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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教我运气背,除夕夜蹦出来的。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一连娶了两任老婆,一一下堂求去,却还是没给他生个孙。他老人家甚至怀疑我寡人有疾,硬是扣个不孕的大帽子给我戴。”
“不孕!哈──”克霖哈哈地呛笑了两声,笑翻了天,震得整张红木桌抖动著。
“这么好笑吗?”法兰克耸了眉,反唇相稽:“你才不过三十一,刚过而立之年,小心碰上新女性外加顶客族。一次,就让你悔不当初!”
克霖克制抖动的肩头,摘下眼镜,掏出一条手帕擦拭镜片,按捺不住又探了一下。“你──当真不孕?”他终于体会出,当童话故事里的理发师,发现国王的耳朵竟是驴耳朵时,心中所生的那种百味杂陈的心情──真是一肚子憋不住的乌拉气!
法兰克虽然讨厌人家唠叨、过问他的私事,但对眼前这个青年倒是直言无隐。“我还有医院开的证明。你要不要看?”
“免!只是问一问罢了。你给董事长看过那张证明了没?”
“给他看?”法兰克丢出一个谴责的眼神。“那无异是自找苦吃。”
“这边的业务怎么办?”
“你看著办,少了我,你还是可以独撑个把月。”
“就怕撑得我变成独臂大侠。那些大木柱深怕我越权,千方百计地想看我出纰漏。”
“那是因为你是亚洲人。这些勃干地、德意志民族多少有些种族优越感。”他终于解决了那个三明治,拿起纸巾拭了手及唇,继续道:“我走后,得劳你每天联络英国、法国、美国期货交易中心,盯紧那个德国佬,以防他触犯交易法,他近来常有出轨的举动。若你抓出他又利用客户的资金在玩大的话,马上传话给我,我会立即开除他,绝不留情!”
“只怕他不甩我。”克霖没什么信心。“你也是亚洲人啊!他们可是非常怕你的。”
“那是因为我是他们的上司,打狗也得看看主人长个什么德行!我在这里住了二十五年,多少也摸清他们的脾气,你以为我没吃过闷亏?你的个性过于厚道,但在商场上得换张面孔,该硬的时候就得玩硬的,免得被人吃得死死的。”他才刚说完话,就拿起大桌上的文件塞入公事包内,然后按了内线给他的律师,转口用流利的德语道:“嘿!史奈德。这两个月我得回一趟祖国,若我那两个下堂妻要赡养费的话,提醒她们省著点花,支票我会请莫小姐送至五楼,若她们有任何突发状况,请先联络克霖·王。”
克霖看著他切掉内线,问道:“钱干嘛不一次给清?省事多了!”
“我的名字里是有个‘凯’字,但我可不是个‘凯子’,如果我一次给光,她们也照样花得精光。再说,等她们找到替死鬼后,我就无债一身轻了!”
“你是上辈子积欠太多感情债,这辈子才这么晦气。”克霖忍不住替他抱怨。
“晦气?我倒不这么想,好聚好散嘛!人家不是说缘来缘去吗?”法兰克哂笑地回道。
“是!人家是缘来缘去,你是‘缘’来‘元’去!‘金元宝’的‘元’。”
“谢了!克霖。”他嘴角微微的牵动,自嘲的说:“我听力虽好,但国文造诣实在不高,所以别跟我咬文嚼字,以免搞得我消化不良。好了!我得走了,假如那个德佬有动静时,再通知我一声。”说著一指勾起内装外套往肩头一甩,另一手拎著公事包,就离开座位朝门走去。
克霖眼见他就要跨出门,忍不住又叮咛一句,“frank,千万别开车啊!”
“放心!你就是放一百条金砖在我脚下,跪下来求我,我都得考虑哩!”他头也不回便走出办公室。
克霖看著法兰克的背影消失后,思揣著他的个性。
当年他一瞧见为他复试的主管,竟是一位没长他多少的二十九岁青年时,还以为会有更“大条”的高阶人物等在后面,要把他剔除掉。所以当法兰克要他三天内报到时,他呆愣半晌,足足五秒后才问出声:“是否还必须会见更高的主管?”
