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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道,“八岁之前我完全没记忆,只知道王爷把我带回府,给我吃给我住,教我养我……十四岁开始,我随王爷行军打仗,小时不懂事,常有过失,王爷对所有人严厉,独独对我网开一面。你说,我对王爷是不是特别的?一次,我高兴,两次,我也高兴,三次四次呢,我是不是该得意?为什么不呢?王爷没怪我过呢,为什么……”
她是很得意啊,十五岁的她是得意的,十八岁的她是得意的,而十九岁的她……恃宠而骄——王爷居然如此责备她。
越想越烦,她的酒量不差,索性抱起酒坛狂饮起来。江野小店的酒水,哪能比得过皇宫王府的琼脂玉液,不够味美,但,够烈。
第3章(2)
他浅浅凝眉,未出声阻止,抬头吸了口拂面的江风,突道:“我小时也……很惨。”
噗——酒线喷出,她呛咳一阵,捂着嘴瞪他。
“小时我想做侠客,成天缠着爹,希望能叫他师父,可爹说,赢不了他就永远别想叫师父。你看,我现在还在叫爹。还有娘,小时总骗我打赢了爹就有鸡腿吃,但每次吃鸡腿的都是大哥和小妹。你说我惨不惨?”
垂眼看她,顺手为她拍背顺气。呛了些酒,她的脸染上一层胭脂,很漂亮呢。刚才她说的话,就是她不高兴的原因了吧,只有在提到那王爷时,她才有些女儿家的娇态。
自然地拍打着她的背,他正要开口,她却抢先一步,“惨……”
“是吧是吧,你也觉得我很惨!”他颇有遇到知音的兴奋。
“……不。”抬袖拭去唇边酒渍,她似未察觉背后轻拍的手,似讥似讽的眸上下打量一阵,露齿睨笑,“难道每次……唔,都是他们吃鸡腿?”
他会肯吗?况且,虽语有抱怨,神色上却从未流露出“阿娘一点也不疼他爱他”的意思哦。
“当然不是!”飞快的否定引来她的趣味一笑,他道,“两只鸡腿被他们分了,剩下的……全是我的。”
“……”了解了解!她点头,对这个回答一点也不意外。
“啊,对了。送你。”他探入怀中,摸出一些东西递给她。除了颊上飞红,那双漂亮的眸子却如星子晶亮,觑了眼酒坛,他心中暗暗肯定——绝对不要和她拼酒,她的酒量很好……非常好!
“什么?”提起丝络线,推开酒坛,她眯眼迎着月光细看——系在一起的两块石头,枣粒大小,石上隐隐刻有纹路。再仔细瞧了瞧,发现石上原来刻的是“木默”二字。
“我说了要送你小玩意的,这是……我一直带在身上,很久前就想送你了,可惜没碰到,这次正好。上面的字是我……是我发挥曲家独传的无敌内功一笔一划刻上去,绝对……嗯,买不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搔头。这些年他也来过几回武昌,有时在江边会四下望望,希望能遇到她。石头是他在江水里淘上来的,刻了字后就常带在身边。石子本是不值钱的东西,送她也只为逗她开心。以她的出身,想必也不会稀罕这种东西吧!
指腹在凸起的纹理上抚过,她看了看,将石子转一圈,发现一粒石子背后竟刻有“曲拿鹤”三字,如蝇蚊大小。
“这个……”将石头转向他。
他不明所以,凑近细看后,嘿嘿笑出来,“啊……呵嘿,这个……这个……我想……我想你可能不喜欢这种不值钱的东西,如果……如果哪天一不小心丢、丢失了,有人捡到兴许能还给我,嘿呵……我想这是、这也是不可能的……”
还真的……费了他一番工夫呢。她不语,眯眼瞪着他,突地笑道:“放心,朋友送的东西,我不会扔的。”他当她是挥霍无度的无用公主吗?“我收下了。”将石子纳入腰袋,她心情突然颇好,拍拍他的肩,“你哪天去大都,我招待你,保你不愁吃住,你进了城,告诉守城士兵要见鲁王,他们就会带你去。若有机会,我带你去皇城里玩玩,不过……你可得小心那些公主,被她们看中了,可不是跑就能了事的。”
“……”
“咦,干吗瞪我?拿鹤,你怕什么?”
“我……我没怕,我不会惹是生非。”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从来不是故意的,对不对!”
