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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想的却是他个人的利益。他们一方面想用投机取巧的办法混过社会主义教育这一关,一方面又不按党的方针政策办事,老想吓唬人。谁对他们有意见,谁就被说成是对党不满。要是敢于公开反抗,后果不堪设想,不怕他粗暴的打击,最怕他用冠冕堂皇的革命词句,给你扣上反革命的帽子,在那种情况下,往往没有分辩的余地,恐怕连说情的人也没有。
我就吃过这样的亏,尽管我忠心耿耿,一切照毛主席的话办,但不善婉转应酬,不会阿谀逢迎,常常直言不讳,做领导的不喜欢我这种人。还因为我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有人便认为是好欺侮的。看校长平时对不同出身的学生的不同态度就心里清楚。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就常被拿来作“杀鸡敬猴”的材料,对他们不问其表现如何,好象这些人生来就不配受重用,即使有某种特长也不能去培养。对出身好,有“后台”的学生,却一根毫毛也不敢动,连他们做了错事,也怕得罪了于自己不利。我想,那些所谓“贯彻阶级路线”喊得最响的人,往往本身有问题,他们倒是企图用革命口号来掩盖自己的不足,也许是他们自己对这一政策不满的另一种表现。真正的贫下中农是通情达理,襟怀宽广的,他们能用正确的态度对待不同阶级出身的人,也绝不搞“唯成份论”。
队长临别前又亲切地对我说:“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注意联系群众,青年人的前途是无量的。”刘同志也凑过来说:“今后注意多联系群众,注意工作方法和态度,多跟领导接近,跟同事多往来,群众就会拥护你,领导也会支持你。”看来,工作队对我还是客观对待的,没有一棍子打死,此刻又如此关心,我十分感激。但是我心里明白,这等于说一个人只要经常跟在领导后面,就是积极靠拢组织,只要迎合领导的意图,取得领导的欢心,就是工作积极,“突出政治”。我也不再是“骄傲自大”,“瞧不起领导”了。看刘同志那高兴劲就知道他也是多么需要别人去“亲近”呀!生活的秘诀原来如此!这就是我在“社教”中得到的最大“教育”。
这以后,我当真压住自己的烦恼,开始跟同事说说笑笑,同他们敷衍周璇。我再不那么幼稚地想掏出自己的心。我算认识到感情同政治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我想同是啼哭,如属婴儿即觉得可怜,如属少年便有点讨厌,如属大人便是可笑。让情感听便自然的发生,在孩子身上可以说天真,在少年身上有点幼稚,在大人身上,就是白痴。所谓“政治家”,总要说慌。他们觉得感情是脆弱的物体。明明心里不高兴,他可以说我十分喜欢你,明明心里在憎恨,却还要跟你干杯。在他们的生活中没有一种法则必须遵循,唯有权力是至上的。以前我对于不合理的现象,对于陈旧落后的东西,总想去干涉,去破除,老是在会上提出不同意见和看法,虽是出于至诚,出于对真理的爱护,对事业的责任感,结果总是惹人憎恨。那时我不再对无理给予驳斥,对蠢苯给予纠正,别人该高兴了吧!
