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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猛摇头,脸上的神情古怪至极。
“大概是在外国住久了,很少有机会吃到内脏类的食物,所以忍不住有种恶心的感觉,我这个人又刚好讨厌吃任何一种动物的肠子,真抱歉。”他很认真地解释无法“试吃看看”的原因,没办法,只要和“肠”字有关的食物都让他很难笑得出来,更别提还要吃它了。
“那……甜不辣吃吗?”
“我看甜不辣是唯一的选择了。”
恋星被他无奈的表情逗笑,打开一袋甜不辣倒进碗里。
“喏,请吃。”她止不住地笑着。
“你没在心里骂我是假老外吧?”他盯住她。
“怎么可能嘛!”恋星掩住嘴,笑不可抑。“人人都有不吃的东西,我何必要骂你,而且不吃内脏的人不是只有老外呀。”
男人漾起笑意,从碗中叉起一块甜不辣塞进嘴里,浓眉立刻耸了耸。
“唔,是太久没吃了吗?这甜不辣的酱汁居然这么好吃?”他又陆续吃了几块,很认真尝美食的表情。
“好吃吧。”恋星又拆一包甜不辣倒进他碗里。“这是赛门甜不辣,我们公司附近挺有名的小吃,一碗肯定不够你吃的,喜欢吃的话就多吃一点。”
“这是赛门甜不辣?”男人一脸惊讶的反应。“以前在公司的时候常常吃,但是那时候并不觉得有这么好吃。”
“人都是这样的啊,常吃的东西不觉得好吃,一旦吃不到的时候才会惊觉它原来有多美味。”恋星耸肩淡笑。
“是没错。”男人深深看她一眼,忽然沉默了下来,一口一口把碗内的食物吃光。
他专注地吃着甜不辣,而她专注地看着他。
恋星没有跟陌生男人面对面吃东西的经验,尤其这男人还有张近乎完美的脸庞,她的心脏怦怦直跳,从没有想到一个人的外貌居然会对她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她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只重视外貌美丑的人,但是偏偏又对这男人的俊美脸孔彻底失去抵抗力。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与他对坐着,静静凝视他的感觉,让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甜蜜和满足感。
如果……他吃的是她亲手做的食物……
“这些东西是谁托你买的?”
男人忽然出声,打断了恋星的遐思。
“各部门的同事。”她羞窘地低下头,怀疑他是否会看出她心中可笑的胡思乱想。
“我吃掉了两份甜不辣,你怎么跟同事交差呢?”
恋星认真想了想,出“任务”从来都不曾失误过,想不到今天会出意外,她第一次要为这种意外想理由。
“就说……甜不辣卖完喽!”她忍不住噗哧一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意外好像平静的海面突然跃起一只海豚般,让她感到突如其来的惊喜。
“我发现你是个爱笑的女孩子。”男人也笑了。
恋星微怔,从来没有人说过她是个爱笑的女孩子。她不自禁地抿了抿唇,笑容悄悄敛去,渗进了淡淡的苦涩。
“我平常其实很少笑的。”她的声音轻如耳语。
“你说什么?”他没听清。
“没什么。”她匆匆堆起笑,起身打开餐厅的大冰柜,拿出一瓶冰凉的饮料递给他。“请你喝麦茶,我自己做的哟,保证你会透心凉。”
“哗!你好像上帝派来喂饱我的天使!”男人惊奇地摊开双手,带着感动的表情,作势要拥抱她。
“哇——太夸张了吧?”恋星缩着肩惊呼大笑。
男人并没有真的抱住她,他打开瓶盖,仰头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光麦茶。
“好喝吗?”她很关心地问。
男人深吸一口气,认真地用力点点头。
“嗯,这是全世界最好喝的麦茶。”
“真的?!”她开心极了。
虽然他是她遇见过反应最夸张的男人,但是她喜欢他那种不经意的、自然而然的、不造作的夸张。
“吃饱喝足,我该上去开会了,谢谢你的招待。”男人很绅士地微弯下腰,牵起她的手,很自然地在她手背上吻了吻。
男人的嘴唇像一根燃烧的火柴,轻轻烫痛了恋星的手,她慌张失措地抽回来,下意识地四下张望。
就这么巧,她看见餐厅外站着车辆维修课的陆正辉,正睁大了双眼看着他们。
恋星的脸颊蓦然胀红了。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陆正辉粗声粗气地问。
“我也没见过你呀。”男人神色自若地应答。
“正辉,你太不客气了,他是刚从旧金山分公司调回来任职的同事,他叫……”恋星顿住,转头看了男人一眼,她根本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蒙于砚,承蒙照顾的蒙,于归的于,砚台的砚,请多多指教。”
他咬字刻意字正腔圆,清楚自我介绍完后,偏过头对恋星说:“好久没向人介绍自己的中文名字了,在旧金山我只有一个名字,叫Adam。”他笑了笑,轻拍她的肩,说:“我要去开会了,拜!”