“当然!”他低低喃了句,盯着畅笑的丽颜,嘴角倏弯,也笑起来,“木默,你若想看小城江水,去我家玩吧,我也包你吃住无忧。呐呐,我家有爹娘,一个大哥一个妹子,他们都有自己的屋子,我也有哦,大哥的屋子是‘阴晴不定斋’,很多机关,里面没什么好玩的,没事远远看一眼就行了;我小妹住的地方叫‘冥顽不灵阁’,她最喜欢捏泥人,怎么劝说也不听,改天我请她捏一套送你。”
一套?不是一个吗——小小疑惑在心头闪了闪,她没细想,也不推拒,“好。”
静了一会,本是等着他继续,他却默然无声起来,她好奇,不禁侧首问:“你呢?你的屋子是什么名儿?”
“我?”笑脸上又升起腆意,他转头看看梁柱,转了转眼珠子,才万般不情愿地说:“我的屋子叫……叫……‘损之又损斋’。都怪娘啦,给我的屋子起这么难听的名儿。”
损之……又损?
不意外,她居然连一丝丝的意外也没有。仿若,他的屋子就合该叫这个名儿,合该呀。至于损的是什么……呵呵呵……她想,她应该可以猜到她娘心里是怎么个意思咧。
呵呵,不管他是不是故意打岔,她说烦心的事,他总能拿自己的惨事逗她笑起来。
今天夜里,她似乎……很开心啊。
黄鹤楼上,溶溶笑语时不时飘出飞檐,散向星空。
江风远远打过,矶头店铺已慢慢熄去灯火,小贩的叫卖声也渐渐散去。舟上渔火忽明忽暗,已近夜半。
月未落,乌未啼。江枫、渔火……不必——对愁眠。
叽叽……叽叽……
哈啾——揉着惺忪无神的眼,俊秀的男子骨碌惊醒,搔了搔乱发,转头四望。
初晨的黄鹤楼上空无一人……呃,只有他一人。
腿上感到微热,低头,灰斗篷像绕丝般缠在大腿上。
“难怪……”男子伸腿,有气无力地拉扯斗篷,“放不放开……不要缠着我……呜……”
他的脚边,酒坛内余有一层薄薄的酒水,楼栏外涌入的风吹散了酒味。
怎么会在这儿睡着呢?
滚到酒坛边,鼻子凑上前闻了闻,男子索性趴在地上,也不顾灰尘脏了衣衫。他再哈出一口气,像狗儿一样嗅嗅,肯定自己不是宿醉至此。
“我昨夜一口酒都没喝到,全让木默喝……咦,木默呢?”他倏地清醒,自地上一跃而起,东张西望地找人,“跑哪儿去了……莫非把我一个丢在这儿,自己回去了?唔……”
上攀下爬地在楼上转了一圈,绕回初醒的地方,叭叭——用力踩两下楼板,他揉眼,“也对,姑娘家不能在外面睡觉。许是半夜自己回去……唉,我也真是,怎么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我应该送她回去才是。”
喃喃自语,他拾起斗篷,抱了空酒坛,探头见黄鹤楼东隅处无人,双眸一弯,提气一跃而下。
哼哼,他是上楼容易,下楼——也容易。他的斗篷被地痞踢得脏兮兮,爬楼时还在腰上,上到楼顶后却不知甩哪儿去……咦?下山的步子蓦地顿下。
他的斗篷不见了,这件是……
脑袋急遽四望,确定方圆十丈内无人后,俊秀的脸愣了那么一小刻的工夫,随即眼弯嘴弯,缓缓升起腆笑,小心翼翼将斗篷举到鼻下……非常非常大力地吸了口气!
有香味。
飞快移开,眸星碌碌转动,脸上闪过一丝忸色,仿若做了错事的心虚。拍打脸颊,他走出两步,脸上似笑似喜,又低头吃吃笑了声,将斗篷抱在胸口,加快脚步。
他的朋友很多,如今有了一个大都的朋友,倘若再被阿娘赶出家门,他又多了一个去处,不错,真不错。木默应该回去休息了,他也赶紧回去洗把脸,换件干净的衣服再去找她。
念头在脑中一闪,步子快起来。
走了?
“对对,木默小姐一早就走了。这儿是官驿,小子,你要住店去客栈,这儿是为三品大员以上的官爷准备的。”武昌某处官驿,守门的伙计盛气凌人地说。
“真的走啦?她都没告诉我今天要走,真不够朋友。”年轻男子抱怨一句,转身离开。
未走两步,从后堂走出一名伙计,瞄到他的身影,急忙追出,“公子请留步。”
“什么?”不转头不停步,男子顺口问了句,无心理会那伙计在身后追跑。
“公子可是姓曲?”
