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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来吧,别丢了。”
“噢。”
晓雪又拿起钥匙,往钥匙串上套,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钟锐走到大床边,双手撑床、欠身向里看熟睡的丁丁,笑道:“这小家伙,睡得像个小狗熊。”
晓雪笑笑算作回答,把钥匙串放进包里。钟锐没听到回声,转过头来,晓雪也正好转过头去,两人眼睛相遇,又同时再次向对方笑了笑,接下来,就沉默了。
走吧。钟锐对自己说。又觉着这就走太过分了些。那就再待会儿。待着就不能不说话,说什么?他急得头上冒出微汗。
晓雪的心思要简单得多,就是让钟锐住下。这念头是如此强烈,好像今天晚上钟锐住下与否将决定着什么或者意味着什么,但又不知该怎么说出这个意思。这时她感到他们之间陌生了。
“时间不早了,洗洗睡吧。”晓雪脱口而出,说罢转身去拿盆。
“……老吕还给我留着门。”
最难说的话说出来了,晓雪轻松多了,边往盆里倒水边说:“去给他打个电话说一声。”倒好水,把盆放在椅子前,“你洗脚,我去给他打。电话多少?”
“都说好了,别麻烦了。”说着向外走。
“为什么非要走?”
钟锐站住了,但没有回头:“我有事。”
“这么长时间……没着家了,这个家就这么留不住你了吗?”
这时的钟锐唯有以虚张声势掩盖慌恐。他皱起眉头,声音很高,很不耐烦,说:“又来了!又来了!你——”
晓雪只是看他,看他的眼睛,钟锐受不住了,闭了嘴,把眼睛转向一边,来吧,要来什么就尽早来,他接着。这时他觉着身体受到突如其来的一击,由于没防备,向后趔趄了一下,站稳后才明白,是晓雪,晓雪扑进他怀里,两手抓住了他的两臂,头贴着他的胸口。
“你干吗?”钟锐低头看着堆在他下颏的头发,惊慌万分。
“不要走,钟锐,不要走。以前是我不好……我以后一定注意……”她恳求,乞求,下定了不要自尊心的决心。
钟锐没料到,顿时感到一种空前的沉重和难受,不由抬起手来抚摸紧贴他胸口的发丝,对方立刻把这只手紧紧抓住了。
“以前的就让它过去,以后我们好好的,再别闹了。有时候想想真害怕,真的,我、我不能没有你……”
她喃喃地说着仰起了脸,嘴唇慢慢向上靠去。那嘴唇微微分开,似在诉说欲望,事实上她没有欲望,她在表演欲望,为了证实或者唤起对方对她的欲望,为了证实她之于对方仍有“性”的意义和吸引。这是妻子检验丈夫的最后手段了。她把自己和对方逼上了死角。
“对不起,晓雪,我最近很累,真的很累,那么多的事都堆到了一起……”他不能再有任何误导,否则,才是残忍。
晓雪的脸一下子变得灰白,突然她拉开了门,尖叫起来:“那你就走吧,走,永远不要再回来!”
钟锐木木地走了。晓雪关上门,头伏在门板上站了好一会儿,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力气在刚才的几分钟里消耗光了。
一个晴爽的周末,晓冰和两个女同学按照事先约定的,去了位于昌平明十三陵北的碓臼峪,那里有一条由于地壳变动而形成的长达六公里的沟,沟底有一条同样长的清澈的小河,河边有草,有树,有牛,有牛粪……晓冰们要在这里完成她们的风景写生作业。两个同学一个叫舒宁,一个叫胡丽华,均来自外地小城,因而对学业格外重视,晓冰的主要任务是充当她们的向导。为了行动自由,她们骑车去的,上午到,一直流连到下午,蹚水,摸鱼,喂小牛草吃,躺在花岗岩上晒被河水浸湿的衣服和身体,坐在大树的阴凉下面吃零食,忙得没一分钟空儿,直到走,带去的画夹子也没有打开过。只好彼此安慰:下回,下回的。
回来的路上,胡丽华的自行车带给扎了,车轱辘瘪得推着走都嫌沉。这个时候,她们还没走出昌平,因为不能把胡丽华撇下,三个人只能都步行。那是一条起伏不平绵延无头的柏油公路,路很窄,两边是高大浓密的树,幽静中有几分阴森的空寂。由于辛苦,主要由于是为了别人辛苦,舒宁不断叹气。舒宁的父亲是地区专员,在当地也是一尊人物,因而专员的女儿便也被捎带着造就出了贵族脾气。望着前方慢慢低下来的太阳,想想今天等于整整玩了一天什么都没做,本来打算回去后去图书馆看会儿书聊以自慰,照这个速度,全得泡汤。更不要说还有累,还有饿。胡丽华也真是,为什么就不能小心一点非让车带给扎了呢?想到这儿,舒宁又一次声音很大的、时间很长的,叹了口气。
“晓冰,你们骑车先走!”胡丽华说。她当然知道她们不会骑车先走,所以才敢做这个姿态。目的就是得让舒宁知道,她不领她的情。
不料舒宁却说:“真的晓冰,不能再耽误了。胡丽华你也骑上吧,车坏了回去我出钱给你修。”
胡丽华很不高兴:“我又不是没钱!关键是,能骑吗?一点气都没有,骑上比走着还费劲。”
晓冰环视前后:“唉,这里怎么就没有个修车的呢?”
