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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上冒了出来,冷汗湿透了背脊上的衣服……她挺立着,用全身的力量来维持自己不倒下去。然后,她听到一声粗鲁的暴喝:“好了!够了!不许再打了!”
是父亲!他跨了过来,把俞碧菡从母亲的手下拉出来,用胳膊格开了母亲。
“够了,够了,你也打够了!”父亲粗声说。
母亲呆了。她惊愕的看看丈夫,再掉头望着俞碧菡。碧菡现在倚着一张桌子,勉强的站着。那母亲忽然恍然的发现,这女孩已经长大了。她虽然憔悴,虽然瘦弱,虽然苍白,却依然掩饰不住她的娟秀及清丽,那薄薄的衣衫里,裹着的宛然是个少女动人的胴体。从什么时候起,这孩子已经长成了?
从什么时候起,这女孩变得如此美丽和动人?一层女性本能的嫉妒从她心中升起,迅速的蔓延到她全身每个细胞里,她转向丈夫,怪声嚷着:“哎唷,小婊子居然有人撑腰了!”向丈夫跨了一步,她挺挺胸膛:“你干嘛护着她?你心痛是不是?哦──”她拉长声音,眼珠在丈夫及碧菡身上转来转去。“我明白了!她又不是你的亲生女儿,要你来心痛?”她怒视着丈夫:“我明白了!她现在大了,你心动了是不是?她长得漂亮是不是?我早知道这个小狐狸精留在家里是个祸水……”她咬牙切齿:“你们干了些什么好事?你们说!你们说!”
“你胡扯什么?”那父亲真的被触怒了,他向妻子迈了一大步。“你再胡说八道,当心我揍你!”
这一下不得了了,那母亲大大的被刺伤了,疑心病还没消失,自尊心又蒙受了打击,她立即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了起来,一面呼天抢地的大嚷大叫:“哎唷,你们这对狗男女,你们做了什么丑事呀?现在看我不顺眼了!哎唷,你们联合起来欺侮我!哎唷,我前辈子造了什么孽呀,这辈子这么倒霉!”她向那丈夫一头撞去,大大的撒起泼来:“你杀了我好了!你这没良心的!你连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杀了好了!把我杀了,除了你的眼中钉,你好和那个小狐狸精不干不净!你杀呀!杀呀!杀呀!……”
俞碧菡听着这一切,她大睁着眼睛,心里只是模模糊糊的想着:这个“家”是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继母那些秽言秽语使她震惊得已无力开口,何况,她胃里正在剧烈的绞痛着。逐渐的,她眼前的父母都成了模糊的影子,她只看到披头散发,手舞足蹈的母亲,像一个幻影般在晃来晃去,然后,她听到父亲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住口!”
接着,父亲就暴怒的扬起手来,给了母亲一记清脆而响亮的耳光。母亲怔了,呆站在那儿,她像中了魔一般一动也不动,半晌,她才忽然醒悟过来,立即像杀猪般的一声狂叫:“杀人哪!害命哪!父亲勾通了女儿杀人哪!看他们俞家的丑事呀!继父和女儿干的好事呀!……”
天哪!俞碧菡在心里叫着,天哪!她只感到胃里一阵狂搅,她张开嘴来,想呼叫,想喊,想呻吟,但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因为,一股热潮从她嘴中直冲出来,她用手蒙住嘴,睁眼看去,只看到满手鲜血。她眼前一黑,就整个人摔倒在地上,迷糊中,还听到碧荷在尖叫:“姐姐!姐姐!姐姐!姐姐死掉了!姐姐死掉了!姐姐死掉了!……”
她的头往旁边一侧,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似乎有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但她终于悠悠醒转,浑身从头到脚都在疼痛,痛得她分不清楚到底什么地方最痛,她的神志依然迷糊,头脑昏沉得厉害。模糊中,她听到碧荷在她身边呜呜哭泣,于是,她想,她快死了,她知道,她是真的快死了,因为她喉咙中腥而甜。碧荷正一面哭着,一面拿毛巾拭着她的嘴角……。
“姐姐,姐姐!”碧荷在哭叫着。“姐姐,姐姐!”