对方眼底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挑眉冷峻反问:“我长得还不够高吗?”就这么一句诙谐的话,化解了克霖的尴尬。
克霖跟著他工作的前两年,初步发现法兰克在某些观念及作法上相当“苏黎士”,具有典型苏黎士人该有的好强、冷酷、自律、甚至律人的天性。共事四年后,克霖才发现,那些所谓的天性只是表象。事实上,法兰克是很“中国的”;虽然好强,但取之有道:看似冷酷、严峻、无情,内心却是澎湃、活劲十足;年纪虽轻,却少年老成。所以,在他手下做事一点都马虎不得,更别提混水摸鱼。
法兰克这个人在欧美商界可是个名震遐迩的人物,周旋于欧洲族群之中,一旦谈起生意来是六亲不认,可把人唬得团团转,而他和死对头玩起阴狠手段时的模样,教克霖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但是他对朋友却很讲义气,这也是克霖肯甘心为他卖命的原因。
无奈多金又长得一表人才的老板在姻缘路上却走得不顺遂。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怪来怪去得怪他自己把感情看得太淡,再加上他财多权重,投怀送抱的美女自然是多得大排长龙等候补,无一不冀望能掳获这名年轻富贾的心。即使离婚重复上演,对法兰克而言,也不过是在文件上签个名,不费吹灰之力。他付前妻赡养费的方式像是按月支薪给雇员似的;搞不好前妻梅开二度时,他还会主动加发“退休金”当嫁妆哩!
四年前,他的第一任妻子因为太年轻,受不了法兰克把工作置于她之上,冲动下赌气交了一个外籍男友,不料惹毛了法兰克,将计就计地反将她一军,硬是逼著涕泪涟涟的老婆离婚,并威胁她若不从的话,就要公开她与男友的约会照片,届时她一分瞻养费都捞不到。不过人性也真奇怪,一提到钱,她便二话不说地乖乖投降;话说回来,法兰克忙得根本没时间去理自己的老婆,更遑论找人去搜证。只怪她太笨,没搞清丈夫的个性,又忘了拿捏自己的分量,看不出做丈夫的只是在试探她。
于是,第一桩婚姻只维持八个月,便就此落幕。
两年后,他又娶了第二任老婆,这回是一个叫妮可、娇艳动人的法国红模特儿。尽管是她主动出击倒追法兰克成功,人家本以为她受西方开通的观念薰陶后,会较前者更明事理,不会大吃飞醋。岂料结缡不到一年,第二任老婆就因为法兰克收到几封爱慕者的信,又打翻了醋坛子。但克霖总是抱以怀疑的态度看著老板的婚姻发展,所以他坚信真正的原因还有待考证。
在经历两次惨不忍睹的婚变后,教法兰克一见女人就落荒而逃。参加演讲会时还特别雇请数名保镖,用意不在挡子弹,而是防女人。
所以克霖探讨前因后果后,下了三个结论。
首先,法兰克并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花心萝卜,在男欢女爱这档事上,他还是挺有原则。克霖留亲眼目睹他将一个投怀送抱的美女轰出办公室,原因是──他只是单纯的要找一名工程师,可不是一个兼跳脱衣舞的兔女郎。这让克霖深深体会到“无欲则刚”的好处。
其次,法兰克这个人毫不滥情,但他怕爱吃醋的女人,因为他牙不好、口味淡,尝不起太酸咸的滋味。
再者,他根本还没遇上一个令他在乎过的女人,倘若这个女人真的存在,哪怕她只有一岁大,都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台北 新店“罗敷!起床罗!日上第二竿了,还蒙头大睡。”
“几──点──了──”一阵咕哝声从被单里传出。
“七点一──”那个“刻”字还来不及脱口而出,床上的被单在瞬间便一掀而起,当下陡然跃起一个蛰伏物,砰地飞奔下床,一溜烟奔出狭窄的房门,留下被惊吓过度的罗兰,兀自呆愣在门边。
“兰儿,你妹妹人呢?”戴著一副老花眼镜的罗正宇拎著一份报纸经过时,忍不住探头问个究竟。
“还会在哪里?当然是‘茅坑’!”定神后的罗兰说著就走出妹妹的房间,跟随父亲进入饭厅。
饭厅里,已坐著一长一短的两个人影,长的人影是罗正宇的长子罗曼,短的则是罗曼才五岁大就伶牙俐齿的女儿罗子桐。
