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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由暗自微笑，心想，看来，她这个总是习惯于居高临下地看待她的老师，也不是生来就只有严肃刻板的一面。――那甚至很有可能只是他在她面前戴的一张面具，仅此而已。
这个发现，令她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很纯粹的欣喜之情。毕竟，一直以来，她都不太喜欢把浅野翔看得高高在上，如坐云端……就算他是她的老师，她也希望，他们是站在同一地平线上的：她可以终生仰慕他的学识，但她不想永远仰着头看他这个人。
不过，她转念一想，再过一两年，他们就会天各一方，既然如此，她是不是还有必要这么在乎这一点呢？
一曲终了，浅野翔站起身来。与此同时，周围认真听他弹奏《幽默曲》的人，包括那个钢琴师，都面带着微笑开始鼓掌，由衷地为他刚才的绝妙演奏喝采。
回到餐桌前坐下后，浅野翔问：“听过这支曲子吗？很简单但很有效，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我都会弹它。”
千叶点了点头：“我曾听修弹过，是德沃夏克的《幽默曲》，没错吧？不过，听起来感觉有点不一样……老师弹的，好像更活泼一些。”
“曲由心生。”浅野翔吸了一口烟，“千叶，活到现在，在你之前的生活里，有没有经历过特别沮丧，或者难熬的时候？”
“有啊，在我十九岁那一年的秋天，我的父母相继决定再婚；而上原也在那个时候，突然向我提出了分手……那时，我真的觉得，人生一片灰暗，没有什么好期盼的。”千叶笑了笑，“不过，现在想来，现实通常都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可怕……远远看着，像是无路可走了，到了近前，就会发现，其实依然还有路，甚至于更好走……所以，我想，那段经历虽然不堪，对我总算还有一些帮助。”
浅野翔点了点头：“你能这样想，非常难得……千叶，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十八岁之前的梦想，是做一名出色的音乐家？我的父母都没有音乐天赋，不知为什么，我却从小就在音乐方面表现出了惊人的领悟力。”
“关于这个，新年那一天，师母曾对我说过一点点……她说，那时，老师的家里出了点事。那天，看了那个访谈节目之后，我就想，老师之所以放弃了最初的梦想，做了心理医生，一定和那时家里出的事有关。”
浅野翔笑了笑：“所以，我有点羡慕你，可以不抛弃过去的梦想，又可以捉住因生活的变故而不得不改的信念……当然，老实说，要真正做到，也没那么容易。”
“这我知道……老师，那时你家里发生的事，也就是改变你人生方向的事，是不是非常可怕？所以，师母只是稍一涉及就立刻闭口不说了。”千叶顿了一下，“我一直都觉得，老师有点神秘，像是有很多故事的样子。”
浅野翔清俊的脸上这时带着一丝淡漠的笑意：“所谓的故事，通常其实都是某个人的创伤……不过，如果你真想知道，我也不是不可以告诉你……也好，我今天就告诉你，免得你一直都这么好奇。”
“真的吗？”千叶迟疑了一下，“老师，你要是不想说，就别说了……我不想为了满足我个人的好奇心，而让你自揭伤疤。”
“正因为是伤疤所以更要坦然面对……这也是我之所以想告诉你的原因。千叶，你有个很致命的弱点，就是无法正视曾经的创伤，喜欢把它们掩盖起来。当然，就是我，面对过往的苦难时，其实也不能真正做到坦然面对……毕竟，我们都是普通人，有七情六欲，一颗心虽然已经千创百孔了，却也依然害怕受到新的伤害。”浅野翔低头把烟熄灭在了烟灰缸里，“十八岁那年的春天，我母亲自杀了。那个时候，我的父母已经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年，我是他们到美国的第二年生的……我父亲那时已经找到了很好的工作，家里的经济情况也可以算是相当不错。不过，可能是因为我父亲工作太忙了，在外面遭受的压力又大，再者，他的脾气也不好，所以，他回到家里时，总习惯于吹毛求疵，责骂我母亲，天天都如此……虽然我也会出面保护我母亲，但夫妻之间的事，做孩子的，总是难以真正插得上手。我想，可能是因为不满和不快在心里郁积得太久了，无处发泄，又无法继续忍受，所以，我母亲才走上了那条路……否则，她那么爱我，不是到了撑不下去的地步，是绝不会选择自杀的。”
