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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天做的,已经够多了,不能再做下去了。
三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何子然的任何消息。
每天都有打捞上来的尸体的名单出来。每天,温绿绮都在等待他的消息,她好怕读出来的名单有何子然的名字。短短的几天,温绿绮尝透了人间的哀伤、悲痛和绝望。
每天挤在政府部门等消息的家属互相地转告,他的家人某某还没有消息,可能还有生还的希望。当出来宣布人名的时候,生还者的家属欢天喜地,死亡者的家属悲痛欲绝。死亡和生存原采可以离得这么近,快乐和悲伤只有一线之差。
温绿绮没有和任何人交谈,在角落里坐下来静静地来等消息,晚上静静地离去。
政府人员承诺,救护组将分几班人,日以继夜地展开搜救工作,力求在还有生还机会的时间里救回遇难者。晚上如果有消息,亦会以电话第一时间通知家属。新闻每天都有报道搜救的情况,她尤其讨厌主播报道时那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或许是她没有尝试过失去最爱的人的滋味吧?
而她,为什么最爱的人总是要离开她,才二十二岁的生命已经承受了两次失去最爱的痛楚,人生为何如此坎坷?失去母亲,上天偿还她一个子然,让她以为,她可以永远拥有上天补偿她的幸福。可是老天总爱和她开玩笑,总喜欢捉弄她,在她以为可以捉住幸福的时候,却又残忍地收回这幸福,总在她最幸福的时候夺走她的幸福。
公司,她没有回去上班。每天像个没有生气的木头人——样在两点一线上面游走,她的世界,早已经在那天早上从报纸上看到子然的名字那一刻粉碎了。
“女儿,吃饭,好吗?”温树德看着魂不守舍的女儿,心痛得老泪纵横。他以为女儿会一直这样快乐幸福地过去,可是天不遂人意。
“爸爸,我不饿。”她机械地回答。
“不饿也要吃,你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了。”温树德过来劝女儿。
“但我真的不饿。”
“就当陪爸爸吃饭好吗?你不吃饭,爸爸一个人吃,一点意思也没有。”温树德说着说着声音都哽咽了。
“爸爸?”温绿绮转过头来看着父亲。父亲为什么老了这么多?瘦了这么多?是她做女儿的错,是她连累了父亲,让父亲为她担心。
“吃饭,好吗?”温树德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女儿。
“对不起!爸爸,我们去吃饭。”温绿绮站起来向饭厅走去。
温树德拿起遥控器想关掉电视机。
“爸爸,让它开着,好吗?”温绿绮在饭桌那边请求。
温树德又怎么可能不答应女儿这小小的请求呢?在什么也不能为女儿做的时候,他又怎么能忍心违背女儿这小小的请求呢?
“爸爸吃饭。”温绿绮盛好饭,坐下来,一个劲地往嘴里扒米饭。
“吃菜呀。”温树德把菜夹到女儿的碗里。
“谢谢爸爸。”绿绮的泪水沿着两颊流进嘴里。今天,的菜加上眼泪,显得咸了。她不敢抬头,怕父亲看到自己的眼泪。她这个做女儿的已经让父亲操碎心了。
“搜救已经进行到第五天,今天有五具尸体被打捞上来。具体名单为……请家属尽快与政府部门联络。生还者没有。专家认为,天气的恶劣使遇难者的生存机会减少,政府部门承诺不放弃搜救工作,不会放弃每一个有可能生还的遇难者,将继续在附近的荒岛上进行搜救。下面是另一则新闻报道……”
吃饭的两个人都停下来听新闻的报道。
“爸爸,我吃饱了。”温绿绮扒完一碗饭,放下筷子对父亲说。
“喝汤,是你最爱喝的萝卜汤。”
温绿绮又温顺地喝了一碗汤。看着温顺如猫的女儿,温树德宁愿看到平时淘气不听话的女儿,至少她快乐。
晚上躺在床上,温绿绮的眼泪终于可以好好地释放。用被蒙着头,哭得肝肠寸断。
门外,温树德站着倾听了一会,举起想敲门的手最终还是轻轻地放下。他也尝试过失去最爱的人的痛苦,为什么女儿要重复他的痛苦?如果可以,他愿意全部的痛苦由他来承担,只要女儿快乐便无怨。
让她哭个够吧,压抑痛苦更加痛苦。温树德摇摇头走开。
半个月过去了,当地政府宣布搜救工作接近结束。总结有多少人生还、多少人死亡,还有一小部分人,只用一个词语——“失踪”。大家都明白,这个失踪和死亡没有两样,死亡还可以找回一具尸体,失踪就连尸体也没有了,也许早就入了鱼腹。
没有子然,日子还是得过下去,只是过得有如行尸走肉般麻木。温绿绮五彩缤纷的世界,早随着失事的飞机落人大海,沉没了。