罗正宇的长媳张慈敏端了三个盛著酱菜的小碟子,从厨房走出来,巡视过餐桌后,抬眼问小姑,“小敷呢?还没起床吗?我去叫她。”
“嫂子,不用了!她已经一头窜进浴室了。”在大学里担任助教的罗兰,说著便坐进子桐身旁的椅子。
七点四十五分。罗曼和张慈敏起身准备离开。
罗曼拾著休闲外套,回头瞥了一眼穿著衬衫及窄裙的小妹,安慰地说:“小敷,我们没法等你了,再等下去连你嫂子也会迟到。你自己搭公车吧!下回请早起,地震才不会那么频繁。”
罗敷懊恼地扫了她大哥一眼,做了一个鬼脸。
这样的情节就像是连续剧的片头主题曲,一周七天会有五天在罗家上演,逢周末、例假日才得公休。
服务于公家机关的罗正宇,在三十四年前娶了浪漫、天真的林玫雪。结缡一年便怀有身孕的太座,绞尽脑汁想给宝贝取个好名,林玫雪对一位法国剧作家暨诗人简直是崇拜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碰巧她托付终生的伴侣又姓罗,于是长子就叫罗曼,三年后的第二胎,不论男女都笃定叫罗兰。
这封夫妻原本打算响应卫生所“两个孩子恰恰好”的宣导政策,没想到五年后又蹦出另一个女娃儿。罗正宇开玩笑的一句戏言传入太座的耳里,又激发了林玫雪的灵感,也为小女儿带来不少困扰。
从小学、国中、高中至大学,罗敷最痛恨的一件事,便是自我介绍,甚至于就业面试时,也逃不过那一句──罗敷有夫。
八点五十五分。
感谢正值暑假,交通拥塞的情况稍微改善。罗敷不时低头瞄手表,慌张、踉跄地紧跟在同事脚踵后,一如成群急涌的沙丁鱼,迅速地钻入参石国际企业大楼,两步并做一步地冲向四座可搭载二十名乘客的大电梯。大伙急得焦头烂额,人是愈来愈多,偏就没有一座电梯下来。每个人皆心怀鬼胎地将公事包挡在胸前,揣度哪一座电梯会先下来,以便瞄好准头,抢得先机。
四、三、二、一。叮!
铃声一响,电梯门赫然地在罗敷眼前大开,她根本不用劳动施力,就被挤了进去。她站在角落,手接著钮,看著蜂拥而上、拚命想挤入电梯的同仁,于是好意地往门边靠,以方便其他人移动,就在她无暇留神之际,竟莫名其妙地被人用屁股一顶,顶出了电梯。她还来不及站稳,就瞥见了心仪多时的白马王子──邬昱人,而用屁股将她顶出电梯的人就是他!她眼睁睁地看著对方丢给自己一个抱歉的眼神,电梯门就缓缓地关上。
罗敷自认倒楣地叹口气,决定了一件早该做的事──爬楼梯。
也唯有在造极燃眉之急的时刻,罗敷才会谢天、谢地、谢自己是“下层阶级”。因为走五鬼财运而发的老板是个颇迷信的老头儿,他坚信“四”不吉,所以才将四楼分派给无营业利润、却不可或缺的行政部门,举凡人事室、会计部、稽核室、电脑资讯室、档案室、公关室、采购部、物料室、总机等,全一古脑儿地被塞入将近四百多坪的第四层楼,好险面积够大,能容纳下这么多五花八门的部门。
罗敷爬过一楼的参石证券交易所、二楼的参石外汇部、三楼的参石期货交易所后,终于气喘如牛地靠在安全门边──安全上垒!
参石企业规模虽大,但再好的公司总也免不了会有为人诟病的政策,不过谈起它最善良的施政,莫过于“三不”──不打卡、不扣钱、不恶性加班。但是一旦迟到被逮,后果却相当严重,不仅影响个人的年度考绩,也会连累到上司的声誉,就是这条连坐法狠了点。
“早安!”她大喘一口气,对著其他部门的同僚打招呼,然后笔直迈向尽头的人事室,打开防音效果绝佳的玻璃门,走近自己的小办公桌前,摔下悬挂在肩上的包包。
“早!罗小姐,麻烦你将上午十点第一批面试人员的履历表准备好后,送进我的办公室。”话甫落,年过四旬、身段中等、稍胖的人事经理安先生已端著一杯茶,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罗敷顺手梳拢及背的长发,用个大夹子固定发束后,便搁下其他事,先行处理安先生的指示。
截至今日,罗敷自认是位相当幸运的私人秘书,因为个性严肃的安先生虽然行事一板一眼,却从不占下属的便宜,举凡倒茶、买午餐、缴电费、跑银行等琐碎小事,他都自己亲手做,从不麻烦罗敷。
这让罗敷与十四、十五楼的高级主管秘书相比,是自觉有尊严多了!