他向恋星和陆正辉挥了挥手,大步走出餐厅,转进办公大楼。
恋星怔然望着蒙于砚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是湖面上的一叶小船,飘荡、飘荡……
“就算刚从外国回来也不能动手动脚的啊!”陆正辉没好气地嘀咕。
恋星蹙了蹙眉,无意回答他的话。
陆正辉靠到她身边,低声问:“他刚刚跟你说了些什么?”
“要我写报告给你吗?”恋星睨他一眼。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陆正辉着急地乱摇手,忙作说明。“我看你刚刚跟他说话的时候笑得好开心,想知道你是不是跟他很熟而已。”
恋星暗暗叹口气,她怎会感觉不到陆正辉对她的好感,但是不论他如何对她献殷勤,她就是无法让自己喜欢他,偏偏整个总务部的人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好感,总是人前人后地把他们说成一对,这种玩笑开久了,明明八字都没一撇的事,被人说得都快成真了,把她弄得苦恼不堪。
“我们的关系只是同事而已,你好像用不着太关心我跟谁熟不熟。”她轻轻冷冷地说,目的是希望陆正辉明白她只想和他维持同事关系。
温厚老实的陆正辉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他不安地搓着手,在忙着收拾桌面的恋星身边转来转去。
“恋星、恋星……”
恋星忽地转身,把两大袋点心塞给陆正辉。
“这些你拿去请车辆课的人吃,偷偷地喔,就说是你请他们吃的。”
“啊!这不是你帮人家买的吗?”
“没关系,反正出了点意外……”恋星咬住唇,不太自然地朝他笑笑,快步走出餐厅大门。
陆正辉傻傻地呆站着,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隐隐嗅到危机逼近的气味。
意外?什么意外?
恋星不会是喜欢上那个男人了吧?
结束冗长的会议,蒙于砚推掉各部门经理为他举办的接风餐会,急于赶赴下一个地点,不巧出门时正好碰上下班时间,他焦急地站在车水马龙的路口,等了大半天也等不来一辆计程车。
“嗨,蒙于砚!”
有人在他背上轻拍了一下,他回过头,看见叫他的人是下午在员工餐厅喂饱他的天使,手里抱着一顶可爱的安全帽,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真巧,我们又见面了。”他仓卒地笑笑,算打了招呼,注意力仍集中在寻找空车上。
“你在等计程车吗?这时候的计程车不太好叫喔。”恋星热心地提醒他:“是吗?”蒙于砚疲惫地叹了口气。
恋星留意到他眼中充满了忧虑和焦急,和下午谈笑风生时的他判若两人。
“你要去什么地方?”她轻轻问。
“和信治癌中心医院。”
“喔,我知道,在北投那边。”她小心翼翼地探询:“你去看朋友吗?”