有一天下午,我在办公室学习“毛选”,碰巧刘同志闯进来,立即赞扬起来。我感到能让工作队知道并给予肯定,恐怕比我从学“毛选”中得到的还重要。接着我又发动一次“全面外交”,跟同事一一交换意见,找校长个别谈心。校长很得意,我也高兴,看来我可以同所有人“和平共处”,再没有什么烦恼和不安,一切都那么快活如意,逢场作戏,该哭时必须挤出几点眼泪,该笑时要能满脸春风。可是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看别人的眼神行事,没有必须坚持的真理,不时得抑制住想脱口而出的意见,唯唯诺诺地迎合他人的主意,不管这主意是否正确,只要不去反对就行。我开始感到自己对人的客气话讲得越多,我的真情实意就越少。我那种真挚而热烈的情感在这种虚伪的交际中消失了。可是以前我讨人嫌,那时我却看到一张张笑脸。
刘同志在会上表扬我有了“进步”,跟同事搞好了“关系”。我心里难过极了。为了这种“关系”,我不得不把大半时间和精力花在无聊的“联系”中,整日地陪他们扯淡,对工作的好坏可以不去考虑。我这样做全是出于无奈和虚伪,他却在欣赏,在安静地赞美。为了证明我的“进步”,他又故意提起我的过去,而且说得格外地坏。我只能默默承受生活中这种不公正的评价。
我想,为了将来的目的,迂迴妥协一点是允许的,只要我没有把它当作正直的来继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当时处世的一种办法,一个想有所作为的人,也许免不了要有这种涵养的功夫。否则,在社会生活中就要吃亏,要被当作傻瓜低能儿。当然我始终清醒,不能同流合污堕落为真正的伪君子,在主流中我仍然要朝自己的方向,走自己的路。对于诚实的人,我也随时准备向他献出一颗永远赤诚的心。
1966年1月,“社教”工作队开始退场。告别时刘同志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何,今后好好努力,你很会动脑筋。”我不禁心里一热,感动得眼眶都湿了,甚至后悔自己做得不够,心里老在想“你很会动脑筋”这句话。刘同志说中我最满意,也是我自认为超人的地方。可是他没有肯定我所想、所说、所做的都是为了工作。
欢送的场面十分热烈,沿途燃放鞭炮,从村里到村外,社员们泣不成声,大家争着替工作队队员挑行李。相识的,不相识的,一见面就握起手来道别,象是交往多年的老朋友依依难舍。队伍送了一程又一程,姜队长几次停下来劝阻,都未能阻止群众的脚步。
置身在这激动人心的场合,我真想唱一首送别的歌,此时歌声一定十分动人。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此受人尊敬爱戴。但是我又想到唯有发奋攻书闯出一条路来,才是我真正的本事,几个月来庸庸碌碌的生活,快要把我的理想埋葬掉了,我还是再回到过去被认为是“骄傲自大,瞧不起领导”的样子去。批评,耻笑都已领教过。我倒是担心有一天突然给我一点荣誉,叫我下不了决心。我觉得应该再作一次撕杀,再受一次挫折,使我能顶住这种要你驯服的称赞,当然“方法方式”的确要讲究。
我在“社教”中受到的“教育”,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有用的,只是有些片面。讲究“方法方式”,忽略内容和效果,是一种致命的弱点,它无法使国家兴旺强大。
随着“社教”的结束,我受到的“教育”也跟着消失了。就象从台上下来,卸了装,我还是我,一点没有变。我不能没有自己的理想,不能放弃为理想作出的努力。为了这一崇高的目标,一切名利在我看来都是无足轻重的,一切无聊的“关系”,浪费时间的“联系”也是多余的。
十一、一次过错前后
“社教”过去了,一个寒假也跟着结束。1966年3月2日我又回到这间不愉快的学校。
打开校门,庭院里一群麻雀霍地飞了起来,急急跑到屋脊上去叽叽喳喳地叫着,象是欢迎,又象是抗议。我径直走了进去,走廊里静悄悄地只听到我的皮鞋在囊囊作响,地上到处是一撮撮鸟粪,大厅上挂满密匝匝的蜘蛛網,才一个假期,便使这间古老的祠堂显得如此污秽。我轻轻放下行李,生怕沾了桌面上的灰尘,嘴巴紧紧憋着,不敢舒畅地吸一口气,屋里阴森得令人发慌。