“阿绮,你家的信箱满了,还不去拿信。”邻居有人来敲门告知该拿信了。
“哦,谢谢你。”温绿绮拿了信箱锁匙,打开门向邻居道谢。然后下楼把信箱里的信件宜传单什么的全部拿上来、扔在茶几上,她实在没有心情去翻看。
“啪。”一封信掉到地面上。她弯腰捡起来,是从美国寄回来的信,信封上熟悉的笔迹,是子然的。
温绿绮欣喜若狂地拿起信,紧紧贴在心口。这是子然的信,他会不会没有坐上飞机呢?做梦吧,报道上明明有他的名字,那么,会不会是一封来自天国的信?子然让它掉到地上,引起她的注意?
这些都是梦想,这是一封他回国之前寄出的信,邮戳上的日期是他登机前的日期。
她用颤抖的手小心地拆开信,还没有看,眼泪已经滴落。有什么比失去最爱的人更痛苦的?
绮:当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站在你面前了。
才看了第一句,眼泪就已经模糊了视线。他说,当她读这封信的时候,他可能已经站在她的面前。可是没有,她的面前只有他的照片,正对着她温和地微笑。
子然,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走掉,你不知道,你的离去会有人为你哭泣伤心吗?你说过最不愿意就是看到我流眼泪,可你却让我伤透了心。用衣袖拭去眼泪,温绿绮继续看下去。
再过几天就是我回国的日子,计算着这封信送到你手上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回到了你的身边,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给你写信,因为我的思念已经太满了,没有办法多等一分一秒,我要立刻让你知道。因为我怕我的思念太重,会让飞机也飞不起来……
子然,我知道飞机为什么一头栽入大海了,因为你的思念。太重,太重。温绿绮在心里轻叹,视线又模糊了。
我很想念你,也希望你能像我想你那样想着我;可我又怕,怕你想我像我想你那样,想得心痛。所以,我好想对你说,别想我,让我一个人承受想你的痛楚吧。我只想看到你快乐,永远快乐,不要看到你痛苦,即使是因为想我而痛苦。
子然,如果你不愿意我想你像你想我那样痛苦,你就应该伴在我的身边,让我的时可以看见你,不用想你、牵挂你。可你很自私,一声不响地去了另一个世界,留下我一个人,想你想到心碎。
温绿绮不再擦眼泪,只是任它流淌,实在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有这么多的眼泪。而子然的信为什么读起来像是在交待什么似的,难道他也意识到会遇难吗?
期盼归期快点到来,让我可以看到你。我爱你,永远永远——
子然草于x x年x月x日
绿绮看完信,觉得口渴,便到厨房去倒水。她颤抖的手端起玻璃杯,很烫,“当”一声。掉在地上。
蹲下来看着满地的碎片,温绿绮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灰。她伸手去捡那些散落的玻璃碎片,想在父亲回来之前打扫好,不让父亲操劳。为她,父亲苍老了许多。
玻璃划破了她的手指,一滴滴鲜红的血落在透明的玻璃上、落在水中化开,化成淡淡的粉红色。她的手在滴血,可她竟不觉得痛,一点痛楚也没有。
如果可以随着子然一起到另一个世界,他们还会开开心心地在一起,永不分离,这样不也是很美吗?子然他一个人走在黄泉路上,一定很孤单,一定很寂寞。她应该去陪他,不让他一个人走得那么的孤独。是的,她应该去陪他。
魔由心生。温绿绮慌乱地捡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玻璃片,只要她在手腕上划一下,她很快就可以见到子然了。等我,子然,让我来陪你走完余下的黄泉路。
“绿绮,放下玻璃。”温树德买菜回来,看到女儿拿着玻璃碎片正准备往手腕划下去,吓得大叫。
“爸爸,你回来了。”温树德的声音唤醒温绿绮,抬起头看着父亲说。
“放下玻璃片,求你,放下玻璃片。”温树德蹲下来,看着神情迷离的女儿,小声劝说,生怕她手中的玻璃会刮伤她。如果他回来迟一点点,那……他不敢想象自己如果回来得迟一点的场面,中年丧妻,晚年失女,他想都不敢想下去。
“爸爸,你哭了。”温绿绮扔下手中的玻璃片,伸手帮爸爸拭去脸上的眼泪。爸爸哭了,是她不好,惹爸爸哭了。
“绿绮,爸爸什么也没有了,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忍心让爸爸老来无所依靠吗?你忍心让爸爸病了躺在床上连口水都喝不上吗?”