“你母亲……是得了抑郁症吧？”千叶迟疑着问。
她现在终于知道了，浅野翔为什么说他已经没有亲人了……但他父亲又是怎么没有了的？难道说，对于十八岁时的浅野翔而言，母亲的自杀身亡，还远不是苦难的最终版本？
“没错，是很严重的抑郁症。不过，那时，我们也没想过要去找心理医生治疗。”浅野翔沉默了片刻，“我母亲死后，我父亲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对曾经投入了百分之百热情的工作不再热心了，开始了酗酒……而我们父子俩的生活也从此变得一团糟，每天放学回家，我多了一节必修课，就是到处去找我那个不知在哪个酒吧里喝得烂醉的父亲。――对于我来说，十八岁是我人生的一个大分水岭，生活好像一下子从山巅掉到了谷底。”
“所以，老师放弃了音乐，选择了心理学？”
千叶简直不敢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但她知道，那的确是真的。比起浅野翔的人生，她的人生基本上也可以算是坦途了。毕竟，她的父母虽然离了婚，却都重新组建了幸福的家庭，她还因此多了四个亲人。
她不知道自己这时该不该出言安慰他，不过，她很清楚，此时此刻的她，更应该做的，是一个好听众。
“是啊，这世上有心理疾病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比如我的父母，他们是第一代的移民，无法融入美国主流社会，而且倍尝生活的艰辛，有心理上的阴影其实也很正常；但只要有心理医生对他们做适当的引导和治疗，他们就根本不会走到那一步……”浅野翔咬了咬嘴唇，“那时我想，已经这么糟了，在我的生活里，应该不会有更糟的事了。但我还是太天真了。千叶，你刚才说，现实通常都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可怕，我现在想修正一下这句话……应该说，现实通常的确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可怕，但现实有时也会完全超出你的想像，令你像被命运扼住了咽喉一样，连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都觉得万分困难……在我读大二那一年的隆冬十二月，一天早上，有人发现，我父亲冻死在了一个街角公园的石凳上……那天晚上，我和千惠到处找他，找了一个晚上，精疲力竭，就是没找到他。――那也许是命中注定的。”
千叶看着他此时此刻神情平和的脸。她知道他必有故事，但不曾想到会如此惨烈……他后来要读完大学，想必也是很艰难吧？当然，还好，他还有青梅竹马的浅野千惠在他身边，而他自己，也足够坚强，足够有力，所以，这样的人生经历，不仅没有击垮他，甚至也没有彻底夺走他与生俱来的从容、自信和阳光……
她这时想到自己，不由很是惭愧。和浅野翔比起来，她的那些过去，是否已经到了不能坦然面对的地步了呢？恐怕远没有吧？对于幸福，现在的她，已经淡化了曾经有过的那种朝圣般的心情……所以，她想，就算将来真的得不到异性的爱，她的世界，也不至于就天塌地陷了……至少，她会爱她自己。只要她愿意，她的人生也一样可以过得很精彩，甚至于比有个人在身边还更精彩……再者，对于每个活在这个世上的人来说，对自身的爱，不是比什么都更有力量吗？
当然，有人爱自己总是好的，就像是得到了上天额外的奖励：因为你生活得够努力，所以，连上天也没有忽略你。
总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百三十六）
“老师，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浅野翔看着她，点了点头：“当然可以。――什么问题？”
“那个时候，你是怎样振作起来的呢？是因为音乐吗？”
浅野翔沉默了一会儿：“其实归根结底，能令我们人类振作起来的，也依然还是人类。”
“老师，你说的……是师母吧？”
浅野翔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没错。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千惠拯救了我……所以，我一直都觉得，温柔善良的女性犹如天使，是这个世上最美好的存在，比如我母亲，比如千惠，当然，还有……不过，这个世界远非乐土，因此，即便是天使，也有自身的伤痕……所以，我也一直都觉得，最需要关爱和保护的，其实是她们。”