两位学生探到我回来,立即跑来汇报他们的寒假活动没搞好。我意识到,自己平时对学生批评得多,表扬得少,以至他们只看到自己的缺点错误,而不敢多谈优点和成绩,只得赶紧安慰他们:“出点乱子是难免的,不要垂头丧气。”后来又有几位学生跑来,尽问什么时候开学,什么时候领课本。我无暇跟他们交谈,忙着打扫宿舍,整理床铺,晒棉被,虽是下车后又赶了路,到了学校反而更勤快,直到吃过午饭,躺下休息,才感到疲惫不堪。看着眼前这死气沉沉的学校,几个貌合神离的同事,想到又要开始一个新学期的工作,心里真有点发怵,工作能否愉快,我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傍晚,校长和其他教师都到齐了。才闲适二十几天的心又绷紧起来。在这里,我几乎每天都要感受到校长故意显露出来的“领导威严”。加上“社教”期间结下的疙瘩,校长感到我是他的一颗眼中钉,从他对付别人的手法中,我料到他会如何待我。可是我又没有必须向他屈服的理由,也许正直的的人原来就度量小,因为他心里容不得小人;而度量大的,就并不正直,要不,他不成了一个可欺的人?虽然别人常常告诉我,如果你跟领导的关系搞不好,你的日子将过得十分艰难。但是没法子,他确实不是一位值得钦佩的领导,我怎么也无法在内心上同他接近。那种违背心愿的虚情假意,随着“社教”的过去,我又做不来了。
晚上,校长召集教师开会,大谈学校乒乓球队在公社比赛中获得优胜的事。他为此高呼:“我们就是要培养这种能为集体争光的学生,没有集体荣誉感,书读得再好也没用。”所谓“为集体争光”,说白了是为校长一人争气,好让他在全公社校长中高出一等。教师们并不感到这个荣誉有自己的一份。其实对上面讨好效力,顶多得到提拔重用;而对手下的人关怀照顾,却可以得到尊敬和拥护。一旦需要,有人会替你出生入死,还可能荫及你的子孙后代。
校长又谈到这学期要评选优秀班级。名义上是为了互相促进,实际上是借评选,评定班主任工作的好坏。教师们不得不在工作中处处照顾这种名誉角逐,搞些表面形式的东西,而不愿去做从长远考虑的工作,不是让学生做学习的主人,而是跟着评比转,做荣誉的奴隶。评比对一个懒散的人可能有促进作用,对一个责任心强的教师却成为不必要的负担。我不赞成这样的评选,照样发表自己的意见,要求多开展有益学生身心健康的活动,比如组织学生到外地参观访问,开展体育竞赛,举办文娱晚会等等,让学生过一种生动活泼的学习生活。校长仍坚持他的做法,其他教师默不作声,我的发言又成一次空炮,如果继续顶撞下去还会被看成是故意要和领导对抗。
最后公布这学期教师任课情况,照例又是一番争吵。过去我有过一次,同事们为了表示“公正”,都站在领导一边,非议我的不是。我为此得出教训:这种争吵有损无益,更何况给了同事一个巴结领导的机会。那天又发生两起争端,但不在我这边,在那些非议过我的人身上,我就很感到有点幸灾乐祸。
我虽然喜欢与人争论或争斗,总是对事而言,从来不针对人身。只要我发现有值得争论的,不管牵涉到什么人,都要争个是非曲直。我会动用所有的“武器”,说理论证,讽刺挖苦,常常不留情面。但是过后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怨恨,自己总结一下得失,又去注意和找寻另一个值得争论的目标。我不知道因此和一些人结下仇恨。他们却不肯就此罢休,往往在背后算计,等待机会对我报复。这使我感到非常悲哀。一些人也认为我到处树敌,十分孤立,打心眼里瞧不起我。我很懊丧,感到这种性格是不适于生存的。
这次我很佩服他们争吵了一阵之后,便停在那里做进攻和防御的准备,同时向外收购同情和支持。几个人纠集在宿舍里议论别人的短处,将自己说得十分有理,把对方讲得一无是处。这一切又都在背地里进行,当着脸谁也不吭声。我的宿舍相对冷清得多,很少有人过来问津,更不用说是来交心问底。
我有时也觉得自己是不受欢迎的,有点被人遗弃了。我不善于吸引人,又是一个孤僻的人,一个不会同情和附和别人的人。事实上偶而有同事步入我的宿舍,我会六神无主,找不出好话儿来跟他谈,往往是请坐之后便相对静默,或是他向我诉苦一阵,我仍无反映,于是他就站起来告辞了,这时我心里也不痛快。而那些冷漠得象具僵尸一般的人,对我也是一种压迫,相比之下,我的心就要急躁起来,我外溢的热情完全被他身上透出的一股冷气给冻结了。还是没有人来打搅更好。大概我的兴趣和事业不在于有许多人。在孤独和忧郁中我的思想才有生命,愉快热闹的场面都可能将我的理想冲淡。胡适先生说:“老虎总是独来独往,只有狐狸才需成群结队。”是很有道理的。