胡丽华真生气了:“你们先走就是了。”
“你一个人不安全。”
见晓冰这么说,舒宁也不好再说了,再说就真的要得罪人了。三人只好又走。低着头,弓着背,满脸的汗,谁也不说话,只有单调的脚步声和刺耳的蝉鸣。这时后面传来一阵风驰电掣的铃铛声,她们没有回头,铃声持续着由她们身边擦过,是两个学生装束的大男孩儿,其中的高个儿颇引人注目,两条长腿,一张孩子气的面孔神采飞扬。
“嗨!”晓冰突然冲着那两个背影高声叫道。舒宁和胡丽华不解地扭头看她。她没多解释,骑车赶了上去。两个男孩儿“吱”地刹了车,等她。
这两个人果然也是大学的学生,听晓冰讲了她们的困境,高个男生笑了。“没问题!”他说。
五人行。两个男生一人带胡丽华,一人负责胡的自行车。高个男生负责后者。辛苦、沉闷的旅途立刻轻松了,不只是轻松,而是令人愉快。
高个男生骑车走在最前面,左手掌把骑自己的车,右手推胡的车,上坡下坡,左拐右行,两辆车和他完全融成了一体,有一次他甚至把胡的车提了起来,以避开一个尖锐的石块。能一人骑两辆车的男生大概不少,但这样棒的还是头一回见。小冰欣赏了一会儿,忽然不假思索,猛蹬几下车子追了上去,与他平行。
“嗨,我说,你怎么没上杂技团去?”
“因为我没有分身术。”男生笑嘻嘻地看了她一眼。
“?”晓冰不明白。
“有人说我应当去打篮球,有人建议我去国家游泳队,还有人认为我可以试试当摇滚歌手……”
“就是说多才多艺——”
“可惜啊,本人最爱的是,计算机。”
晓冰皱眉笑叫:“噢!怎么跟我姐夫似的。”
男生一本正经:“你姐夫也这么优秀?”
晓冰一时回不上话来。她竟然很喜欢,很喜欢这种被对方战胜了的感觉。不知不觉中,他们落在了众人的后面。怡然自得坐在别人车子上的胡丽华立刻发现了这个问题。
“喂,你们两人在后面干吗哪?”
“谈恋爱哪!”男生高声回答,晓冰吃了一惊,他冲她挤挤眼,一笑,小声道:“自己把话说完了它,省得让别人零打碎敲。”
晓冰大笑,笑得车子直晃,忙里偷闲没忘了看胡丽华的反应,果然,她张口结舌愣在了那里。
男生含笑看晓冰。夕阳迎面映照着她的脸,从男生所在的角度看去,那张脸的轮廓格外精致、生动。
他叫何涛。某大学数学系计算机专业的研究生。
晓冰感到了他的目光。
这时,送王纯离开她家时两人的对话蹦进了她的脑海里。
——慢点走吧,你行吗?