“对不起,爸爸。”她没有想过要轻生的,真的没想过。可她的动作却像有人指使似的发生了,如果爸爸回来迟一点点,她可能已经割下去了。有魔鬼在诱导她,一定是。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是你死去的妈妈,还有子然。你想想,如果他在天有灵,他愿意看着你为他轻生吗?”温树德拉女儿站起来,在水槽边开水龙头冲干净她手上的血,再带她到大厅里上药。
“我只想到子然他一个人走得很孤单。”温绿绮内疚地垂下头,她怎么就没想到留下爸爸一个人也会很孤单的呢?子然和爸爸,对她来说一样重要。
“他现在正在天国,正看着你。他肯定不愿你这样为他悲伤,他只希望你快乐。”温树德一边包扎一边说。
“他在天国吗?”温绿绮问,问得很傻气。
“肯定在,他那么优秀的孩子,不去天国去哪里呢?”
“说不定他还会见到我妈妈,跟我妈妈说,你的女儿是我最爱的人。”温绿绮的唇边竟然泛起了淡笑。
“会的。”温树德看着女儿,真担心她有一天会精神错乱。
“怎么不拆信?这些都是写给你的。”温树德看到茶几上一堆信件,为了转移女儿的注意力,他问。
“我看看。”温绿绮逐一把信拆开来看。
是公司里的同事寄过来的安慰信,每位同事都寄了。怪不得一下子收到这么多的信,先前她只顾着找子然的信,没有拆开这些信来看。
他们的信给了她很大的安慰,每封信都写着一些俏皮话,画了一些可爱的图片。
最后一封了——看到信封上的字,温绿绮就知道是赵世皓的。
请你尽快回来上班,没有你的帮助,我忙得昏头转向。快点回来上班吧。
她差点忘了工作这回事。半个多月来,她没有请假也没有打电话回公司,但他们都没有忘记她。还有她的上司,把她说得如此重要。以前她孩子气的举动,真是太不应该了。明天,她要回去上班了。
“爸爸,我明天上班。”温绿绮告父亲明天要上班。
“好。”上班也好,免得她在家胡思乱想。
第四章
绿绮回来上班,看到办公桌上的东西一切照旧摆放,而且被擦得干干净净。这些可能都是同事为自己做的,温绿绮看着一尘不染的桌面,非常感动。
“你回来了。”郭小芬拿着一条湿毛巾从洗手间出来,看到温绿绮高兴地笑了笑。
“我回来了,辛苦你了。”温绿绮知道是谁帮自己把办公桌擦得这么干净了。
“哪里?顺手而已。”小芬不好意思地笑,倒像做坏事被抓到似的不安。
“我去泡茶,需要帮忙吗?”温绿绮拿起茶杯问。
“谢谢厂郭小芬把杯子递了过去,然后开始擦自己的办公桌。
大家陆续地回来了,都过来和温绿绮打过招呼。那天早上宜布坠机的小黎十分不好意思地过来问好,温绿绮轻轻地扯出一个笑容,任何人都没有错。
那天早上,还要多谢赵世皓的帮助,等一下他回来,记得向他道谢。
赵世皓提着公文袋回来,看到温绿绮坐在那里操作计算机,他一愣,有种久违的感觉。
“早上好。”他敲敲温绿绮的桌面,朗声说。
“早上好。”她回过头来问好。
“你进来。”赵世皓在看到她削瘦的面庞后,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怎么会这样?赵世皓不去多想,吩咐她进来。
温绿绮站起来跟着进办公室。
“坐。”赵世皓指指办公桌前的椅子。
温绿绮拉开椅子坐下来。
赵世皓在她落座时飞快地打量了她一眼,很快,快到温绿绮没有察觉。当她坐下来望向他的时候,他早已收好眼光。
她有什么改变了?而且变得很不一样。才短短不过半个多月时间,怎么可以把一个人改变得这样彻底,并且把另一个人对她的印象也改变了。时间会这么奇特地让一个人发生变化。
温绿绮落座后,抬眼看着上司,平淡地说了声谢谢。
