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柑苔绿 +后传玫瑰的名字-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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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炎热,没有风,树叶以一种奇异的姿态凝结在半空,偶尔落下一两点透明的微绿。虫鸣声此起彼伏,如潺潺水流一般刷过身躯。我伫立在树下,仰头瞧他,“跳下来吧,我接住你。”我伸开两只胳膊。 

一把攥住球带,他向我点点头,可能训练刚结束,他满头大汗,额际的汗水滴进眼睛,他随手掀起T恤的下摆擦拭,又在上面留下了一个泥印子。“哟嗬!”他大喊着,右手支撑枝干毫不犹豫地挺身一跃,小小的躯体笔直掉在了我的臂弯中。我往后退几步,将他放下。他把球带一甩背在肩头,随即从突然飞扬起来的刘海里,明亮而快活地冲我一笑…… 

我睁开眼睛醒过来,面前的窗纱已被映成白茫茫的一大片,冰岛的黑夜极其短暂,星星还来不及闪光就隐没在云层背后。我下床推开窗户,蜘蛛网上挂着宿露,阳光无所顾忌地闯进屋子轻拍着我的肩膀,一股清凉的风吹起来,我觉得舒服地眯细眼睛,很久都没有这样神清气爽过了。 

我见到温迪正从不远处的乡村教堂回来。有位上了年纪的太太叫住了他,应该是这周围的邻居,两人友好地攀谈开来,末了,老妇人自花篮里抽了一大把藏红花给他。温迪微微一笑,感谢性地亲吻了老妇人的脸颊。我用温和的眼光地凝望着他。说老实话,他不是最漂亮最迷人的,他的颧骨过高,两颊过瘦,这些小瑕疵使他的面部具有一点使人觉得困惑的特质,但是当他蹙眉,当他微笑,又或者是用柔和而清爽的嗓音开口,他的眼底就闪耀着不可思议的光亮,神气鲜活非常,令人难以忘怀。 

我的视线不知不觉跟随着他,倏然感觉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喜悦,像一波挨一波的白浪,愈滚愈深,愈滚愈远,充满了整个身躯。我很想找出一支笔描绘点什么,我不知道怎样称呼这个念头,或许它会是一首歌,关于眼前的我所爱着的一切。 

几下钥匙开锁的轻响,温迪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他的脚步轻快,面容闪着光,他一面哼着意大利本土歌《为你送上红玫瑰》,一面把花插在灌满清水的玻璃瓶中。 

然后我们的目光在晨光中相遇,“早安,亲爱的乔什。”他一瞬间盛放开笑容,他笑起来的样子好看极了,又长又黑的睫毛扑闪,露出上颚洁白的牙齿,就好比一个美丽的早晨,我这么觉得。 

 

我步入厨房,准备我们的早餐。樱桃木流理台上搁着温迪带回来的鸡蛋和各种水果。原本他是希望展现一下自己的手艺,可回想到他冰箱里的盛况,我还是极快地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十五分钟后,洒着橘黄果酱的卷饼和沙拉摆放在了餐桌上。 

他早已经是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我拉开椅子同他相对而坐,打量他可以称之为幸福的吃相。尽管他的言辞和举止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变得成熟得体,但在我前面的他还是以前的他,脱去男人的身份,恢复成一个男孩的模样,想到这一点,我的心情异常温柔。 

真的有很长的时间不曾和他共度早晨了,此时此刻的感觉竟然是难以想象的美好。 

没有他的两年里,我想念他在房间里走动的沙沙声,想念他用洗车的水管和杰斯珀玩闹的身影,想念他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不停地唠唠叨叨,想念他疯狂地开快车,想念他盯着一个方向失神,他吹口哨,他微笑,他生气,吊起眼睛对我吼叫,虽然这种情况少得可怜。 

我笑笑,环顾四周,来的时候没有留心,而今看来这个屋子里的家具虽然有些陈旧但很舒适,他似乎是有有长住的打算。 

察觉留连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十分微妙,温迪抬头投以疑惑的眼光,“怎么了?” 