她努力的睁开眼睛,碧荷的脸像浸在水雾里的影子,由于惊惧,那张小脸苍白而紧张。要安慰妹妹,她想,要告诉她别害怕……但张开嘴来,她吐不出声音,抬起手,她想抚摸妹妹的头发,可是,手指才动了动,就又无力的垂了下去。
碧荷的眼睛张大了,她惊喜的喊:“姐姐醒了,爸爸!姐姐活了!”
“活了?”她听到母亲的声音:“她根本就是装死!从头到尾就在装死!”
她微微转头,于是,她看到室内亮着灯光,天都黑了,是开灯的时间了,那么,自己起码已经昏迷了好几小时。她再转头,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碧荷泪痕狼藉的小脸上绽开了笑容,她眼睛发光的扑向了姐姐:“姐姐,”她用小手紧抓住碧菡的手指,似乎怕她会逃走。
“姐姐,你好一点了吗?”
她想微笑,但是她笑不成,腹内一阵新的搅痛抽搐了她,她痛苦的张开嘴,血液从她嘴中涌出来。碧荷的笑容僵了,恐惧使她的小手冰冷。
“姐姐!姐姐!”她发狂般的喊着。“你不要死!姐姐,你不要死!”
是的,我不要死,碧荷,我不要死!她想着,却苦于无法说话,我太年轻,我的生命还没有开始,我不能死,我不要死……昏晕重新抓住了她,她再度失去了知觉。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再一次醒过来,朦胧中,她听到父亲的声音在说:“这样不行,我们要把她送医院。”
“送医院?”母亲叫着。“我们有钱送她去医院吗?家里连买菜的钱都没有呢!”
“可是……”父亲的声音又疲倦又乏力。“这样子,她会死掉。”
“她装死!”母亲还在喊:“装死!装死,装死……”
她又失去了知觉。
就这样,她昏一阵,醒一阵,又昏一阵,又醒一阵……
时间也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几分钟,几小时,还是几天?
她只感到生命力正一点一滴的从她体内消失,像剥茧抽丝般,缓慢的抽掉,一丝丝,一缕缕的抽掉……她越来越衰弱,越来越无法集中思想。然后,她又听到碧荷在哭泣,一面哭,一面在摇撼着她。
“姐姐,你活过来!姐姐,你活过来!姐姐,我要你活过来……”
可怜的小碧荷!她迷糊的想,可怜的小碧荷!
“姐姐,”碧荷边哭边说:“你说过的,你说你要照顾我的,姐姐,你说过的,你说生命是什么什么好美丽的,你说过的,姐姐……”
是的,我说过的:生命是美丽的,生命是充满了爱与希望的,生命是喜悦的……我说过的,是的,我说过的!碧菡心中像掠过了一道强光,陡然间,那求生的欲望强烈的抓住了她: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她猛的惊醒了过来,思想飞快的在她脑子中驰过,她的生命线在什么地方?她脑海里掠过一个电话号码,一个被她记得滚瓜烂熟的电话号码!
她张开眼睛,盯着碧荷,她努力的、挣扎的喊:“碧荷!碧荷!”
“姐姐?”碧荷惊喜的俯过身去。
“听着,碧荷,”她喘息着:“去……去打一个电话,去……去找一个姓萧的老师,萧依云,去!快去!那电话号码是……”她念出了那个号码,昏晕又开始了,痛楚又开始了,她喃喃的重复着那个号码,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然后,她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已经晚上十二点多钟了,高家的电话铃蓦然间响了起来,这在生活起居都相当安定的高家来说,是件十分希奇的事。高皓天和依云刚上床不久,正在聊着天,还没入睡,依云推推皓天说:“你去接电话,谁这么晚打电话来?”
“准是你那个疯哥哥!”高皓天说,一面下床找拖鞋。“他自从恋爱之后,就变得疯疯癫癫起来了!”
“他没恋爱的时候,就已经够疯了,”依云笑着说:“何况是恋爱以后呢?你快去接电话吧,铃一直响,待会儿把爸爸和妈妈都吵醒了!”
高皓天跑进了客厅,一会儿之后,他折回到卧室里来,带着一脸希奇古怪的神色。
“依云,是你妈打电话来!”
“我妈?”依云翻身而起,吓了一跳:“家里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我妈要打电话来?”
“没事,你别紧张,电话已经挂断了。她说有个小女孩打电话去找你,哭哭啼啼的说要找萧老师,她没办法,已经把我们的电话告诉那小女孩了……”
话没说完,客厅里的电话铃又响了起来,高皓天说:“果然!一定是那小女孩!”