脚步停下,男子回头,“是啊。”
“我在后堂听到有人找木默小姐,可是公子?”
“对对对!”他转身,送那伙计一个微笑。
“这个……”伙计跑近,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这是木默小姐上马前叮嘱小的,说是若有一位姓曲的年轻公子来找她,一定要亲手交给曲公子。”
接过东西,年轻男子脸色微变。
伙计瞄了眼他慢慢冷下的笑脸,突然觉得背脊有些发寒。
奇怪了,六月天,这公子长得又俊俏惹喜,他怎会觉得寒意袭来?暗暗咽了口唾沫,顾不得多想,伙计道:“小姐还说了,改天曲公子想去大都游玩,拿着这块刻有‘木’字的石头给守城兵士,他们自会为曲公子带路。”
“她真的这么说啊?”抛玩熟悉到每一条纹理的红枣大小石子,男子笑容开朗起来。
还以为她不屑这种小玩意呢,昨天送第二天就被人退回,他很没面子呀。但照伙计传的话,他刚才好像误会了……嘻嘻,他绝对会去大都玩玩。
将石子纳入怀中,宝贝似的在胸口按了按,他冲伙计笑笑,转身离开。
时光流逝……
紫尘拂玉肌,风透绣罗衣
任谁都看得出,听得明,这是称赞一个女人的诗句。
尘拂玉肌,风透罗衣,可以展现一个女子的娇美慵懒,也可以描画出一个女子的……矫健英姿。
这句诗题在一幅画上。
那是一幅丹青画,寥寥墨线勾出草原飞鹰,骏马奇松,无人。
此画笔法洗练精准,无论是否懂画之人,都看得明作画之人绝非凡夫俗子。在墨画右上角,提着四个行云般的狂草——“神景八幽”。而在画页左方的大片空白处,此诗以朱墨题上,似是作画之人时隔甚久之后又补上的一句。
颤抖的白玉葱指徘徊在墨画上,迟迟不愿移开。柔荑收拢又放开,似想撕烂这画,却又似万般不舍。
收拢,放开。收拢,再放开。如此反复,终究还是……垂下手。
“哈哈哈……哈……哼……”
似呜似咽,低徊婉转的女子哑笑回荡在空寂而华丽的厅堂上,久久……不停歇。
第4章(1)
又两年后——
元,大德三年,九月,大都。
大都是天子所在,即使入了夜,城内依旧灯火辉煌,商铺明亮,摊贩夜市无数,就连远城的郊区,偶尔也会有些小摊贩聚集,自成夜市。
掌灯时分,城外南郊某处华丽的水榭亭院,身着统一服饰的家仆动作整齐地在院中挂起灯笼。院内,楼阁重重,树木成阴,小桥水榭华美精致,榭上螭兽仰天,人工开凿的大片湖池中,波光迤迤。
波光尽头处,是一处别致的厢院,但,奇怪——比起整个院中灯笼高挂,这个小厢院只在门上挂了一只灯笼,相较下显得阴暗许多。
厢院内只有三间厢房,院中亦有亭台廊道,四周种满香草矮树,其中一间点了烛火,隐隐有人交谈。
“小姐,九月壬子是皇上圣诞,王爷已差人送来礼服,看来是想带你一起进宫去。小姐,你这些月不爱出门,不妨去散散心也好……”
啪!瓷杯被人狠狠扫落在地,女子虚弱的声音响起:“不去。”
“王爷……”
“长秀,什么时候你变成王爷的狗啦?”
“长秀不敢。只是……”男子的声音迟疑片刻,才道:“王爷想必知错了,小姐,你又何苦难为自己……”
“谁说我难为自己,滚!”女子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夹了些不耐在其中。
“小姐……”
“滚啊!我为什么要去?我算什么?他……他要我去,我就一定得去吗?”
