腰肢的手臂,浑似不觉地笑道:“我真的不饿。我剥几个果子给先生好了。”伸手拿了个胭脂色泽、葫芦状奇果,拿在手里研看了半晌,掂起桌上的小银刀,削去果皮,切下一片浅红色果肉,送去文敬唇边。 

  文敬笑嘻嘻地伸嘴吃了,问:“你识得这果,知道要去了皮吃。” 

  我撇唇道:“这个皮看样子就不好吃嘛!”文敬微笑,告诉我此果名为番石榴,产自岭南云云。我嗯啊答应,慢慢地切果给他,忽听得湖上喧声渐起。 

  湖上,五六只彩船聚成半圆,簇拥着一只极大的画舫在中间。那舫上居中搭着彩台,想是今晚夺花魁、献艺较技的所在了。这时已有一人站在台中,提高了声音说话,不外是些盛会难得、风月无边的话,骈四俪六,半通不通。隔得也远,说话人底气亦不甚足,我勉强听得四五成,知道表演就要开始,再顾不得理会文敬,弃了银刀果儿,趴在舷窗边看起热闹。文敬也不在意,与我一起观瞧,还向我介绍台上之人,各家献艺的顺序、歌舞曲目等事。 

  能到这时的,都是苏州有名的青楼书寓,接连五、六出,或歌或舞,登台的人儿自都是百媚千娇,在我看来也只平常,比极乐宫的女弟子们差得远了。倒是文敬在旁,不住地拍案抚手,大赏大赞,摇头晃脑,就差没有流口水了——却奇怪并不给人萎琐下流之感,反倒别有种疏狂狷介、放浪形骸的狂生风度。 

  彩台上演出开始后,舫上之人渐渐聚往能看到表演的舷窗边。我们的位子好,占了老大一面舷窗,正对着彩台,看得最是清楚。因是主人袁靖安的座席,文敬又是袁家颇有地位的幕客,初始并无人过来相扰,这时歌舞愈见精彩,便有一些人凑近来凭窗观看。文敬专注于歌舞,并未理会。我初时也一心在外面的表演,三五个节目下来,也不过如此,就分了心,注意到身侧传来的淡淡幽香。侧目看时,心中就是一动。 

  就在我身边,一个五旬多年纪,身材微胖,稀疏半长胡须,穿着青缎暗花长袍的儒士,携着个鹅黄衣裙、云鬓高挽的女子,正自凭窗外望。女子依在男人身边,状似亲密,螓首微偏望着外面彩台上的歌舞,自我的角度,却不难发觉那一双美目,流转间频频向我顾盼,却正是涵碧楼的当红阿姑,颜沁蕊颜姑娘,亦正是那日我离开涵碧楼时见过一面的,温言介绍给天风丑的“温柔懂事”的女子。 

  颜沁蕊身边的男人我并无印象,想必不是大儒名士,与袁靖安那个圈子还要有些距离。但看他衣料华贵,配饰高雅,举止间颇有贵气,也不是一般落泊文人、巨商富贾可比,多半是仕宦中人,身份可能还颇高。但是目前应没有实缺现职在身,否则不会这样公然携妓出席盛会。应该是新近才到苏州,未及融入当地名士的圈子,才会受此冷落,不仅还耽在这边,甚至连个好点的座位都没有。 

  诸多思量迅速掠过脑海,我离座起身,恭谨地向青袍男子行礼,轻声道:“先生来此坐了观看吧,紫稼已坐了整个下午,也要活动活动。” 

  这行动显然大出那男子的意料,很是怔愣了一下。文敬被我惊动,转头看到那男子,亦是微惊,连忙起身行礼,称“岳大人”,连呼“怠慢”,将自己紧挨着我座位的椅子移开些许,再三请他坐下。 

  这人果然是个当官的。略客套了两句,就矜持地落座。文敬看看岳大人,又看看我,眼神中微微地透出为难。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的穿着打扮,与一般世家公子无异,雨扶风也一直将我当后辈子侄般介绍给袁靖安等人,我又主动让出座位,礼貌上他该为我与岳某人引介。可是我曾为蝶舞楼名相公的身份,知道的实在太多,尤其今天这等场合,根本瞒不了人。袁靖安那一班风流自诩的名士,可以脱略俗礼,装糊涂当我良家子弟接待,这姓岳的官场中人,多半不屑于此。看他只与文敬客套说话,全不理我这真正让出座位的人,就可知道。 

  这样的态度我却见得多了,哪里会在乎。何况我给这姓岳的让座,也不是为了要讨好他,而是要制造机会与颜沁蕊暗通款曲。因此与文敬目光相接,我只淡淡一笑,摇摇头,打个眼色,示意他不用理我,自己回座就是。文敬还我个承情的眼神,重新落座继续看节目,并主动向那岳大人介绍起来。我立在文敬座椅和侧窗板壁间的空当儿处,随手取了颗龙眼慢慢地剥,等待适当的机会。 

  约摸半柱香之后,那位岳大人重又沉浸到外面湖上的美妙歌舞,和文敬声情并茂的介绍中去,我亦剥好了一粒龙眼,便伸手轻扯倚身靠在岳大人座椅侧傍的颜沁蕊的衣袖,待她看过来时,将去皮的龙眼递上,再使个眼色。 

  颜沁蕊美目闪动,看一眼岳老头,见他全神在外面湖上的歌舞,就稍稍退身过来,接了龙眼,悄声问道:“真不敢相信。你真是五年前的花魁,蝶舞楼的‘再世延年’王紫稼么?那姓风的又是谁?” 



1006 卷2 … (14) 

“风哥是雨大爷最得意的弟子。”我道。这个,也算是实话吧。 

  颜沁蕊狐疑地看着我,好一阵,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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