“我母亲。”他简短地答道。
恋星微讶。她知道那家医院只针对癌症病患治疗,也就是说,蒙于砚的母亲是个癌症病患。
她深深凝视他俊挺的侧脸,没有下午的灿阳光的遮蔽,站在夕阳余晖中的他,沉重的乌云清晰地在他眉心浮现,她发自内心地怜惜他,因为她很了解那种明明心中痛苦欲死,在人前却还要强颜欢笑的心情。
“去‘和信’搭计程车太费时了,不如搭捷运会比较快喔。”她的声音尽量轻柔,仿佛这样就能不触痛他。
“噢,我都忘记台北的捷运通车了。”他终于松了口气。
“要不要我送你去捷运站?”她从容不迫地提出邀请,心脏其实紧张得快要停止了。
“你送我?”蒙于砚呆了呆,看见她伸手指着停在路边的五十CC摩托车,这才恍然大悟。
“太好了,你果然是天使,见我有难就现身拯救我。”他的双手忘形地搭着她的双肩,露出爽朗愉快的笑容。
恋星顿住了呼吸,感到一阵舒畅的电流从他掌心传进她的肌肤,渐渐朝四肢百骸扩散开来。
“捷运站离这里远吗?”蒙于砚并没有发现她震栗的反应,径自收回手,抬头四下张望。
恋星暗暗喘口气,极力压制激越澎湃的情绪,不想被他瞧出来。
“不远,过两条马路就到了。”她刻意活泼地笑着,扬起纤秀的指尖往右前方一指。
蒙于砚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就在这时候,所有的街灯忽然一一亮了起来,柔和的灯光掩盖了下班时刻飞扬腾起的烟尘,照亮了群车壅塞的大马路,灿亮的夜景一瞬间出现在他眼前。
他的心口蓦地闪过一阵熟悉的悸动,多年以前,他总是在这里停车等待,等待那轻盈似雪花的身影朝他飞奔过来。
他无意识地怔望着眼前朦胧的灯影,思念的痛楚又开始侵袭他的心脏,他以为自己终于已经遗忘了,原来并没有……
“走吧。”
恋星旋过身,长发编成麻花辫的辫梢无意间轻刷过蒙于砚的手背,他惊忡回过神来,回头追看她的身影,这时,他才注意到她的头发竟然长达腰际,梳理得光洁整齐,编成一束现在女孩子很少会编的麻花辫,看起来虽然缺乏现代感,但却别有一种清灵秀丽的美。
他不由自主地跟上她的步伐,与她并肩走向停在路旁的摩托车,前一刻困扰他的痛楚感莫名地被驱散了。
恋星打开摩托车后座,取出一顶轻便型的安全帽回身交给他。
“喏,给你。”
“你居然还多放一顶安全帽。”他惊奇地看着她,不经意间,看见下午穿在她身上的那件薄外套,正静静躺在后座车厢里。
“有备无患呀!”她嫣然一笑,熟练地放下后座,发动引擎。
蒙于砚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戴上安全帽,跨坐上车,忽然发现这辆摩托车被人高马大的他一坐下,倒成了迷你玩具摩托车了。
“喂喂喂,你这辆摩托车会不会解体啊?”他紧张兮兮地喊。
“试试看喽!如果解体,就有机会换新车了。”恋星格格地大笑着,噗地催动引擎。
这辈子她第一次主动邀请男人上摩托车,虽然一直拼命往前坐,但蒙于砚的胸膛仍无法避免地紧靠着她的背,散发着属于男人的体热熨贴着她,让她昏眩、迷乱,整个人陷溺在某种颠覆的不安和兴奋里。
她快乐得想欢呼,不敢相信这一刻的惊喜和兴奋是由她自己制造出来的。
“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蒙于砚好玩地扯了扯她的辫子。
“辜恋星。”
她迎着风喊。
“恋……星……”
他低低重复她的名字。
“暗恋星星,这名字很好记吧?”
她露出自我陶醉的笑容。
两条马路很快就过了,恋星把车停在捷运站前,偏转过脸,笑说:“到了。”
“谢谢。”
蒙于砚脱下安全帽给她,目光停驻在她脸上,眼中含着某种深意。
“为什么要暗恋星星呢?恋星。”他忽然说。
恋星心口一震。
“星星在那么遥远的地方,看得见却摸不着,只能暗恋还能怎么样呢?”她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觉得心跳在逐渐加快。
蒙于砚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为什么不说和星星谈恋爱呢?就算是不可能实现,也能有想像的权利啊,下次自我介绍时记得要这么说,知道吗?”