女子——正是木默,起身走动,似万分烦乱,不由得狠狠踢翻木凳。
“王爷差人来告,他明天会亲自来城南别苑接小姐过府。”长秀如实相告白天得知的消息。
此处是鲁王在城外的别院,当时木默初见,十分喜爱此处的湖池水榭,鲁王也大方,将这院子记于木默名下。
急绕的身影微僵,木默转身,眯眼道:“明天?皇上圣诞是……”
“九月壬子,正是明天。”
“好,好哇!”又开始急绕,嘴中念着好,双拳紧握在身侧,她垂头半晌,突停下步子吩咐,“长秀,我明天要出去玩玩,你备轿。”
“……”
“还不去?!”虚弱的声音中夹上……阴冷。
“是。”低头暗叹,长秀不再说什么。有些事是容不得他多话的,但,他后悔,后悔当日为何不多注意王爷,不多看木默一眼,只顾着沉迷一招一式,才会造成今日……
唉,王爷有错,但,王爷也有情,那个男人对木默所做的一切,他……同为男人,心底其实并不赞同啊。
垂眼摇头,正要转身,蓦地,他停下步子,浓眉急遽皱起,两手慢慢滑向腰间的刀柄。
窗外有人。
木默已坐回桌边,缓缓倒了杯茶,轻啜一口,淡淡看了眼半掩的窗棂,对上长秀戒备的细长黑眸。
“有人?”她勾起戾气十足的笑。
“有。”
“不管是谁,杀了他。”举杯抬向长秀。
“是——”字音未落,长秀飞身从窗口跃出,长刀已抽出。
未及,院中传来打斗声。木默将半盏茶水倒入壶中,摇了摇,垂下羽毛般秀美的长睫,脸上履着一层薄冷。
等了半炷香,打斗声在院中。
又等了半炷香,打斗声仍在。
她眉尾抽动,眯起眼。
长秀的功夫不弱,加上醉心武学,从某种程度而言武功比她还有胜上一筹,为何今日会费如此久的时间?
走到窗边,院中交缠着两名男子的身影,高矮有些相仿,都是精瘦又高大的那一类型。长秀的弯刀一半扎入地面,他正徒手与那名男子对阵。那男子似有些不济,只瞧到他在躲闪。突地,长秀举掌推向他的腹部,男子手中不知做了什么,以拳对上长秀一掌,未等长秀回神,拳头竟化为掌力反扑向长秀。
那男子嘿嘿笑了声,似颇有得意,见长秀滚到弯刀边,已抽起长刀摆出进攻的招式,不由跳后一步,摇手笑道:“长兄,是我,是我啊,你又不记得我了?”
“……”长秀眯眼皱眉,脚步如飞,已向男子冲去。
“哇……长兄长兄,你真的不记得我啦?这么快……呀……”男子不再接招,转身往厢房跑来,“长兄真是屦及剑及啊,鞋到,刀就到,我……哇,追到我身后来了……”
屦及剑及?鞋到,刀就到?
这个声音……木默心头微讶,目不转睛盯着跑向她这边的男子。
他的脸有点脏,衣服上有些颜色不一的补丁,他的头发比长秀长许多,用布绳捆……呃,虽然不想这么说,但他的头发很像是随意捆起来的柴草,且正随着他的跑动飘起。
男子并未冲进厢房,却开始绕着廊道打转,长秀追了一会,忽意识到什么,身形倏然停下,瞪着远远背光的男子,迟疑不决。
这身形……这声音……这笑声……尽管看不清长相,他没由来却对这男子生出一股——怨气。
没错,就是怨气,仿佛……这股怨气长年积累,已经在心头盘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这两年来多次对月发誓——
“曲拿鹤,我说过,下次见到你,一定要教训你趁夜偷偷带走小姐的小人行径。”
“哇,长兄,你认出我了,我真高兴,哈哈……啊,你干吗还拿刀劈我……喂喂,长兄,有话好说,我是客人耶……我……哇……”原本要冲上前来个“相见欢”的男子嬉笑一会,见长秀气势汹汹又冲过来,只得抱头飞窜。
“你死定了,曲拿鹤。”
不见他倒好,一见他,积了两年的怨气全出笼了。
那夜——他打点好行李,返回木默的房前禀告,谁知人去楼空,只剩一盏半温的茶水。召来守卫质问,那群笨蛋居然一点声响也没察觉到。他查看四周,所有器物完好无损,树枝亦无折断痕迹,门未锁,木默应是从大门走出去。他在驿店四周查找过,实在找不到任何线索,遣散了守卫,他守在楼边,原希望木默仅是一时心情不好,出去透透气便回,谁知他守到月隐日升,才见木默满口酒气地回来,不告诉他去了哪儿,也不告诉他发生什么事。待坐上马车,又突然跳来车,将一块石子交给驿店伙计,说是留给姓“曲”的公子。
曲?他可以猜到木默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