千叶微笑着点了点头，“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老师还能遇到一个自己喜欢又喜欢自己的人，并和她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她迟疑了一下，“不过，有一点，我还是弄不太明白，师母她……怎么也会没有其他亲人呢？”
“那是因为我的缘故。在我读大四那一年，有一天，她的父母和她摊牌，说她若是要和我这个没有前途的穷小子在一起，他们就不再认她这个女儿了……最终，千惠还是选择了我。”
“真是了不起。”千叶由衷地说。
她不知道，如果她的父母以断绝亲情关系为威胁时，她会不会舍父母而择恋人……毕竟，父母是一生一世的；而恋人，却有着极大的不确定性，也许今天还爱得死去活来，明天就会形同陌路甚至是反目成仇……因此，选择后者，也就选择了风险，甚至很有可能把自己唯一的人生退路都阻断了。
由此可以想见，做出这样的人生选择的浅野千惠，有多喜欢浅野翔……千叶不由想，她这一生，会不会有可能如浅野千惠这般，义无反顾地去爱另一个人呢？不，也许不可能。老实说，她不喜欢，也不习惯那种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托于另一个人之手的感觉。――哪怕自己其实非常喜欢他、信任他、依仗他……
人生于世，能自己掌握的东西已经少之又少，而如果连对自己的命运的控制权都放弃并出让的话，那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当然，这也只是她个人的看法而已，并没有什么指导意义，因此，也不需要人人都去遵循。
其实，生存在这个世上的每个人，都是不得不和命运对弈的赌徒；而那些敢于完全把自己的命运交托给另一个人的人，也更有着孤注一掷的勇气：他们通常不是赢得全世界，就是输得不名一文……当然，这样也好，至少已经摆脱了可能会一生都过得不尴不尬的可悲困境。
浅野翔点了点头：“我也一直都这么觉得……千惠对我实在是太好了。――我对她，可没这么好。”
“也不会啊，我看得出来，师母一直都过得很幸福，也许……”
“也许什么？”
千叶本来想说，也许他们有个孩子，浅野千惠就会觉得更幸福了……不过，因为她自己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女生，而这种话，像是更应该由那些经历了人生风霜的阿姨级别的女子们说出口才会更有说服力，于是当即改了口：“也许可以更幸福就是了。”
“也许吧。”不过，人都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对于如何令自己的妻子觉得更幸福，浅野翔就有点力不从心。这可能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对她的爱就远不如她对他的爱来得深……当然，那只是他们夫妻之间的问题，和千叶完全没有关系，因此，他也没有必要告诉千叶……他突然想，是到转开话题的时候了，于是说，“千叶，对于你弟弟，你就别太担心他了。老实说，你总是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其实，你最该操心的……应该是你自己。”
“我？”千叶疑惑地看着他，“我好好的，能有什么问题……老师，你这么说，有什么深意吗？”
在这个时候，她当然不会知道，在浅野翔这种经历了人生风霜的人眼里，她实在是太懵懂了，完全不懂得经营自己的人生。
也许是一直都太顺利了，在她过往的生命里，只有那些她还能承受的痛苦，而希望好像也一直都如影随形，所以，她要一直等到希望在她的生活里如繁花落尽的那一天，才会突然顿悟浅野翔这句话里的未尽之义……
而那个恍然了悟的瞬间，在她的生命里必定会有极其伟大的意义：足够她体会到某种撕心裂肺的痛楚，然后，一分一秒地度过一个辗转难眠的长夜……
而她之后的人生，才会有机会进入一个崭新的境界，就像是凤凰经过了涅槃：不论是更好，还是更坏，都是一种重生，而从此，她也才能更自觉地面对她的人生。
就如饱经忧患的卡蒂尔所说的：未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