“这里的生活还好吗?”我啜了一口冷掉的咖啡。 

“很好。”他想了想,缓慢放下手中的银羹匙,“我教孩子们踢足球,教他们享受足球的快乐。如果不是他们,我恐怕也记不起我在他们这个年纪时的心情,那么单纯,只是一心一意想把球技练好,没有竞争,没有排挤,没有其他任何杂念,那是最美好的时光。我想我会一直干下去,这个职业非常适合我,即使我离开冰岛。”他沉吟片刻,静谧的笑意缓缓荡漾在他的眼睛里,又从翘起的唇角缓缓溢出,“原来通向梦想的道路并不是只有一条,我并没有失去它,那些孩子可以替我去实现。” 

“听到你的话,艾维塔肯定会高兴的。”我也是如此。 

“是旅途中认识的朋友们教会我这些的。”他的眼角清清亮亮舒展开,用怀念和尊敬的口吻说着,“我曾经在火车上遇见过一位眼盲的老先生。他年轻时是一个画家,有才能,但缺少机遇。当终于有画廊愿意买他的画,他以为自己就要走向成功时,他得了一场大病,失明了。他很消极,把家里所有关于绘画的书籍和器具东西都丢了,他说不能画画,就像死了一样。可是现在,他老了,做了几十年的瞎子,却愿意乘火车去远方‘看’那幅画,那幅自己唯一挂在画廊里的画。他的发鬓雪白,服装整齐,神情平和安详,他告诉我,时间医治一切忧伤。” 

温迪的手肘撑着桌子,交叠的手轻触着下颚,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仿佛注意力转移似的接着往下说。 

“我还遇到一个男孩,他向比他年长的女人求爱,女人说,再过二十年,她六十岁,他只有四十岁。男孩说,再过一百年,我们就一样了。” 

我心头微微一热,我想说什么,温迪却开口阻止了我。 

“乔什,我不是傻瓜。我早已经过了什么也不顾忌,什么也不计较的年龄,我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情。”他的嘴唇紧抿,表情很严肃,同时还隐藏着难以言表的钟情,忧郁和眷恋。 

我苦笑几声,“温迪,现在也许还瞧不出来,但过了几年我们的差距会无限拉大,你风华正茂,而我则满脸皱纹,肌肉松弛。” 

把餐巾丢在一旁,他站起来,身体向前倾越过桌面,他贴得我很近,他的气息刷过我的鼻梁,“我爱你,乔什,我爱你。”他亲吻了我一下,旋即目不转睛地凝视我,漆黑的眼神无声且热切地熨烫着我的身躯,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哪怕你变成一个糟老头。” 

我交叉双手,缓和了神情。我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默地用目光描摹他面部的线条,那紧绷的皮肤,那微微张着的嘴唇,那散发着奇异光彩的眼睛,所有的一切都美好得让我感动。 

我的缄默令他紧张,他是明白我的,只是他还太年轻,我的存在,我的靠近对他而言是如此重要。 

“知道吗?我的心跳得初恋一般。”我自嘲地笑笑,伸手握住他的手腕,那里的肤色比手指要白,是因为总是佩带金属手表的缘故,我把他的手放在面颊上,嘴唇上,心坎上,“既然我来了冰岛,就没有理由再拒绝你,我亲爱的温迪。”我压低声调说着,他的黑眼珠慢慢变得温润,我清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乔什,乔什,我的老家伙……”他闭上眼睛,影子消失了,我得到了一个更深的亲吻,意外地温柔和甜蜜。 

 

那个夜晚,我们在阁楼上裹着毛毯一面守候极光,一面计划着第二日的行程。温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盏老旧的煤油灯,一小簇桔黄亮起来,柔和的光芒在他的头脸处交错摇晃。他生气盎然,快活得出奇,好几次笑得差点背过气去。他想象着挥霍掉我们剩下的假期,我们要去冰岛南部像纽西兰的草原,去北部荒芜的火山熔岩。去瞧海鸟和驯鹿,去骑冰岛马,去洗温泉。当他说到这些的时候,他几乎忘记了其他所有的事情,就好像一个小孩,在欢喜的同时,毫无保留地让人分享自己柔软而天真的爱,他总是如此的,一次一次使我为他动容。 

完全敞开的天窗外,在黑黑的树上,无数朵模糊的花渐渐被月光渗透,获得了生命般活了起来。河水在流,鸟在啼叫,月亮越升越高,越变越白。没有香味,宁静而醉人的夜晚。我们交换了几个蜻蜓点水似的吻,把想传达给对方的话寄托在了里面。这时,浓重得仿佛有了形体的夜空里浮现出了一点点透明的红光,闪闪亮亮凝聚成一团,深沉的暮霭顿时散开来,成束成束的光芒射向大地,时不时还变幻着艳丽的色彩、浓淡和形状。远方是一大片山峦的棱线。 

他火热的手指缠着我的指头,我知道,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他小时候对我说过的话,一刻也没有,这美丽的光景就是他带到我面前的。 

我们不说一句话,好像一开口,此时的幸福就会失真。当光亮渐渐淡去,他轻轻叫我,“乔什……”他的嗓音如同黎明前万物的声响,“我感谢上帝,感谢他把你给了我。” 

我的喉咙一阵发紧又是一阵发痛,我拉下他,变换了手臂的角度,让他把头埋在我的胸口。听着我的心跳声,他打了个呵欠,可能是困了。 

“温迪……” 

“嗯?”含糊不清的声音。 

“你还会回意大利吗?” 