依云冲进了客厅,一把抓起听筒:“喂?”她说:“哪一位?”
“我要找萧老师!”对方真是个小女孩,在一边哭,一边说:“我要找萧老师,萧依云老师!”
“我就是,”依云急急的说,又惊奇又诧异,她生平只代过一个月的课,却没教过这么小的孩子呵!“你是谁?有什么事?”
“萧老师!”那孩子哭泣着嚷:“你快点来,我姐姐要死了!”
“什么?”依云完全摸不着头脑:“你是谁?是谁?说清楚一点,谁要死了?”
“我姐姐要死了!她名叫俞碧菡!萧老师,你快来,我姐姐要我找你,你快来,她恐怕已经死了!你快来……”那孩子泣不成声了。
俞碧菡!依云脑中像电光一闪,立即想起那个楚楚可怜的,哀哀无告的女孩子!她深抽了一口气,大声问:“在什么医院?”
“没……没有在医院,”孩子哭着:“妈妈不肯送医院,在……在家里……”“听着!”依云毫不考虑的喊:“你回去守住你姐姐,我马上赶到你家里来!”
挂断了电话,她冲进卧室里去穿衣服。高皓天拉住了她,不同意的说:“你知道几点钟了?你要干什么?”
“皓天!”依云严肃的说:“你爱不爱我?”
“怎么?”高皓天一愣。“我当然爱你!”
“你如果爱我的话,别多发问,”依云坚定的、急促的、清晰的说:“赶快穿上衣服,开车送我去一个地方,救人如救火,我们没有时间耽搁,快!快呀!”
高皓天慌忙脱下睡衣,换上衬衫和长裤。
“但愿我知道你在忙些什么……”他叽哩咕噜的说。
“我的一个学生有了麻烦,”她说,拿了皮包,向屋外冲去。“她妹妹说她快死了!”
“她家里的人干什么去了?”高皓天一面跟着她走,一面仍然在不住口的抱怨:“你又不是医生,我真不懂你赶去有什么用?”
“她就是俞碧菡,记得吗?我以前跟你提过的那个女孩子!”
“哦!”高皓天又愣了愣。“我以为你早已摆脱了那个俞碧菡了!”
高太太和高继善都被惊醒了,高太太把头伸出了卧室,惊讶的喊:“什么事?半夜三更的,你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对不起,妈!”依云匆匆的喊:“有个朋友生了急病,我们要赶去看看,如果没事,马上就会回来的!”
话没说完,她已经冲出了大门,冲进了电梯,高皓天紧跟着她走进电梯,嘴里还在说:“我看你有点儿疯狂,一个学生!你只教了她一个月课,她有父有母,你管她什么闲事?生病应该找医生,不找医生找你,她家里的人疯了!难得又会碰到你这个疯老师,居然半夜三更……”
依云搂住高皓天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唇,使他那些个埋怨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然后,她放开他,笑笑说:“你宠我,就别再埋怨!”
高皓天望着她,摇头,叹气。
“我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下了楼,钻进车子,高皓天发动了马达。
“在什么地方?”他问。
依云指示着路径,那个地方,是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车子迅速的奔驰在黑夜的街道上,转进松山区的小巷里,左转右转,终于停在那一大堆破烂的火柴盒中间。高皓天四面望望,不安的耸了耸肩:“这儿使人有恐惧感。”他说。“我最好陪你进去!是哪一家?还记得吗?”
依云迟疑的看着那些都很相似的房子,一时也无法断定是哪一家,尤其在这暗沉沉的黑夜里。她站在巷子中间,四面张望着,然后,有个小小的人影一闪,碧荷打屋檐底下冒了出来。
“萧……萧老师?”她怯怯的问。
“是的,”依云慌忙说:“你就是俞碧菡的妹妹?”
碧荷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不由分说的往屋子里拉,她小小的身子吓得不住抖索着。
“我姐姐……我姐姐……”她抽噎着说:“她快要死了!”
“别怕!”依云紧握了碧荷一下。“我们进去看!”她回头叫了一声:“皓天,你也进来,这屋里有个女人,我拿她是毫无办法的!”