在学校里,跟校长和教师们的关系,我可能处理得不太好,但是对待工作,对待学生,我是一丝不苟,尽力要教好书管理好所担任的班级。然而此时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使自己一败涂地。
一天下午,班上一位学生郭祖生向我请假,说他母亲病了,要提早回家煎药。我当然同意了。放学后,几位学生跑来报告说,郭祖生欺骗老师,他到校外去赌钱,还对他们说,“做人要学狡猾一点!”虽然只要善于裁剪,歪斜的图案,仍可以成为端正的图片。但我平生最恨不老实,也不许学生赌钱和“狡猾”。加上那些天正有一肚子气,听到这种“报告”,一时火冒三丈。跟着学生冲到校外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郭祖生叫到办公室来。受骗后的疯狂竟不考虑后果,边责问边将他猛力一推,把他撞到墙上,郭祖生的嘴唇被牙齿砸破,顿时口腔出血,他乘机大哭大闹,血流不止。我一看慌了,不知所以。教师们闻声赶来,有的帮他擦血,有的挡住看热闹的学生。一会儿他母亲骂到学校来了。我狼狈不堪,此时郭祖生竟有点昏迷的样子,一些人又赶快去叫医生。学校里乱轰轰的,我急得团团转,心里懊悔莫及。自己怎么蠢到干出这等事来,跟我的人格意愿多么不相称。我平生第一次做出伤害别人的事,他又是我应该循循善诱去教导的学生。我的痛苦无以言表。面对学生的哭闹,他母亲的伤心,同事的责备,学生围观的难堪,我感到无地自容。郭祖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是非自杀不可的。
后来,郭祖生总算平安无事。我也登门道歉。家长通情达理,一再骂自己的儿子不学好,老师教育得对,当然也心疼自己的孩子流了那么多的血。为了惩罚自己,我把头发理光了,让自己记住这是一次永远的耻辱。
那天校长正好不在学校,回来后得知情况,他好象觉得这下有工作可干,特地去家访,却不是帮忙做善后工作,而是找来班上其他学生个别谈话,要进一步搜集我的材料。我很坦然,错误明摆着,别人安慰也罢,辱骂也罢,都不能减轻我内心的自责。我不想作太多的解释,过错是一定要纠正,教训也一定要吸收。
这事发生后的第七天,校长找我谈话,先说了一通体罚学生的严重性,又说家长准备告到县里去,问我打算怎么办?我承认自己有过错,也开诚布恭地指出,校长不该在背后对教师搞小动作,这不是在帮助人,而是乘机落井下石。校长看不到我象个“罪犯”的样子,故意曲解我的意思,说我态度恶劣,不承认错误,还反咬一口。我知道谈不下去,以校长对人的逻辑,他不会理解我所讲的句句是真话。他到中心学区去汇报,回来神气十足地宣布:“公社党支书指示,责成何海生公开检查。”大概我这辈子注定要不时作“检查”。
4月20日晚上召开教师生活会,让我作公开检查。我毫不掩饰地谈出自己的过错。因为坦露错误,说明有改正的决心;如果隐瞒过失,将会受到时间的惩罚。但大家照例要提意见“帮助”。他们都认为应该给犯错误的人以痛感,而后他才会改正。仿佛一旦陷入泥宁,唯有岸上的人能帮助他。于是每人发表一通激烈的言辞,有的上纲上线。郭祖生是贫下中农子女,文章自然好做了,什么“法西斯行为”,“摧残贫下中农子女”,差一步又是“阶级报复”了。我是个有“棱角”的人,平日少不了会划伤周围的同事,因此得怨甚多。一两位跟我感情不和的,乘此机会把一些鸡毛蒜皮与过错毫不相干的事也一古脑儿搬出来,随意发挥,扣帽子。反正人人的权利比我大,分辨和解释是无用的。一些人正苦于没有话题可发挥。我要是说出真话,他们立即会说我不够虚心;我如果一言不发,又会说我对批评有抵触。唯有我说出假话,大家才会满意。
我很感慨,人们并不伟大,至少我周围的人很少有人理解我的心。因为我粗暴,不懂得忍耐和妥协,我便成了一些人十分称心的陪衬。那些无爱于人类而又十足自私的人受到称赞,因为他们懂得温良谦恭让。人们喜欢他们的好面孔,愿意听他们的花言巧语。唯独我不是这样,这不懂世故的黄毛还没有在我身上退尽,我始终不肯昧着良心说瞎话。我知道自己有缺点,也有优点。别人的看法无论是好是坏;都要中肯才能叫我信服。过高的赞誉,我会认为他要利用我;过低的贬价,我会感到受委屈。说我不好,我一点不苦恼,对自己我比谁都清楚。恶意的诽谤反而令我冷静下来,感到没有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