至少安先生不会因为天空下了一场滂沱大雨后,一进门就丢一把湿漉漉的伞给她摺。这大概就是薪水少人一半,但尊严多人一倍的好处吧!
罗敷将整理好的应试履历送进安先生的办公室后,旋身朝豪华的会客室走去。两年半前,她也是在这里接受安先生的面试,那时她一共寄出五封应徵函,其中三家通知她去面试,约谈后的结果皆被录取。而她之所以挑上参石,并非看在庙大菩萨灵的份上,而是因为安先生是当时三家公司里,唯一没脱口冒出“那四个字”的面试主管。
十点时。
应徵人员陆续出现在罗敷坐镇的招待室内等候。
她娴静地端坐桌后,面露鼓励的笑容,看著五位男士的动静。
从罗敷所在的位置数起,第一位男士紧张地猛调整领带,第二位则拍拍衣袖,第三位闭目养神,第四位腼腆地跟她笑了一笑,第五位则仰头瞪视天花板、双唇念念有词地蠕动。
十一点。
门口出现了一名东张西望的男子,他身穿一件没牌的白色运动衫,下著一件松垮垮的短裤,足套一双网球鞋,双手吊儿郎当地插在裤袋内,人虽长得高头大马,但他一副满不在乎的德行与其他穿戴整齐的应试者相比,简直难登大雅之堂。
罗敷对他皱了一下眉,不吭声地对他举手招一招。
对方狐疑地左右瞄了一下,才伸出右手、竖起大拇指,对著自己的鼻尖一出,原本紧眠的薄唇顿时形成一个o字型。
她重重地点了头,张嘴无声地念道:“就是你。”
他辨识出她的唇形后,才莫名其妙的跨进招待室,来到她桌前,俯下身轻声询问:“你找我?”
她亦是压低音量说:“别人面试时都是竭尽所能地穿戴整齐,你穿得这么‘休闲’,第一关就过不了。你赶快回去换件衣服吧!”
他露出一个愕然的表情,闷不作声地盯著她姣好的脸蛋,半晌后才定神说:“你这不是以貌取人吗?”
罗敷也愣了一下,有点气不过的说:“我是好心劝你,若你不领情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他双手插在裤袋内,思索片刻。“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以为敝公司只是纯粹在徵才。”
“也是、也不是!还有提醒你一点,你应该说‘贵’公司,而我说‘敝’公司。‘敝’公司教条、规矩一大串,除了‘徵才’外,我们还徵‘品学兼优的模范生’。”她调侃地回道:“这样吧!我帮你重新安排一下,你明天再来。你叫什么名字?”她随手翻动桌上那叠履历,想调出他的资料。
对方犹豫多时,一迳地盯著她翻动履历表的手,随口说:“我没寄履历表。”
罗敷抬眼无奈地顺口应了他一句,“那你来干嘛?”
“来看看。”他说著真的就旋身转一圈,也看了一圈。
罗敷叹了一声,“你是第一次找工作吗?”
“不,若勉强算的话,这是第二次。”他据实以答。
罗敷咬著下唇,双目揪著眼前这个老实的男子盘算著,心一横便建议他,“这样吧!看你人满老实,我就给你一次机会。这里有一张多出来的表格,你先填吧!”她拿出纸、笔挪过去给他。
他没动,只是瞟了一下表格,温温吞吞地说:“我的国字很难看。”
罗敷见他露出一副小学生的模样,安慰他道:“你放心。我不是小学国语老师,不会打你手心的。你快填吧!”
他又是犹豫半天,才鼓足勇气握笔写字。
罗敷没见过这么怕写字的人,又不是要他扛步枪上战场跟人厮杀。
不消片刻,罗敷便彻底了解了原因。只见他一笔一画地刻著钢板似的埋头书写,她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心想他的字岂只难看,简直会令国小老师抓狂,说他的字能当武器杀人是一点也不为过。
罗敷一迳低头不语,佯装没瞧见,不过眼角还是不由自主地瞄到那只握笔活像抓著雕刻刀的手,一横一竖地刮过纸面,所发出的声音教罗敷全身没来由的起著鸡皮疙瘩。
蓦然地,他一抬头就冒出一个问题:“保龄球的‘龄’怎么写?”
罗敷快速地以眼扫过那张表,见他的笔停在兴趣栏,便不发一语拿起笔,在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