恋星扬睫,望见他无比温柔的眼神,一股暖洋洋的感觉在她心中泛漫开来,有种莫名的感动。
“好啊,下次我会记得。”
“请问小姐芳名?”他突然低头探问。
恋星呆了呆,忍不住轻笑出声。
“我叫恋星,和星星谈恋爱,很好记哟。”她爽朗明快地配合他。
“很好,就是这样。”蒙于砚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恋星怔怔然地凝望着他,这男人像个魔法师,言语、微笑都有法力,点亮了她生命中的星星。
她仿佛能在他的眼中看见满身璀璨的自己,被灿亮柔暖的星星拥抱、包围——
第二章
站在五○一号病房前,蒙于砚盯着门牌上的名字“乐静兰”,迟迟不敢敲门。
巡房的护士热心地走过来,轻手轻脚地帮他开了门,小声地对他说:“乐小姐刚刚才睡着,你别敲门吵醒她。”
乐小姐?蒙于砚道了谢,直觉护士对母亲的称呼很有趣,母亲已经六十多岁了,竟然还称呼她小姐。
他脚步轻缓地走到病床前,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是一看见病床上熟睡的母亲时,他的心脏猛然一阵紧缩,双眼逐渐润湿了。
病床上的母亲整整瘦了一大圈,模样已和他六年前离开时大不相同了,他无力地在病床前坐下,痛苦地将脸埋进掌心。
他是独子,自从父亲在他十岁那年心脏病去世以后,他就和母亲两个人相依相伴过日子,六年前,因为一段感情的重挫,他选择离开台湾总公司,飞到旧金山,临行前,母亲为了不成为他的负担,自己提议要住到养老院去,他拥有百万年薪的身价,因此帮母亲找了一个需每月付费五万元的五星级养老院,希望借由优渥舒适的生活环境,来弥补心中无法亲自照顾母亲的愧欠。
当年,为了感情的受创,他逃到天涯海角去疗伤,浑然不知自己其实是将母亲送进一个黄金打造的牢笼,接到母亲罹患肝癌的通知后,才猛然惊觉自己对母亲的残酷。
急于请调回台湾,是想陪母亲走完最后的人生,他不负责任地抛下母亲六年,现在上天决定让他永远失去她,给他最严厉的惩罚,要让他一生一世都憾恨痛苦。
他捏紧拳头抵在前额,意识到就要永永远远失去一个人时,才知道心中的恐惧和害怕有多么庞大。
忽然间,他感觉到有双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他抬起脸,看见母亲慈祥和蔼地笑看着他。
“什么时候回来的?”
母亲声音中的干哑和苍老,是他从来不曾听见过的,他的眼眶有点发热,喉头哽咽,几乎无法出声。
他清了清喉咙,努力掩饰自己悲伤的情绪。
“今天下午下飞机,先到公司报到,然后才过来的,妈,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他勉强扯出一抹微笑。
“做化疗嘛,痛苦总是会有,忍忍也就过去了,比较心疼的是会掉头发,你看看,我最引以为傲的头发就快掉光了。”乐静兰很心疼地摸了摸头发,就这么轻轻一下,一小绺头发就落进她的掌心。
蒙于砚震动地看着那一绺夹有几丝白发的头发,小时候,母亲总是等在校门口接他放学,晚风吹动她柔滑乌黑的秀发,最是引人注目的焦点,而如今……
忽然,无措的眼泪掉到他的手背上,他赶紧低下头想偷偷拭去,却已经来不及了。
“傻孩子,我不是要引你哭的,呵呵呵,你是个大男人了,别这个样子。”乐静兰爽朗的笑声一点也不像重症的病人。
“妈,对不起……”他忍着眼泪,深深自责为什么没有多花一点时间陪她。
“不许说对不起,我可没认为你有哪里对不起我。”乐静兰敲了下儿子的额头,双眼柔和清亮地看着他。“我在养老院里好得很,交了不少朋友,都很聊得来呀,你把一半的薪水花在那家养老院,为了不让你赔本,我干脆呀每天就把院里的设施轮流着用,一会儿洗三温暖、一会儿去健身房、一会儿唱KTV、一会儿看老电影,偶尔吃吃龙虾喝个咖啡,这辈子都没过过这么舒服惬意的日子,妈妈一直都没有机会谢谢你呢!”
“那是一回事,我不该把妈一个人丢在养老院里,我该多陪陪妈的。”他觉得母亲那么说是为了减轻他内心的愧疚。
“因为妈快死了吗?”乐静兰笑揉着儿子的头发,感觉就像逗弄一个小男孩那样。“你呀,想法乐观一点,生老病死是人人都要走的路,就像搭捷运一样呀,每个人搭的班次不一样,有人搭早了,有人搭得晚,妈只是比你早搭几班车走,我们总是会在另一个世界相见,没什么好难过的。”
“妈,我真不敢相信你会用搭捷运来比喻。”他很惊讶,因为他从不知道母亲会用如此乐观的态度来看待死亡。
“我们养老院里的朋友们都是这么比喻的呀,大伙儿都约好了要在另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