“会的。” 

“什么时候?” 

“很快,很快……”他咕哝了几声,语尾轻下来,听不见了。 

我眺望夜空,夜里天空的距离不像白天那么遥远,感觉上靠得更近,满天星斗近在眼睛。我埋下眼睛,凝神注视温迪睡梦和清醒中飘游的面容,黑暗里,他的身体像一棵树,他的脸像一片夏夜的绿叶,有着光滑清爽的气息。我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他的黑发紊乱地散在额头,我温柔地一点一点把它们拨开。 

“早点回来,否则我就老了。” 

我低喃着,他没有回答,只是发出安静的寝息声,已经睡着了。 

我亲亲他的额头,随即闭上眼睛,四周的漆黑逐渐消失了,现在变成一大片绿色,随风摇曳,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终于,我知道了那是一首怎么样的歌,夏天来了,叶子浓绿浓绿地燃烧。 

 

 

 

终章。 nowhere but here 

暖和的春日的下午,我带着杰斯珀散步回来,向下倾斜的树林小径铺有细密的鹅卵石子,行至山坡拐弯处,灌木从中笼罩了一片片雪白和嫩黄,都是开了花的果树。 

不知不觉春天已经来临,我回到维罗那也有四个月了。温迪依旧给我来信,一个星期一封或者两封,几年前我爱他,我知道我爱他,而现在,我想起那两个星期,那我和温迪在冰岛共同度过的两个星期,我终于理解了他早已理解的,我爱他超过了我原来认为可能的程度。 

那些日子里,我和温迪在树林荫道散步,在破旧的小教堂前等候晚霞,在山顶眺望蓝紫色的大海。有时候我们窝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我唱歌给他听,我发现他喜欢乡村歌曲,偶尔还会跟着拍子即兴起舞。他也邀请我和他共舞,那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两个年龄加起来超过大半个世纪的男人搂在一起除了跌跌撞撞什么都做不了。 

温迪,我的温迪,他时常飞扬起唇角,意义不明地轻笑,或是眼睛闪闪地说出一个很调皮的双关语,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讨厌书籍,我看过的书他也会仔细读一遍。我对他说,“温迪,如果有一天,你认为我不再值得你做这些,不要隐瞒,请告诉我。”他的头微微朝上,凝视我的脸,他的眼神仿佛足以洞穿人内心深处的奥秘。他显出某种沉思的神态,然后慢慢微笑。他的微笑就好像一种奇妙的魔法,使我无法把眼光游离开,无法不去爱眼前见到的一切。他温和而坚决地低语,“永不,永不。” 

我想,我已经爱上这种类似于家庭的生活,他是我的孩子,我的伙伴,我的情人。 

所以我应该做些什么,在从冰岛返回意大利的飞机上,我思索了几百遍,是的,我应该为我们的生活做些什么了。 

我朝杰斯珀打了声唿哨,它甩甩耳朵,摆脱了围绕它的蜜蜂跟上我的脚步,我们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望见了瑞纳多,他在我的屋子前面晃来晃去。他蓄了半长不短的头发,穿了一件银灰的外套,随随便便抄着手。 

“嗨,老伙计。” 

他挥手向我打招呼,没有因为长时间的等待而不耐烦,相反他的心情极好,眼角眉梢意气洋洋。是因为爱情的缘故吧,他有了新女友,那是一个会唱《哈巴奈拉》的吉普赛女郎。 

拉威尔的《哈巴奈拉》,没有人能逃脱那艳红的裙浪,那腰肢脚踝上叮铃作响的银铃铛,她用甜美的嘴唇歌唱,“爱情像一只自由的鸟,谁都不能驯服它。没有人能捉住它,要拒绝,你也毫无办法。” 

我打开门让瑞纳多进来。忙碌于恋情的他能抽出空来找我,多半是因为工作的关系。而我也正好有一个决定要对他宣布。 

我先把杰斯珀安顿好,给它弄了一点吃的和水,随即回到了客厅。瑞纳多半靠半坐在沙发里,微微倾斜身体,他的手机夹在脖子和肩膀之间,他正在笔记本上忙绿地写着什么。 

我在他的对面坐下,等待了几分钟。“瑞纳多。”我斟酌了一下,缓缓开口。 

“什么?”瑞纳多抬起脑袋,快速用眼神询问,他并没有停下手里的笔。 

“我想要退隐。” 