——我觉着全身哪哪都轻松极了。今天的天真好,风真好。
——你也别太大意了,我妈妈认为你还应当再休养几天。
——我回去就睡觉。那些天一直没睡好,缺觉缺得厉害。
——你干吗非得走啊,在我家再住几天又有什么,你那连火都没有。
——要是是你自己的家,我肯定不走。
——我妈妈家又怎么啦,你瞧我妈多好,那么知趣的一个老太太。
——所以啊。这叫我感到累,你妈对我越好我越累,我知道她心里不赞成我。
——他呢,怎么不管你?
——他不知道。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得你为他这样?
——他呀,怎么说呢,没法说,我说什么你都会认为不客观。
——既然如此,干吗不结婚?
——现在可是一夫一妻制。
——他的妻子你了解吗?
——他从来不跟我说他的妻子。
——坏话也不说?
——不。
——这倒的确有点与众不同。什么时候可以让我瞻仰一下?
——交换条件是,让我也看一下你的那位。
——他还不知道在哪呢!
——努力啊!
努力,一定努力。看着何涛投到自己手上的身影,晓冰想。
王纯在她的房间里等钟锐。与晓冰分手后,她睡了差不多整整一天,起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给钟锐打电话。他们约的是七点半见面。打电话时他正跟谭马谈事,所以在电话里什么都没说,没问——王纯这样自以为。一听到他的声音,所有的猜测、不信任、委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打完电话,才七点,还有整整半个小时,为了有点事做占住手,她找出电热杯,去卫生间接了杯水,烧上,给自己煮方便面。听着水加热时的丝丝声,她心里甜丝丝的喜悦着。钟锐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如果事情还没得到处理,他会感到沉重,现在却由她一个人处理完了,他会为她自豪!……真愿意永远同他在一起——他会离婚吗?他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文化,不理解他——上过大学并不是说就算有文化——还是,长得不好?不不不,不会是因为长相,钟锐不是那种人。……水开了,她把方便面放进去;又开了,并且扑了出来,她拔掉电源,收拾了一下流到桌上的水,重又插上了电源。这时本应先检查一下电热杯的插头处有没有水,她忘了,心不在焉。结果进了水的插头处短路,整个楼道的保险烧了,一下子,灯全灭了,紧接着,外面立刻响起一片人声嘈杂。“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没停呀对面楼灯还亮着!”老乔家的人也出来了,许玲芳的嗓门在众多嗓门中最为突出。他们的儿子乔轩也在家,可听到他的声音。王纯闯了祸,吓得缩在屋里不敢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王纯你没用电炉子吧?”是许玲芳。
“没,没用。”底气不是很足,因根子毕竟在她这里。
这当然瞒不过许玲芳去,她转身走开,边大声说,“原因找到了,是她用电炉子,上回有过这么一回了,保险烧了,准是。乔轩你去看看,咱家有保险丝。”
王纯在黑暗中直直地坐着,不一会儿,灯亮了,她轻轻吁了口气,起身准备收拾一下桌上的“赃物”,许玲芳又敲门了。
“王纯呀,你开一下门。”
王纯没有理由不开门,许玲芳进来,目光敏锐地四处一扫,看到了电热杯。她扭头看王纯,王纯脸红了。
许玲芳耐心地:“王纯,我跟你说过,这种突然断电对家用电器特别有害。这时候家家电视都开着,还有冰箱……”
“对不起。”
“我倒不是为我,咱这楼上上下下多少家啊,大家一块儿住着,得互相考虑,光图自个儿方便那哪成。……再说了,咱两家合用一个电表你也不是不知道,不管用多少电电费都是两家对半劈,你一个电炉子就是……”
“我没用电炉子。”
“那个玩艺儿也一样。”
“电热杯才150W。”
“150W也是电!”
“妈!”乔轩在对门屋门口大声叫。
许玲芳不耐烦地应了声:“干吗?”
“有事!”
许玲芳转身回自己屋。“什么事?叫魂儿似的!”