“没有。”浅野翔微笑着摇了摇头，有些事，不能说得太明白，需要当事人自己去经历、去体会……这个道理，他当然比谁都清楚，“千叶，你要什么时候回东京？”
“再过四五天吧。――老师，你呢？”
“我再过三天就会回去。”
“这样啊……”千叶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老师，你什么时候到伦敦大学讲学？”
“明后天。”
“我可以去听吗？”
“那也没什么好听的。”浅野翔看着她，“你来英国，不是为了到这里来听我上课吧？”
千叶笑了笑：“这倒也是。――不过，我的确很想听听老师用英语上的课。”
“如果你实在是想听，也没问题……你不是说，你继父的女儿在伦敦大学医学院读书吗？你可以和她一起去。因为我有一节课，是面对所以医学院学生的。”
“太好了。”
浅野翔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千叶，我送你回你继父家吧。”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乘出租车回去。”
“你第一次来英国，人生地不熟，还是我送你吧。”
“那好吧。”千叶点了点头，“老师，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一家酒店里。”
总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百三十七）
快到星野家时，千叶下了车。
浅野翔也走出了车门，站在出租车的另一侧，沉默了片刻：“千叶，你弟弟的事，就别太担心了……你难得来伦敦一趟，应该到处去看看。”
“我知道了。”千叶点了点头，随即笑了起来，“老师，你有时还真是罗嗦。”
“是吗？――我这么说，是为了你好。”
“这我知道。”千叶突然想到了什么，“老师，我不只是说说而已……明天我真的会去听你的课。”
“想听就去听吧，你也不用这么郑重地强调……”浅野翔笑了笑，“看来，这世上罗嗦的人，也不只有我一个。”
千叶难得见他在人前流露出轻松活泼的一面，就好像之前在餐馆里弹奏《幽默曲》一样，她当即也笑着回敬了一句：“但罗嗦是女人的专利。”
“谁说的……”浅野翔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在我看来，罗嗦的人，不论男女，都极面目可憎……所以，我觉得，第一个说罗嗦这种不良习惯是女人的专利的男人，不仅不够聪明，还有点大男子主义作祟……而且，说不定他自己就是个罗嗦的人。”
“这很有可能……”千叶侧头之间，看到那个出租车司机似乎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于是说，“老师，我该进去了。――明天见。”
“嗯。――明天见。”
出租车开始开动时，浅野翔不由轻轻地呼了口气。他看着窗外夜色阑珊的伦敦街路，一个问题突然掠过了他的脑海：今晚，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过去告诉千叶？难道说，他真的仅仅只是想让她知道，这世上有个人的过去比她的过去要惨痛得多，因而希望她能更坚强一点吗？
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他自己当然很清楚，他的目的绝对不只是如此：在这座远离东京的城市里，他强大至坚不可摧的理智突然有了一点松动，他突然很想让千叶知道他有怎样的过去，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将来又会怎样……说穿了，也就是：他想要千叶帮他分担一部分因过往的生活创伤而造成的精神苦痛。
他当然知道，千叶没有义务分担他的痛苦；他也知道，他这样做，有些愧对他所获得的心理学专家的头衔，毕竟，千叶并不是他的心理医生……而他之所以会这样做，也许只是因为，他很明了千叶有怎样的性格，在此之后，她必定会更加关心他、体贴他；还有就是，再过一两年，他们就会相隔天涯，时间久了，看不到他，千叶也许就会把他的过去看成是一个凄惨的故事，那时，她暂做他的心理医生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退一万步来说，他对千叶的过去可谓了如直掌，也即是说，他也一直在分担千叶的精神苦痛；而现在，他们只是扯平了而已……
等将来他们师生缘分尽了，天各一方时，他们便会在如流