连说话的感觉也变了。赵世皓在思索她到底在什么地方改变了,竟然可以给他一种那么奇怪的感觉,却又说不上来。
“那天早上,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谢谢你的帮忙。”看到上司没有说话的打算,温绿绮开声道谢。
“没什么,用不着这么客气。”不知为什么,他竟然不能很公式化地对她说这句话。他一直都很能用公式化的语气来对自己的秘书说话的啁。
“生命真是脆弱。”想起十几天前的事,温绿绮不由得低叹人生的无常。
是了,她现在给他的感觉是脆弱的,无助的脆弱,让他满腔的……怜惜。怜惜?怎么会?她只是他的秘书,一个刚死了男朋友的下属,他只是想安慰她一番,绝对没有想过对她怜惜。
他不由得又再想起那天早上在医院里,她用那种恳求、信任、依赖、脆弱的眼神看着自己,那眼神已经不止一次在他脑海里重现。那天,他就是因为意识到有什么要发生了,所以他才很快地离开了医院。
“还有事吗?”温绿绮看到上司手肘支在椅把上,手托着头看着桌面发呆,不知他在想什么。
被她这么一问,赵世皓才回过神来。他从未试过在秘书面前如此失态。
“没什么,这文件你帮忙打印。”他连忙把一份草拟好的文件交到她手上。
“那我先去工作了。”温绿绮拿着文件出去。
赵世皓放任眼光停在他的背影上,那背影看起来好落寞、好脆弱。
外面,把工作做好后,温绿绮又在发呆。
电话响起来,她机械地抓起话筒,机械地转进去。
“绿绮,你在干什么?把这种电话也给我接进来?”赵世皓耐着性子讲完一通无聊的电话,走出办公室看看他的秘书究竟在干什么。
“对不起。”温绿绮被赵世皓的声音叫回魂,连声地说对不起。
“下次小心。”看着她受到惊吓的模样,赵世皓不知该骂她还是骂自己。她刚刚遭受了打击啊,他也太凶了,不就一个电话吗?
“对不起,我以后会小心。”
不知为什么,赵世皓突然很想告诉她,用不着这么哀伤,这个世界除了爱情,还有许多值得快乐的事,爱情只是人生的一部分。
为了不让感情超出理智的管辖范围,赵世皓赶快走进了办公室。
温绿绮打起精神,不再让错误发生。
五点一到,又有人叫:“无惊无险,又到五点。”然后依旧是往日的习惯,在五分钟之内走光。
该下班回家了,可是,她提不起力气站起来。如果子然没有离开,他肯定会在楼下等她下班的。绿绮趴在桌上,任眼泪狂泻,把悲伤随眼泪一起释放,不带回家让父亲担忧。
赵世皓经过温绿绮的办公桌,看到趴在桌面哭泣的她,停下脚步,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想留下来,却又觉得该离去。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从不会这样举棋不定的,他行事素来果断,不喜欢拖拖拉拉,字愿承担后果。可是,今天,他不知道该如何做,更不知该以一个上司的身份对她说几句话,还是以朋友的身份比较合适。他和她,算是朋友吗?
三十年的生命,他从没有对爱情抱过幻想,即使有一点点的期待,也被生活的艰辛磨去。三十岁的男人,是爱情的绝缘体,所以,他不懂得爱情,不懂得如何安慰为爱情悲伤的女人。
他从来不曾沾染爱情,更不明白爱情为何物,不明白那爱得死去活来的爱情的原因。所以,他还是悄悄地离开比较好。
正在赵世皓打算悄悄离去的当儿,温绿绮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抬起头,发现了他的存在。这个时候如果没有什么表示,就这样离去,好像有点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