乔轩看着老乔:“我没事。我是奉我爸的命令。”
“你在那屋冲人家嚷嚷什么?”老乔问妻子。
“我又没冲你嚷嚷你急什么,心疼了是不是?对,心疼了,到底还是小姑娘……”
“妈,你无不无聊啊。”
“我无聊?你爸才无聊。合着只要我和那屋有点什么事你爸准站在那边。我这人就够豁达的了,一般的小事横是不计较。她洗头,弄得个水池子里到处是头发,一抓一把,我说什么了吗?没有,能收拾我收拾。外面的那个门,人从来不管,哪怕半夜三更回来,也不锁,就这么一敞一宿,想想我都害怕,敢情门厅里放的东西都不是她的。整天的有人来电话找,这楼里就她电话多,不分白天黑夜。好几次我都睡了又叫找她的电话吵了起来。我也不说,人家是个年轻单身女孩子,男人们愿意找找那也是正常的……”就在这时楼道传呼电话的大喇叭又叫开了:“王纯!电话!王纯!”王纯答应着出去了。“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不是我造谣吧。”
“妈,可你怎么知道来电话的都是男人啊?”
许玲芳瞪儿子一眼,没理他,接着说:“但是,有些事我可以不说有些事就不能不说。洗了裤衩奶罩就往厕所里晾,我看了都臊得慌,人不在乎。她明明知道这家里还有一个大老爷们儿,这么干是什么意思?”
小乔大笑,看一眼干干巴巴的老乔道:“这意思就不用说了,很明显,是想拉我爸下水。”
许玲芳可不觉着这是揶揄。“可你爸不承认,说那不算什么,说人家西方都穿着那下海,问题是咱这不是不是西方吗?”
小乔作严肃状:“是,这话爸说得不对。咱们怎么能够照搬西方的那套生活方式呢?”
王纯接电话回来,进门厅后正好听到老乔一家在议论她,不由站住。
“……你说你妈,”这是老乔的声音,“整天把个厨房锁着,就算人家用你点儿煤气,她一个单身汉又不常在家,能用多少?况且人家用不用你的还难说。厨房进不去,人家没地儿洗碗只好在卫生间里洗,你妈就嫌人家把洗碗池子弄油乎乎的……”
听到有人为她说话,王纯的眼圈红了,这时许玲芳开口了。
“听见了吗乔轩,这不是我说,你爸整天就是这么护着她。我倒不明白了,她到底跟你是什么关系啊。”声音突然严厉,“姓乔的,你给我听着,她勾引你,我管不了,要是你也有这个念头,就别怪我,哼!”
王纯血涌上了头,想冲进去跟许玲芳理论,还是克制了,转身回自己房间,很响地摔上了门。老乔家三口人被震天响的摔门声吓了一跳,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小乔。
“她听见了。”
“就是要让她听见!”
老乔叹气:“唉,一个门里儿住着,以后再叫我怎么跟人说话。”
“那正好呀,不能说不说!”
……
钟锐到。说好七点半王纯给他打开单元门,以便悄悄进来,不惊动老乔一家,他推了推门,门不动,锁着的。看看表,七点三十二。也许她表慢,再等一会儿,实在不愿再见老乔夫妇,不愿再让他们见到他来找王纯。
王纯被许玲芳气得全然忘了“七点半”,躺在床上以被蒙头——听不见!思路类似鸵鸟。她没有更好的办法。
老乔屋果然仍在继续刚才的话题。
“妈,我客观地说,这事是你多虑了,我爸没那魅力。”
“你爸有没有魅力你知道?”
“是是是,我不知道,这得你们女人说了算。可女人和女人又不一样,是不是?就说那王纯,年轻,长得也不错……”
“那也叫不错?”小乔妈不以为然。
“这就得我说了算了吧?所以在此请你相信我的判断——你是安全的,妈!”
老乔听着听着觉着儿子的话不大对味:“慢慢慢,乔轩,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合着是说你爸我作为一个男人已经不……”
“爸,你就别说什么了,咱现在不是抓主要矛盾吗?”
“没用,全没用,这事我憋心里很久了,一直想跟你爸谈,横是没有机会,这种事,一般谁好开口?既然今天开了口了,索性就把它说个明白。”
小乔向老乔做了个“我不管了”的表情,拿起包,欲走。老乔赶紧拦住他。
“等等走乔轩!……叫你回家来的正事还没说呢!我,被公司炒了。”
“为了钟锐。”许玲芳这才想起家中的这件大事,补充,“为他打抱不平。”
“你瞧你,爸,怎么越活越天真了呢,得先保证自己生存,然后才能顾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