他们冲了进去,一走进房内,依云就看到一个高头大马的男人,正坐在一张竹制的桌子前面,在大口大口的喝着一瓶红露酒,满屋子都是酒气、霉味,以及一股潮湿的尿骚味。
在那男人旁边,那个与依云有一面之缘的女人正呆呆的坐着。
看到了他们,那女人跳了起来:“你们是谁?半夜三更来我家做什么?”她其势汹汹的问。
“我们来看碧菡!”依云昂着头说:“听说她病了!她在什么地方?”
碧荷用小手死拉着她,把她往屋后扯。
“在这边!你们快来,在这边!”
依云无暇也无心再去顾到那女人,就跟着碧荷来到一间阴阴暗暗的房间里,扑鼻而来的,是一股血腥味。然后,在屋顶那支六十烛的灯光下,依云一眼看到了俞碧菡,在一张竹床上,碧菡那瘦弱的、痉挛成一团的身子,正半掩在一堆破棉絮中间。她的头垂在枕头上,脸色比被单还白,唇边,满枕头上,被单上,都染着血渍。在一剎那间,依云吓得脚都软了,她回头抓住高皓天:“他们把她杀了!”她说。
“不是,不是。”碧荷猛烈的摇着头。“姐姐病了,她一直吐血,一直吐血。”
高皓天冲了过去,俯下身子,他看了看碧菡,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抬起头来,他很快的说:“她还活着!”
依云也冲到床边,摸了摸碧菡的手,她试着叫:“俞碧菡!俞碧菡!”
碧菡毫无反应的躺着,只剩下了一口气,看样子,她随时都可以结束这条生命。依云恼怒了,病成这样子!那个父亲在喝酒,母亲若无其事,他们是安心要让她死掉!她愤怒的问碧荷:“她病了多久了?”
“从今天下午就昏倒了,”碧荷抽抽噎噎的说:“爸爸说要送医院,妈妈不肯!”
“依云!”高皓天当机立断。“我们没有时间耽误,如果要救她,就得马上送医院!”
那个“父亲”进来了,带着满身的酒气,他醉醺醺的,脚步跄踉的站着,口齿不清的说:“你们……你们做做好事,把她带走,别再……送……送回来,在……在这样的家庭里,她……她活着,还不如……不如死了好!”
依云气得发抖,她瞪视着那个父亲。
“你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她叫:“你们见死不救,就等于在谋杀她!我告诉你们,碧菡如果活过来,我就饶了你们!如果死了,我非控告你们不可!”
“控告我们?”那个“母亲”也进来了,似乎也明白碧菡危在旦夕,她那股凶神恶煞般的样子已经收敛了,反而显得胆怯而怕事,她嗫嗫嚅嚅的说:“她生病,又不是我们要她生的,关我们什么事?”
依云气得咬牙切齿。
“你是第一个凶手!”她叫:“你巴不得她死!”
“依云!”高皓天说:“少和她吵了,我们救人要紧!你拿床毯子裹住她,我把她抱到车上去!”
一句话提醒了依云,她慌忙找毯子,没找到,只好用那床脏兮兮的棉被把她盖住。高皓天一把抱起了她,那身子那样轻,抱在怀里像一片羽毛。他下意识的看了看那张脸,如此苍白,如此憔悴,如此怯弱……那紧闭的双眼,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天哪!这是一条生命呢!一阵紧张的、怜惜的情绪紧抓住了他:不能让她死去,不能让一条生命这样随随便便的死去!他抱紧她,大踏步的走出屋子,一直往车边走去。
把碧菡放在后座上,依云坐进去搂住了她,以防她倾跌下来。碧荷哭哭啼啼的跟了过来:“我要跟姐姐在一起!”她哭着说。
看样子,这个家里除了这个小女孩,并没有第二个人关心碧菡的死活,依云简单的说了句:“上来吧!”
碧荷钻进了车子。
高皓天发动了马达,车子如箭离弦般向前冲去。毫不思索的,高皓天一直驶向台大医院。碧荷不再哭泣了,只是悄悄的注视着姐姐,悄悄的用手去抚摸她,依云望着这姐妹二人,一剎那间,她深深体会到这姐妹二人同病相怜的悲哀,和相依为命的亲情。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安慰的紧握住碧荷的手。碧荷在这一握下,似乎增加了无限的温暖和勇气,她抬眼注视着依云,含泪说:“萧老师,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依云颇为感动,她眼眶湿润润的。
“别叫我萧老师,叫我萧姐姐吧!”她说。
“萧姐姐!”碧荷非常非常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