笔尖猛地在纸上画出一道长长的痕迹。瑞纳多倒吸一口气,瞪大眼睛看着我,好像刹那间我从他的老朋友变成了一个外星怪物。他说不出话来,只是眨了眨眼睛,努力消化对他来说非相当惊人的消息。良久,他回过神,对手机那头的人说了一声抱歉,切断联络,把目光定在了我脸上。 

“不是开玩笑吧。”这是他好不容易吐出来的回应。 

“当然不是。”我靠向沙发背,语气平和,“就像你说的,我的年纪不轻了,我想过一点平静简单的生活。” 

同时也是为了温迪。他选择了我,就预示着他要过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生活。我不愿意他成为媒体猎奇的题材,不希望人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他。那么至少我可以从大众面前消失,留给他一个尽可能自由的空间。 

瑞纳多的嘴角些微痉挛了好几次,他似乎很想劝阻我,但最终他只是挫败地低头抓抓头发,小声嘀咕,“早知道如此,就不应该怂恿你去找小鬼的。” 

“在那之前,我要推出一张单曲CD,这是我最后的工作。”我站立起来,从不远处的写字桌上找出几张写得极为整齐的散页,“歌词和曲谱我都写好了。” 

几乎有点粗鲁地接过我递给他的稿纸,瑞纳多随意扫了几眼,缓慢地,他面部沮丧的神色消退了,他一目不瞬地瞧着,“噢,乔什,老伙计,你是怎么做到的?”他的口气泄露出内心情感的暗涌,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我,“这简直是天才的创作。” 

“我叫它《柑苔绿》。” 

“柑苔绿……”重复地念着这个名字,瑞纳多的眼睛里有东西瞬间闪过,他紧紧地盯着我,一种奇异的微笑照亮了他的脸,“乔什,这一定会是首很棒的歌吧?” 

“是的。”我露出了笑容。我控制不了自己语调里的感情,也根本不想控制它,那些魔力和激情在消失了多年后再次回到了我的体内,“它是最棒的。” 

覆盖在窗户上的一簇簇嫩绿的树叶,使这个房间充满了绿色的微光,一阵微风把各种各样奇妙的香味送进屋子里。我眺望向外面,那是温迪的庭园,他的栗子树,他的石南花,他的苦苹果……层层叠叠的绿色里依稀藏着一个身影,白色的衬衫,领口半松,随意挽着袖子,硬绷绷的牛仔裤洗得发白。渐渐地,他的另一张面容重叠上去。我们在雷克雅未克的机场告别,他和我拥抱。他突然一下攥紧我的手,他用的力气很大,但还可以忍受。 

“乔什,等我,当我找回自己失去的东西,我会回意大利的。” 

那一瞬间,他熠亮的黑眼睛,他晒成温暖的小麦色的手指,他的气息,他夏天一般的味道……我样样的记得,永不忘记。 

杰斯珀静静走过来,我伸手抚摸它的下巴,它快乐地摇了摇又浓又密的尾巴。它一定知道吧,知道它的主人,它的温迪要回来了。 

是的,是的,我的孩子要回来了。 

等他回来,我要告诉他一件事情。也许那是在一个午后,风很轻,云很淡,叶子沙沙沙沙作响,我们在树荫底喝着下午茶,杰斯珀趴在他的脚下。我告诉他,很久很久以前,我遇见了一个孩子,他有又直又黑的眉毛,长长的眼睫,象牙白的脸,笑起来犹如细碎的阳光。我喜欢他,我一直都喜欢他,终于有一天喜欢变成了爱。在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屋子里正放着音乐。那是一首叫做《柑苔绿》的歌,夏天的那种绿,比蔓绒深一点,比艾篙浅一点,就好像我深爱的孩子一样。 

 

 

 

后传 玫瑰的名字 

 

1 

 

从深深的睡眠中逐渐转醒,温迪朦胧地感知右侧的床垫陷下去一块,有人坐到自己的身旁,一个温柔得令人安心的亲吻落在了他的发鬓上。 

乔什的早安吻。 

他睁开眼睛,卧室中的米黄织纹窗帘遮得严严实实,较远处的羊毛地毯隐没于昏暗的光线。屋子外头传来一阵又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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